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石头
2020-07-03舒婷
舒 婷
鼓浪屿最负盛名的是各种风格的建筑。号称“万国建筑博览会”,未免有些自夸,至少十几国领事馆,却是不争的历史事实。
鼓浪屿英国领事馆旧址
鸦片战争后,厦门被辟为通商口岸。西方列强纷纷涌进鼓浪屿,除了领事馆,还有商行、公馆、别墅、教堂和学校,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足球场。洋人记载:岛民穿人字拖鞋踢球,往往拖鞋先破门,球却飞了。因此得出中国足球不可惧的结论。姑且不论中国人是不是踢足球的料,起码这里的足球意识开发得比较早。岛上的中学生足球队十分骁勇,转战全省无敌手。现在的足球场,大铁门日夜紧锁,不准孩子们入内奔跑和操练。透过铁栅,可以看到茵茵绿地,像橱窗里摆设的绣花缎面,被自动洒水机精心熨烫着。据说正规的球场本来需要如此保养着。
鼓浪屿洋人球埔旧址
大夫第
八卦楼
福建沿海历史上,多有漂洋过海谋生求发展的传统。
出于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不少华侨回鼓浪屿投资兴业,筑巢而居。他们既想保留闽南古风,又吸纳侨居国的建筑风采和技术,直接从国外自带设计图纸,进口高级建筑材料和家具,因地制宜,依山望海,竟建成了一千多栋私人楼房。
有纯欧陆式别墅。牵藤攀藓的廊柱和拱门,虽斑驳残缺,犹见考究的百合浮雕和古希腊宏伟气势。风轻摇松动的百叶窗,似乎可以窥见当年的壁炉、枝形烛光、细瓷银刀叉,以及踮在留声机上如痴如醉的白缎舞鞋。
有庭院深深的大夫第和四落大厝。铜门环凹凸剥蚀,击一声绵长再击一声悠远,声声清亮如磬。红砖铺砌的天井里,桂香一树,兰花数盆,月季两三朵。檐前滴水青石,长年累月,几被岁月滴穿。中堂的长轴山水,檀香案上的青瓷描金古瓶,甚至洒扫庭院的布衣老人的肩头,似蒙着薄薄一层百年浮尘。
更有“穿西装戴斗笠”的中西合璧的别墅。建筑主体是西洋式的,有地下隔潮层,卫生设施十分先进完备;但屋顶却是飞檐翘角,门楣装饰挂落、斗拱、垂桂花篮等,花园里既建喷水池,又造假山、八角亭等。甚至有集清真寺、希腊神庙、罗马教堂和中国古典于一体的建筑,如“八卦楼”,即现在的厦门博物馆。
最耐人寻味的是那些别墅的名字:杨家园、番婆楼、春草堂、观海别墅、西欧小筑、亦足山庄等,听起来出彩得很。名如其楼呀!在或富丽奢华或沧桑古朴的外貌下,掩藏着一部部真实的南洋华侨家族史,不知有多少“大宅门”锁锈路埋,讳莫如深,鲜有人知。
被称为“中国第一别墅”的黄家花园
它们成为许多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的场景。扛摄影机的人进进出出,名演员不戴墨镜随便徒步上街,讨价还价买烤鱼片和桂圆肉,见惯不惊的小店老板一样放血,绝不手软。
有一本书我百看不厌,胜过任何畅销小说,它是《鼓浪屿建筑丛谈》,作者是龚洁。
我曾经很热切地要去认本家,因为在厦门,只要姓龚,大致都会有些瓜葛。不料龚洁虽在厦门工作多年,却是江西移民,连闽南话也不会。显然我是高攀不上了。
我的朋友、博物馆馆长何丙仲送我两本精美画册:《鼓浪屿建筑概览》和《鼓浪屿建筑艺术》。何先生出身名门,热衷于本地风俗人情,遂时常出入深宅大院,收集大量资料。
他告诉我,春雨潇潇的一个黄昏里,他应约拜访巨富黄奕柱的女儿黄萱。89 岁的黄老太太正襟危坐于幽暗的大客厅,奋指叩击一架德国老钢琴。琴声遒劲激越,倾吐满腹沧海桑田,庭前茶树愈加落寞,竟泣红一地。
每座幽深阴凉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宏大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缘在雕花窗台上,那几茎破碎的缠枝蔷薇。
这个画面扯动了拴在家乡老藤上的我的这颗跃跃欲试的蠢瓜,同时又惊退了笔力贫弱的我。虽然有几家出版社约我写老房子旧别墅的书,几本杂志约我写同题专栏,但我不敢答应。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即使通过家族渊源去恳求,去友情出演,去纠缠磨蹭,也许老人们愿意接纳我引领我,但是深入一座巨宅的内部,就像翻搅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那种伤筋动骨的痛,他们何以承受?
想到我若是投身进去,必将日日煎熬其中,感同身受不能自拔,就不寒而栗。
遂悲伤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