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文献《阿买恳》的当代价值研究
2020-07-04龙洁
【摘要】随着社会现代化的发展推进,现代婚姻更加自由开放,跨民族婚恋逐年增多,人们的思想不断改观,“阿买恳”口传文学赖以生存的环境发生了变迁,其时代价值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本文基于当代贵州彝族的传统婚嫁仪式,对彝族文献《阿买恳》在当前时代背景下的诗学价值、史源价值及民俗价值进行研究、分析,挖掘古籍文献的当代价值及存在意义。
【关键词】彝族;出嫁歌;阿买恳;当代价值
【中图分类号】E750.4499 【文献标识码】J
基金项目:该论文系中央民族大学大学生国家创新训练计划中期成果,课题名称:贵州赫章彝族出嫁歌“阿买恳”的抢救性调查与研究(项目编号:GCCX2019110063),指导老师: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汪立珍。
“阿买恳”是主要流传在贵州彝语东部方言区的彝族民间歌谣之一,包括彝族传统婚礼中姑娘出嫁时举行各种仪式的用歌和与出嫁主题相关的民间歌谣。彝族学者李应才认为:“‘阿买恳应该是彝族君长所倡导和认可,由广大彝族民众兴起,经布摩和民间歌师共同创作、经民众在演唱过程中反复修订而形成的。”[1]由此可见,“阿买恳”是一部积聚着彝族社会各个层级人们智慧的经典之作。但由于此前彝族社会的抢婚习俗及包办婚姻对于彝族妇女的迫害,“阿买恳”多被认为是反对包办婚姻、抨击婚姻专制的载体。在包办婚姻已经没落、自由恋爱盛行的今天,“阿买恳”最初的某些意义已经与时代脱节,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因而,梳理总结阿买恳的价值变迁,挖掘其当代价值和当代意义是极有必要的。
一、诗学价值
彝族历来被称为“诗”的民族,古代便有较完整的文艺理论著作《论彝诗体例》《彝族诗文论》《彝语诗律论》,为历来的彝族诗文创作提供了理论基础。彝族的民间文学作品多以诗的体例写作而成,或五言一句,或七言一句。《阿买恳》全文以五言形式写成,每小节多以三段式结构为框架,文中多运用文学艺术手法,包含比喻、比兴夸张、韵律和数字变化等,在彝族诗学研究方面大有价值。
主题方面,《阿买恳》中的内容涉及自然生物、天文地理、历史源流、社会结构、婚姻情愁、道德伦理等,体现出“万事可入诗,万象诗中出”[2]的特征。《阿买恳》题材的丰富性与其作为民间口传文学作品有着重要的联系。口传文学区别于用文字书写的文学,具有口头性和即兴性。在彝族传统婚礼中演唱“阿买恳”时,男女双方对答时可即兴创作,时下场景中的一切皆可是创作的材料,入眼处皆可入诗,因此,在不断的传承发展中其内容越来越广阔和丰富,相传《水牛摇绿树》就是一首即兴创作的诗歌[3],总之,“阿买恳”符合《彝语诗律论》提倡的诗文应该题材多样化特点。同时,“阿买恳”中丰富多样的题材遵循着题材各有主次的原则,强调主旨的统摄作用,彝族女性生活和婚姻是整部作品的核心主体,如《出嫁女不哭》中写道:“出嫁女不哭,阿爸却在哭。女儿来劝慰,阿爸呀别哭。阿爸把女儿抚育,阿爸把女儿牵挂……出嫁女不哭,阿妈却在哭。女儿来劝慰,阿妈呀别哭。女儿阿妈身上肉,女儿是阿妈命根……”,抒发了姑娘出嫁别离时的不舍之情,是全书的高潮部分。
结构方面,《阿买恳》中的篇章大多以三段式呈现,如《大山有向导》《母鸡领小鸡》《石头边的豹子》以大山、骏马、女子,母鸡领小鸡、母猪领小猪、阿妈领女儿,豹子、白鹤、女儿作为三段的开头,该类三段式结构运用比兴手法,先言他物,最后再落在核心主体女儿身上,具有突出主体的作用。除此之外,《阿买恳》中还有许多其他不同类型的三段式结构,如还有三段均以同一主体作为开头,三段内容并列陈述或递进陈述。“三段诗”最早由彝族诗论家阿买妮在《彝语诗律论》中提出和阐述,“‘三段诗”一首,有的却说成一首诗三段。如照他们说,一切诗当中志韵不须讲,叙事就行了。如此三段诗,三段全叙事,那算什么诗!”[4]其认为“三段诗”应与“一首诗三段”的概念区分开来,“三段诗”当有志韵,当有抒情而不局限于叙事,阐述了三段式结构中体例、声韵和艺术手法的有机统一。因此,《阿买恳》对研究彝族“三段诗”具有研究的材料价值。
艺术手法方面,《阿买恳》运用了比喻、比兴、夸张、对偶、排比和数词的使用,呈现出彝族真挚浪漫、大胆磅礴、想象力无穷的诗歌创作格局。如《山头啊山头》一节中将松柏比作山的头发,将藤蔓比作山腰的腰带,将田地比作山脚的鞋子。《九十九朵花》写“九十九朵花,生在什么上?生在日月上。六十六朵花,生在什么上,生在星云上。三十三多朵花,生在什么上,生在土地上”[3],文中数字从九变化到六再到三,想象大胆浪漫,不仅土地生花,日月星云也生花,展现着创作思维的开阔和宏大。《阿买恳》中艺术手法使用频率高,使其成为一部彝族经典文艺之作,在研究彝族民间文学创作艺术风格和艺术手法、彝族诗文创作的格局和视野、彝族思维方式和文学创作的关系以及彝族文学与彝族风情的关系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史源价值
《阿买恳》中记录了许多彝族地名,如啥靡卧甸、点苍山麓、洪鲁大山、阿着地坝子、乌笃洛吐山、啥靡点苍山、皮诺阿武山、勃弄洛啥贡大山、任洪山、贝谷恳嘎山、举额借佐山、卓罗纪地方、任洪鲁大山、阿苟洛朵、叟比达甸、笃卧笃珠、德歹额珠、凯堵万都、拉甫诺求、举任堵勾、布吐甸略、俄补坝子、吼珠合莫古、发窝诺秋、芍恒城、贾细合果、陡朴古诺山、待吐山、谷昌贝谷、巴地白海、安甲小河和可乐舍扎山等,这些地方涵盖了今云南腾冲、大理、丽江、曲靖、宣威、昆明和东川,今贵州贵阳、威宁、赫章、盘县和水城,这些地方无论在彝族历史上还是当今都有彝族的分布,构成了彝族迁徙的大致路线。
地名当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大理的苍山洱海和贵州的威宁赫章。关于大理的苍山洱海,王继超、文朝志解释道:“苍山洱海系彝族历史第二个时期之中心,亦是黔西北彝族的发祥地。”[3]今毕节地区的彝族即被称为黔西北彝族,据此就可以将书中的苍山洱海和赫章威宁联系起来。另外,根据《彝族指路经》赫章篇“将逝者引回祖地时以赫章为起点,路经威宁、宣威和东川一直到卓亚节度”[5],也证实了《阿买恳》中的地名连起来就是黔西北彝族迁徙的大致路线。《阿买恳》中记录了彝族历史上各個部及君长,如曾统治大理一带的君长罗纪——也称皮罗阁,和唐前的白蛮六部之一的益必部;再如《君长的名歌》就写了阿芋陡、罗乌蒙、妥阿哲、古口笃、阿外惹、乌撒、播勒、芒部和扯勒各部。《有名的三山》则写了阿芋陡、罗乌蒙、磨弥、乌撒、阿外惹、扯勒、妥阿哲、阿着仇、卓洛纪、勃弄睑和益比部各部有名的三座山,这些在彝族历史上遗留下的名字更加证明《阿买恳》具有重要的史源价值。
三、民俗价值
“阿买恳”歌谣和仪式是互相配合、同步进行的,因此,《阿买恳》对研究彝族传统婚礼仪式的大致流程,各仪式如何进行以及各仪式所蕴含的意义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婚礼程式方面,《阿买恳》的前部分目录以婚礼仪式的程序先后编排,包括初初候、付启嘎、濯阁扑、濯嘎阁扑、濯嘎扑、阔扎透、苦洪外、洛透打、陆阁扑、可则约则述、诺栖诺毕、克武曲姐、开箱锁、阿树、濯阁扑、进濯嘎、恳几札、迎歌神和许沽,从延引和敬献接亲人到开司礼台之门出示礼物,从进大门宴饮嬉闹到进入歌场敬命运之神,从盘歌到赠送寓意幸福的披毡,从唱悲伤别离之歌到歌唱收掩,较为完整地呈现出婚礼程序的主体框架。
仪式内容方面,《阿买恳》中的部分歌词记录了仪式所需要的物品,如《苦洪外》的最后一部分写道:“打开第一种礼品,是一坛美酒,放置在濯嘎,是酒歌用酒。打开第二种礼品,是风光头饰,是串珠头帕,是霞帔坎肩,是镯子戒指,是披风长裙,是鞋和袜子。打开第三种礼品,是‘写初的舞姿”[3],表明在司仪台接亲方应该出示美酒、头饰、服饰和首饰等。
仪式意义方面,以仪式中的“许沽”为例。许沽,即披毡,用羊毛擀制而成,彝族男女老少通常会披在身上用来遮雨保暖等。在“阿买恳”程序中,关于许沽-披披毡的研究存在两种说法。《阿买恳》的编译者认为,许沽是“女方歌手与迎亲方男歌手抢夺盖在新娘身上的毡子,反映女性对出嫁的不甘心和反抗,记录以女性为中心家庭的失败和以男子为中心家庭的胜利的历史”。[3]而王应忠(2001)则认为披毡饱含着父母及哥嫂的一片深情厚谊,寄托着他们的祝福与希望。关于这两种说法,从歌谣的歌词内容来看,第二种更为可取。《阿买恳》中《许沽》[3]一篇写放羊的技巧、制作披毡的方式,披毡使父亲当具有威望的“濯嘎”,使母亲进歌场,使阿哥当管事的“补吐”,体现的是披毡的现实功能。此外,它也写阿爸阿妈阿嫂和兄长制作披毡是为了表达对出嫁女的感情,如“阿爸制作的毡子,为爱女而作……阿妈制作的毡子,为爱女而作……阿嫂制作的毡子,表达姑嫂情,毡上有爱心……兄长制的毡,表达兄妹情,毡上有爱心,妹啊快披上……”。
婚礼历史方面,《阿买恳》阐明彝族婚嫁的起源。《嫁女送亲》写道:“古时候嫁女,是谁人兴起;古时女出阁,是谁人兴起;古时候送亲,是谁人兴起;古时候嫁女,大君长兴起。古时女出阁;二君长兴起;古时候送亲,小君长兴起”[3],诠释了女子出嫁便是由君长兴起,这与学者李应才认为“阿买恳”应该是彝族君长所倡导和认可不谋而合;《阿买恳》阐明彝族曾经婚嫁的规矩及原则,《大君长房后》写道:“温馥的家中,有位君长女。为啥不出嫁?为啥不出阁?媒妁未来到,提亲的未见。等到第二年,媒妁匆匆到,提亲的连来,她就出嫁了,她就出阁了”[3],其写只有媒人前来提亲,君长的女儿才能出嫁;《阿买恳》既然记录了彝族迁徙的路线,那必然可以确定在当时彝族婚嫁“阿买恳”已经兴起,并在迁徙中随着人类的脚步流传到各个地方。“阿买恳”婚礼当今主要在赫章县和威宁彝族苗族回族自治县一带的彝族中流传和保留,也证明了彝族传统婚礼历史的悠久。
四、结语
社会环境的变迁,使“阿买恳”的存在价值发生改变,有的价值一直延续至今,甚至在以后的彝学研究中也会起重要作用;有些价值却已经被时代淘汰,在当下无声消失,但有些价值是需要被重新审视的,需要用当下的眼光挖掘和发现已淘汰价值背后材料的新价值。从当下时代的眼光看,《阿买恳》包含丰富多样的文艺手法、反映古代彝族政治社会风貌、阐述自然事物的因果关系、诠释婚姻的责任与意义和传递多方面的人文知识,这些多维度的社会功能表明“阿买恳”依然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和存在意义,值得被研究和传承。
注释:
①该文献是1984年以来,陈卫军和阿洛兴德等彝族学者在威宁和赫章两县部分偏远的彝家村寨收集到的“阿买恳”合成的一个本子,后期由王继超,文朝志主编,于2002年在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是目前为止为数不多的“阿买恳”著作中内容较为完整和成体系的文献,在2013年被全文收录到王继超、陈光明《贵州少数民族古歌系列·彝族古歌(下集)》,在2015年全文收录到罗世荣、王应忠《彝族婚嫁礼俗经:彝文(下)》。
②该作品的创作背景为“女歌手们对一夜的歌至黎明,新娘子要上路了,双方都没有输赢。此时,其中一方看见一水牛正拱着一棵树,摇到枝上的喜鹊站立不稳,无奈飞向空中,由于即兴唱出这段词,使对方一时反应不出来二顿时语塞,了结了一场对歌”。
参考文献:
[1]李应才.彝族出嫁歌阿买恳的内容和特色[N].赫章彝学网,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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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明贵.论彝语标准格律诗——“三段诗”[J].贵阳:贵州民族研究,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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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明贵.彝族古代文艺理论及彝语诗歌中的押调实证研究[J].毕节学院学报,2013.
作者简介:龙洁,女,彝族,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學专业本科生,曾修《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论》《神话学》《少数民族古代作家文学》《文学概论》等课程,具备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研究的专业能力。曾于2018年赴云南禄劝县调研彝语使用情况并获得北京市级优秀团队奖,在导师汪立珍老师的指导下,带领团队成功申报学校大学生国家级创新训练计划项目“贵州赫章彝族出嫁歌‘阿买恳的抢救性调查与研究”并担任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