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与女性之间的《生死场》
2020-07-04王幸逸
王幸逸
摘要: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批评在中国的兴盛,使女性主义者开始挖掘过去文学批评中被忽视的女性问题,而对民族主题和女性意识间关系问题的重视,成为女性主义批评挑战父权传统的文学史书写、介入八九十年代重写文学史进程的一个切入点。在这一背景下,民族主义和女性主义关系问题,成为解读《生死场》时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生死场》中的民族寓言与女性书写,并非全然冲突,而是存在着并行不悖之处,这也正体现了彼时萧红徘徊于左翼创作和女性书写之间的特殊处境。
关键词:萧红 生死场 女性 民族
中图分类号:I24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10-0120-02
萧红的《生死场》是一个拥有旺盛生命力和巨大阐释空间的文本,在左翼评论家的话语体系中,《生死场》被视为表现底层民众的乡土文学和对日本侵略者痛恨的抗日文学,主要表现“被抢去的土地上的被讨伐的人民”[1];在革命叙事接管中国的文学批评领域之后,萧红所在的“东北作家群”①被统一视为以笔为武器的抗日爱国作家,《生死场》被归为反帝反封建的抗日爱国文学;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批评在中国的兴盛,女性閱读的视角也进入《生死场》文本。“妇女中心批评”对民族主题和女性意识间关系的探究,成为女性主义批评挑战父权传统的文学史书写、介入八九十年代重写文学史进程的一个切入点。女性主义者对《生死场》的解读,常常绕不开文本中缠绕着的民族主义和女性主义关系问题。
一、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的交缠
女性主义者对《生死场》的解读,以《浮出历史地表》为代表性的开端。孟悦和戴锦华出版于1988年的《浮出历史地表》,可谓是20世纪80年代西方女性主义批评传入中国后,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研究领域引起的最早回响。在第十一章《萧红:大智勇者的探寻》中,孟悦和戴锦华提炼出萧红《生死场》中体现的所谓“女性的历史洞察力”,在肯定和继承基于民族立场的国族历史叙事的前提下,指出彼时“革命神话叙事”和“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左翼美学潮流对女性洞察力的放逐和贬斥,而正是由于萧红生活在左翼美学的边缘,才获得了在创作中挖掘女性心理的空间和可能性,使“女性的洞察力和由女性感受形成的想象力带来了《生死场》特殊的艺术构思”[2]212。概言之,孟悦和戴锦华的解读是在对旧有的“乡土大众表现论”的基础上,加入了对萧红“女性的历史洞察力”的发掘,进而对《生死场》进行女性主义解读,孟悦和戴锦华注意到《生死场》中的女性立场与民族国家叙事的复杂关系,并指出文本蕴含的“发自女性的这样丰富、尖锐、深刻的历史的诘问和审判,以及那对历史的及乡土大众的独特估计”[2]214的价值。尽管孟悦和戴锦华注意到了久被忽视的女性景观,但“女性的历史洞察力”的冠名,最终完成了民族国家或革命历史叙事对女性叙事的收编②。
刘禾的论述则以她的女性主义立场,同民族国家话语进行交锋,质疑鲁迅、胡风等人对《生死场》“民族寓言”式的解读。相对于孟悦和戴锦华的论述而言,刘禾主要关注“已经确立的文学经典中女性的缺席或者边缘化位置”,她以大量的文本分析来描画她所见的《生死场》,试图表现被民族主义解读抹去的“萧红对于女性与民族国家的思考中的深刻张力”,并“批评民族国家取向以及由男性宰制的文学批评实践”[3]286。刘禾关注《生死场》中关于女性身体的描写,将文本所蕴含的农村妇女的生育、疾病、性爱、衰亡等身体体验作为文本考察的重点,进而指出“萧军小说中的乡村世界与萧红笔下的悲惨生活毫无共同之处……他们的作品里孕含着不同的性别因素。萧军的作品重在描述男人的自足和戎马情状,而萧红却侧重于乡村女性的状况和命运”,由此得出结论:“国家与民族的归属感很大程度上是男性的”[3]295-296。刘禾将民族立场剥离出女性世界,认为民族主义只是男性专属之物,它只赋予男性国民以民族主体认同,而女性则游离在此之外,表现女性主义对民族主义的反向放逐。
然而,刘禾将民族国家视为男性及无性的“寡妇”所秉持的男权话语,而将女性特质限定在与民族无涉的“身体”之中,似乎借这种对男权话语的“抗拒性解读”,就可以完成女性形而下的身体对形而上的父权文化的颠覆。刘禾或许过于慷慨地将女性在现代民族国家中的位置拱手让人,同时也助长了父权话语下的性别二元对立。《生死场》远没有刘禾所解读的那般决绝和激进,有许多地方反倒极具民族历史视角,如第十一章的标题“年轮转动了”,显然属于民族历史话语,在村里人还对着升上去的日本旗发呆,想着是不是改了年号的时候,这个声音早已用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着新的历史进程的到来。这个声音是超越阶级意识、超越农民的觉醒和反抗,超越了30年代农村小说表现视域,表现了“我们民族历史的性格和命运”[2]208,并预示本族历史从停滞的惰性走向血与火的历练。显然,文本中的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是复杂交缠着的,“如果说,民族主义遮蔽了我们一只看待妇女与民族之间复杂关系的眼睛的话,女性主义同样会遮蔽另外一只。”[4]
二、民族话语与女性表达的互搏
《生死场》是萧红个人书写风格与左翼文学风潮间发生复杂关系后的产物,必须承认,萧军的创作风格、萧红的流亡经历,是萧红向自己的创作注入左翼意识形态和民族主义立场的重要原因。与身体病弱的萧红不同,萧军是个体格强健、性格强势的人,他的言行、政治立场和创作风格,无疑在帮助萧红脱离窘境的早期,对刚从家中逃离出来的萧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尤其是萧红文学创作的早期,她在为萧军抄稿的过程中,潜移默化间也受到其影响,这一点在她同时期的创作中也有所反应。二人日益明显性格的差异,也是二萧分手的重要原因[5]。
《生死场》的场面描画往往以其平静、沉稳的表达,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萧红擅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调,细致地表现农村人的日常行为及其背后的逻辑,没有评断,只有呈现。借用赵园那极富抒情性的批评语调来说,萧红笔下处处可见的是对物情的“体贴”而非“体察”,浸透在萧红文字间的是一种浑然无分的情味,一种无法转述的稚拙,一种无意而得之的悲凉感[6]。相对于左翼暴露黑暗和讴歌光明的写作范式,萧红的方式显得更为沉静、深邃,也更为触动人心。而《生死场》对抗日运动和农民觉醒的描写,在艺术上比不上其对女性生存困境和对农民生活的麻木的表现。比如,在描写一众农民的觉醒与盟誓时,与整篇小说平静、沉稳、带着淡淡的悲悯情怀的叙述口吻大相径庭,萧红使用了一种格格不入的表现方式,这一段情节因过于煽情和意识形态的外露,而显得夸张和生硬,并且富有说教意味。人物的语言也不是萧红所熟悉的风格,而更像是强加进来的口号。在对悲壮气氛的刻意渲染和对农民觉醒的讴歌中,作者与人物的距离却由亲密变得疏远,叙事者和被叙场景的融合也在此被打破和被拆分。
表现民间底层人民的现实生活,是萧红作品中可以寻见的一条创作传统。学者季红真指出,《生死场》后半部分的重点应是体现民间抗暴的求生挣扎,而非胡风等人误读的关于民族国家的抽象观念[7]。对于表达女性的困境,萧红的文字具有独特的表现力。在第十四章《到都市里去》,萧红安排了这样富有讽刺意味的情节:金枝为躲日本兵的强暴,到哈尔滨城里做工,反而遭到了同胞的强暴,而这一充满罪恶的性侵犯,竟然是城中女工见惯不惯,甚至将之视为挣钱的好路子的。金枝羞恨地回了乡村,并表示:“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8]
短短一句“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道出了女性的尴尬处境:不管是从前被乡下男人哄骗、被说闲话,还是被暴虐的日本侵略者赶到城里讨生活,还是被城里同胞侵犯和冷漠对待,女性似乎始终处于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处境。即使在文本中存有很多篇幅涉及民族问题表达,萧红依然努力坚守自己的女性身份,坚持用女性的表达对抗男权中心的宏大话语规训。
三、结语
萧红的写作是女性意识日益明显的写作,女性意识日益影响着她对底层人民生活的看法,并最终体现在她的文学创作中。《生死场》的创作总结了她文学创作的前半程,在《生死场》中,我们可以看到萧军、胡风等左翼文人对萧红创作的影响,以及对其作品解读方向的干预。而二萧的分手,推动萧红在左翼意识形态和女性自我的分途间,选择女性意识的坚守,她以作为女性个体而不是民族或阶级代言人的身份认同进行之后的文学创作。正因如此,今天我们在拥抱左翼意识形态的女战士丁玲、躲避民族话语的女市民张爱玲之外,还能从萧红处找到一个以女性意识为基础的、独立于男权意识形态的民族观照视角。
注释:
①在1952年5月王瑶为新中国撰写的新文学史《中国新文学史稿》中,王瑶专项列出“东北作家群”以肯定其时代价值,其中就涉及了《生死场》。
②陈思和曾从启蒙和民间的矛盾这一角度出发解读《生死场》,将萧红对笔下人物的悲悯情怀全部归功于其克服了知识分子启蒙情怀局限,仅注意到萧红的小说文体背后体现的女性意识。但他启蒙与民间的视角似乎更偏向于民族主义立场的体现,而未能深入体察《生死场》中女性意识的浸润。参见陈思和《启蒙视角下的民族悲剧:<生死场>》,载于《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胡风.胡风全集:第2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2]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3]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4]吴晓佳.萧红:民族与女性之间的“大智勇者”?[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4(S2).
[5]平石淑子.萧红传[M].崔莉,梁艳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6]赵园著.论小说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7]季红真.鲁迅序言对《生死场》的经典定位之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10).
[8]萧红.生死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赵世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