无法逾越的“门槛”
2020-07-04陈新霞
陈新霞
在《呐喊》中,鲁迅先生最喜欢《孔乙己》。《孔乙己》是一篇真正的短篇小说,匠心独运,有着丰富的意蕴。一字一词一句一个细节,甚至一个标点都值得玩味。读小说中的“笑”,读小说中的“我”,读“看”与“被看”,读孔乙己的“脸”“手”……卡尔维诺说过,“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当我教这篇小说,惊喜地发现了一个出现了两次的词语——“门槛”,潜入文本深处去探寻,这个词语是通往孔乙己心灵深处的解读密码。“门槛”一词从表面上看是咸亨酒店的门槛,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隔阂,还是地位、权势的天壤之别,更是主人公自己的门槛。
一、咸亨酒店的门槛:内外不同的世界
《孔乙己》的故事發生在咸亨酒店,文章开头便交代:“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这个大柜台是酒店的门槛,把酒客分成两个不同的等级:短衣帮和长衫客。短衣帮只能“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长衫客“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这个大柜台隔开的是两种不同的世界:一“外”一“内”、一“短”一“长”、一“坐”一“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仅如此,酒店的职员也有极大的差别,掌柜的“一副凶脸孔”,嫌小伙计“样子太傻”,不准他侍候长衫客,小伙计连言笑都要看掌柜的脸色。这里是旧中国的一个缩影,孔乙己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出场了。
二、不想跨进的“门槛”:无法实现的言语 沟通
《孔乙己》这篇不足三千字的文章,结构完整,情节安排巧妙,思想深刻,语言精练,历来被人们称道。孔乙己在全文共出场了四次,每次都与人做简短的对话。王荣生教授说过,对话特意的地方,语言的表达都要好好地去研究。对话特意的地方正是丰富情节、展示性格、表现情绪最精当的地方。请看孔乙己向“短衣帮”申辩“窃书不能算偷”的对话:
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 大钱。
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在这次简短的对话中,三个“又”字,表明孔乙己不止一次地被打,不止一次地偷,更表明“短衣帮”不止一次地戏弄、嘲讽。先是“有的叫道”,这是一个人的嘲弄;接着“他们又故意叫道”,变成一群人的撕咬。这还不够,再加上“亲眼见”证据确凿,孔乙己纵有千张嘴、万条舌也难以争辩。透过两个感叹号,我们仿佛可以看到这群人看着孔乙己“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难以争辩时的扬扬得意,他们满足了,他们“快活”了。
而在孔乙己看来,偷的是什么?是书,这与众人所说的“东西”不等价,因此,孔乙己极力反驳“窃书不能算偷”,不仅仅是在维护自己的自尊,在那个崇尚“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书本身具有超越“东西”这一纯粹物理意象之外的精神性存在。读书是最高尚的事,任何事情只要和读书有关,就是值得尊敬的。甚至像偷窃这样的丑事,一旦和读书沾上边,就不足成为丑事了。从这一点上看,孔乙己的精神视域是远远高于“短衣帮”的,他之所以用“窃书”代替“偷书”,正是对自己坚守价值立场的强调。
再看看孔乙己和短衣帮的第二次对话:
“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
鲁迅先生是一位语言大师,潜藏在文字背后的逻辑散发着无穷的魅力。短衣帮的问看似一句玩笑,实则狠毒、刁钻。“当真”一词尤为刺耳,如果孔乙己回答“我不认识字”,短衣帮肯定是一顿揶揄:“你的书真是白读了,大字也不识一个,难怪中不了秀才!”如果孔乙己回答“我认识字”,那正好中了短衣帮的圈套:“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半个秀才”多么狠毒的一个词,直戳孔乙己的心窝。短衣帮明明知道孔乙己识字,明明知道孔乙己没有考中秀才,却在这里给孔乙己挖坑,挑起别有用心的话语,迫使孔乙己狼狈不堪,再次感受快活的空气。在短衣帮一次又一次赏玩孔乙己的痛苦时,孔乙己只能用“之乎者也”维护自己读书人的形象。所以“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一个“不能”其实也有不愿、不想一类的深意,这种无法实现的言语沟通,是孔乙己和短衣帮之间的心灵隔阂。
基于这样的认识再去审视孔乙己的其他言行,“穿长衫”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自我认同;“排出九文大钱”是一种不屑, 也是一种挑战;“满口之乎者也”是无法进行沟通。从这些来看,孔乙己不想脱下长衫,恐怕就不能以“迂腐”一言蔽之了,他是真的不想跨进“短衣帮”的门槛,外在行动表征的“迂腐”恰是其内在“坚守”的折射。
三、不能跨进的门槛:无法找到“茴香豆”里的温情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道:“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作者不但可以使用人物之间的言行来描述人物的个性,而且可以让读者听到人物内心的独白。”《孔乙己》中最温情的地方莫过于两次“茴香豆”的出现。什么是茴香豆?茴香豆就是用八角茴香(大料)煮热的蚕豆。煮熟的蚕豆,有浓烈、醇厚、醇香的味道。孔乙己真的感受到这种醇香的味道了吗?请看孔乙己对小伙计说的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
“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从孔乙己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内心独白。虽然孔乙己一直被众人当成笑料,但他内心深处是乐观的、善良的、充满热情的,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孔乙己在说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的笑意。有很多人认为孔乙己在教“我”写“茴”字,是在卖弄自己的长处——“写得一笔好字”,挽回自己在众人眼中丢失的自尊。其实不然,文章说“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在这個酒店里,经济地位和孔乙己一致的只有短衣帮,孔乙己却“不能和他们谈天”,那是他不想跨进去的一个“门槛”,“只好”说明孔乙己再也找不到可以和他谈天的人,他想从孩子这里寻找一点慰藉。而“我”呢?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这是“我”面对热情的孔乙己时的表现,尽管“我”没有像短衣帮那样来取笑他,但“我”的行为也足以让孔乙己感受到鄙夷、嘲笑。孔乙己想在一个孩子这里寻找一点温情,最后的结果是“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孔乙己“叹息”什么,“惋惜”什么,感情复杂,他仍然坚守着一个信念,读书识字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他单纯地认为小伙计只要努力将来可以做掌柜。这段关于“茴香豆”的一老一少、一冷一热、互相对比的细节描写,给孔乙己这一人物形象蒙上了沉重的悲剧色彩,孔乙己在这个社会的孤立、寂寞无人能解。
文章写到这里还不够,接着写孔乙己分茴香豆给孩子们吃。孔乙己的语言更是精辟,一句“多乎哉?不多也”可以看出孔乙己的幽默风趣和骨子里的书生气,和一群孩子说话,竟然也引用《论语》。孩子们哄笑着远去了,只留下落寞的孔乙己。
孩子的世界是单纯、善良的,在“我”的不屑中,孩子的哄笑中,孔乙己仍然被孩子们拒之门外,在茴香豆里找不到醇厚的滋味。
四、无法跨进的门槛:两个不出场的“人物”
课文的末尾,连续两次写到“门槛”,一处“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另一处“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那个穿了长衫、满口“之乎者也”的孔乙己呢?如今只能“坐”在了“门槛”外。是什么造成了孔乙己如此下场?与两个不曾出场的人物息息相关,一个是“何家”,一个是“丁举人”。
“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
这是“何家”在文中唯一出现的一次,“何家”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家,书籍纸张笔砚对他来说,只是家中的一些摆设,一种“文化”的工具。而孔乙己是极需要这些工具来过活的,结局却是“吊着打”。打到何种程度?旧伤痕未去,又添新伤 疤了。
“丁举人”呢?文中这样写道:
“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丁举人与孔乙己同是读书人,但他比孔乙己幸运,中了举人。酒客所言“他家的东西偷得么”,一语中的。丁举人已不是“谦谦君子”,不是“仁德之士”,在他的眼里,容不得百姓的半点违抗,绝不允许百姓以任何方式对他有半点不敬。何家与丁举人家都不在乎什么书籍纸张笔砚,他们愤慨的是孔乙己对他们权威地位的蔑视。孔乙己是没有任何实际力量的,当他因“偷”而受惩罚的时候,他的悲惨结局就已注定。当孔乙己科举考试失败,“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时,就已注定无法跨进何家和丁家的门槛。
五、不愿跨出的门槛:一件旧长衫
读《孔乙己》,给我的视觉形象特别强烈。“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长衫对别人来说,是一件衣服,对孔乙己来说却是读书人的象征,是社会阶层的标志。就是这件长衫,使得孔乙己不想跨进短衣帮的行列,却也不能跨进读书人的行列。“又脏又破”“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仍然穿在身上,那是孔乙己唯一骄傲的地方——读书人,那是孔乙己对理想的坚守。正是这件旧长衫,成了孔乙己自己心灵深处的门槛,导致了他最后的悲惨结局。
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于平常的文字间发现文字的不寻常处,抓住“门槛”二字,引领学生更清晰、深刻地认识到孔乙己的生命存在和生活状态,既有效地推进了课堂教学,也为学生思维的延展和深入搭建了“支架”。
(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杨寨中学;255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