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大象——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研究

魏梦雪

(浙江大学，浙江 杭州 310058)

一、研究缘起

“致趣百川”发布的《2019粉丝经济报告》显示：仅在2019年上半年间，偶像市场的市场规模就已经超过了769亿元，与2018年相比同比增加27.4%；由偶像推动的粉丝消费规模也在2019年上半年超过了634亿，比2018年同比增加了35.8%。其中，女性粉丝成为偶像市场的核心消费者，如偶像男团养成真人秀节目《偶像练习生》和偶像女团养成真人秀节目《创造101》的女性粉丝的占比分别高达72.3%和65.7%(1)数据来源于http：//www.woshipm.com/it/2659726.html。。在娱乐圈中，也有“得女粉者得天下”的说法。

事实上，国内有关粉丝文化和粉丝经济的学术研究也正是从研究女性粉丝身上起步的。国内的粉丝文化研究缘起于2005年，彼时《超级女声》的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其粉丝狂热的态度和行为也引发了热议。由于超女粉丝群体绝大部分都是由女性组成，所以研究者们也详细探讨了女性偶像明星与女性粉丝之间的关系。正如向荣高在《“超级女声现象”透视》一文中指出的那样，“‘粉丝’们在享受‘超级女声’带来的文化大餐、娱乐盛宴的同时，也正在制造着中国青年特别是中国女青年自己的狂欢节。”[1]刘丹丹则在自己的硕士论文《超级女声现象的传播过程与社会效果分析》中从女性主义审美视角分析了超女吸引女性粉丝的原因，她认为：“女性偶像的男性化，可以让女性粉丝把潜意识中对传统女性气质的颠覆愿望投射到偶像身上而安全地体验投射带来的快感”[2]。杨玲在其博士论文《超女粉丝与当代大众文化消费》中也特别指出，李宇春身上雌雄同体的气质正是吸引广大女性粉丝的关键，并表示“女性粉丝对于女性偶像的性魅力的感受能力丝毫不亚于男性粉丝”[3]。

此外，她还在另一篇论文《“弄弯的”罗曼司：超女同人文、女性欲望与女性主义》中详细探讨了超女同人文的女性读/作者是怎样从阅读或写作超女同人来满足女性欲望的[4]。诸如此类的研究讨论对国内的偶像制造机制和学术界的粉丝文化研究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遗憾的是，自《超级女声》收视率大爆之后，各大电视台也纷纷推出了选秀类节目。这些同质化现象严重的选秀类节目致使观众产生了严重的审美疲劳，就连《超级女声》亦无法再续辉煌。研究超级女声的论文也是每况愈下，且不再把关注点集中在超女粉丝身上，而是主要分析超级女声的造星模式和宣传策略。

近年来，国内的粉丝文化研究逐渐呈现出了一种二元对立的倾向。即研究TFBOYS、鹿晗等男性偶像明星的粉丝文化以女性粉丝群体为主，研究AKB48，SNH48等女性偶像明星的粉丝文化则以男性粉丝群体为主(2)如研究男性偶像明星的论文《新媒体时代“养成”类偶像的粉丝文化研究——以TFBOYS粉丝为例》(蔡叶枫著)、《“养成”系偶像迷群的认同建构研究——以TFBOYS迷群为例》(刘爽著)、《新媒体时代下迷群的身份认同和建构——以TFBOYS粉丝群体为例》(刘瑾著)、《网络粉丝社群的组织形态研究——以TFBOYS微博粉丝群为例》(谢云冰著)等所访谈的对象几乎都是女性粉丝。而研究女性偶像明星的论文《粉丝样本研究——以中国48系女子偶像团体粉丝为例》(沈梦倩)、《AKB48御宅族粉丝的孵化——基于“泛娱乐”语境的二次元粉丝文化形态与电影IP衍生策略》(谢辛)、《泛娱乐语境下“养成”系偶像的粉丝“养成”——以SNH48的粉丝为例》(陈萌芽著)则把她们的粉丝属性定位为国内的“宅男”群体。。即使是女团养成类节目《创造101》的播出带动了几篇研究女性偶像明星与女性粉丝之间关系的论文，却或者仍旧是老生常谈，一味地以“认同式依恋”来解释女性粉丝对女性偶像明星的情感，或者直接将女性主义中批判男性凝视的理论套用到了女性粉丝身上，认为“女性粉丝凝视和想象女性偶像之间的互动，在实质上构成了与男性凝视相似的动作，女性粉丝由此获得了主动攫取视觉快感的主体性”[5]。但考虑到国内女性偶像明星类型的多样化和女性粉丝自身审美的变化，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应该重新得到审视。当下，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如何看待自己的粉丝身份？她们对待男女偶像明星的态度是否有差异？为什么即使女性粉丝依然是偶像明星市场的主要消费群体，但是大众媒体和学术界却忽略了她们和女性偶像明星的联系？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为何处于集体失语状态？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十分值得我们研究探讨。

二、研究方法

为了尝试解答上述问题，笔者在2019年6月9日至2019年10日1日期间，以一个女性粉丝兼女性研究者的视角对新浪微博、豆瓣小组和百度贴吧等粉丝聚集地进行了观察。考虑到网络的虚拟性，不能仅凭借ID头像及性别设置就判断发言人的真实性别，笔者又在2019年9月30日至2019年10月5日期间使用“问卷星”专业文问卷调查平台设计和发布了关于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的调查问卷，并在新浪微博和微信等网络社交平台上发放问卷，共回收225份问卷。排除掉性别为“男”的问卷和漏答数过多、选项有问题等的40份问卷后，得到了185份有效问卷。参与该问卷调查的女性粉丝以青少年女性为主，年龄在15至20岁的有60人，21至25岁的有67人，26岁至30岁的有35人，31岁以上的有19人，15岁以下的有4人(见图1)。

图1 问卷样本的年龄分布

职业分布较为平均，有104人还是在校学生(包括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77人已工作，还有4人处于待业状态(见图2)。

图2 问卷样本的职业分布

除了发放问卷之外，笔者还通过微博私信和朋友介绍的方式对7位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进行了访谈(见表1)。

考虑到物理距离，笔者仅与3位受访者进行了线下的访谈，剩下4位受访者的访谈则在线上完成。但无论是在线上还是线下，这7位受访者都十分配合笔者的访谈，详细诉说了自己的追星心路、对男女偶像明星的看法和态度，有个别人甚至还分析了自己的“脱粉”心路，为笔者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参考素材。需要阐明的是，笔者在进行社区观察、发放问卷和选取访谈对象时，并没有特意地针对某位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而是希望尽可能地了解到各类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的想法。当然，碍于样本规模，本文或许也仅能窥到女性粉丝世界的冰山一角。饶是如此，笔者仍希望本文能够为打破粉丝文化研究中二元对立的现状尽一份绵薄之力，让更多人看到粉丝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

表1 访谈对象的基本情况

注：应受访者要求，对她们所喜爱的女性偶像明星进行了匿名处理。

三、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被隐藏起来的粉丝身份

笔者所发放的调查问卷显示，在接受调查的185位女性中，共有140人表示自己现在有喜欢的女性偶像明星，45人表示没有。与国内男性偶像明星仅有5%的男性粉丝相比(3)参见http：//www.sohu.com/a/301094498_758476。，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仍然占了很大的比例。然而，在这140位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中，又有117位表示自己现在也有喜欢的男性偶像明星。但实际上，这种同时喜欢上多人的多担行为是不符合“饭圈铁律”(4)即国内粉丝群体中自发制定的、在网络平台上传播的追星规则。粉丝需自觉了解并遵守“饭圈铁律”才可能被粉丝群体所接纳。的，因为这意味着粉丝的忠诚度和黏性将会下降，不能全心全意地支持某一位偶像。所以粉丝群体中普遍有“唯粉大过天”的说法，即只喜欢一位偶像明星的唯粉因为为自家偶像贡献了全部的精力和财力，而比其他粉丝群体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在部分极端唯粉眼中，这种同时喜欢多人的多担行为甚至被视为是对其偶像明星的一种背叛。

这又牵扯到一个在粉丝群体中经久不衰的问题：是否只有全心全意地喜欢并支持某一位偶像明星，才能被称为是他/她的粉丝？关于这个问题，不同属性的粉丝群体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值得一提的是，此类“饭圈铁律”似乎只在男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群体中广泛流传，却鲜有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自觉遵守。一方面，女性爱美的天性使她们“钟情于一切的美”[6]，这种美是无关性别的；而另一方面，因为男女偶像明星所走的路线和能拿到的资源各不相同，所以即使是喜欢、支持男性偶像明星也不会对女性偶像明星造成过大的影响。

尽管在这同时拥有男性偶像明星和女性偶像明星的117人中，有89人表示自己追星的态度和行为不会因为偶像明星的性别差异而有所改变，但在访问过程中，笔者注意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现象：对于同时喜欢上男女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来说，在需要对外表明自己的追星性别时，她通常会以男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自居，并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女性偶像明星。如受访者“一条福思鱼”虽然在线下访谈过程中再三强调不管男女明星，自己都十分看重业务能力，也都会努力为偶像应援。为了证明自己的“不偏心”，“一条福思鱼”还特意给笔者出示了自己的手机屏保和微信头像，表示设置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女性偶像明星。但当笔者问及，“如果有人问你最喜欢的明星是谁，那你会主动说自己是J(韩国女偶像)的粉丝吗？”“一条福思鱼”沉默了片刻后却回答，“我一般都会说F(韩国男性偶像组合)是大‘本命’(5)网络用语，指在粉丝心中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偶像或作品。，但却不会主动说J是‘本命’，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认为自己对待女性偶像明星更宽容的受访者“想吃火鸡面面面”也在线上访谈中表示：“在聊到有关追星的话题时，一般都会说自己喜欢的男性偶像明星。聊女性偶像明星的话则不仅要区分场合和时机，还要挑选聊天对象。”

不仅如此，在支持女性偶像明星时，女性粉丝也罕有像支持男性偶像明星时那样积极寻找同好和参加集体应援活动，她们大多游走在女性偶像明星的粉丝群体之外，以个体的方式来表达对女性偶像明星的支持。“我宁愿和女性朋友分享也不怎么和同好聊，我认识一些男性的同好，他们对爱豆表示喜爱的方式和我不一样。他们会觉得是可爱或者经常开玩笑说我老婆之类的”(资料来源于访谈人老夏)。

在谈及女性偶像的女性粉丝无意识隐藏粉丝身份和不与核心粉丝层抱团的问题时，受访者“柳酱”提出了一个“双重保护”的说法。她解释道：“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女性喜欢男性明星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女性会喜欢女明星，尤其喜欢女性气质很强的女明星，反而会让别人奇怪。所以(女性粉丝不表明自己的粉丝身份)算是一种潜意识的保护心态吧。我不想她因为我被注意到而受伤害，也不想别人拿我乱开玩笑。”

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会产生这种“双重保护”的心理，主要是因为：一方面，大众普遍把喜欢异性偶像明星视为是一件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事，而喜欢同性偶像明星反倒被视为是一件异常的事。虽然像《超级女声》那样的国民性选秀节目短暂地给女性提供了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地为同性叫好的舞台，但随着超女热潮的消退和“小鲜肉”“小花”时代的到来，大众的性别刻板印象非但没得到改变，反而被加固了。考虑到男性对英雄的“男子气概模式”[7]的向往，大众普遍能接受男性对于同性的运动明星或武打演员的向往和喜爱。莱昂内尔·泰格(Lionel Tiger)认为：“与女性相比，男性与男性之间的友谊更为持久。而女性则被认为会以更为严苛的态度来对待同性。”[8]帕特·奥康纳(Pat O’Connor)则表示：“在各种学科中，人们普遍倾向将女性之间的友谊简单化，把她们描绘成两面三刀的、八卦的，或者仅在‘正常’性心理发展的青少年阶段存在。”[9]如果一位女性在公共场合表示出对一位女性偶像明星的赞美——特别是对其外貌而非专业技能的赞美，往往会被投以异样的眼光。就连这种异样的眼光也是双重的。大众要么会认为这位女性偶像明星身上具有会吸引同性的男性化气质，要么会怀疑这位女性粉丝自身的性取向更偏向同性。女性粉丝自己也十分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她们之中的部分人还会因此把“为你变姬佬”(6)姬圈是一个以les cp和youtube les偶像为中心的粉丝圈，而处在这个圈子中的女性自称为“姬佬”。“姬佬”并非全是同性恋女性，而是指被女性偶像明星身上的Lesbian气质所吸引，并接受百合CP的女性。的表白视作对女性偶像明星的最高礼赞，其潜台词是：我(一位性取向正常的女性)已经可以心甘情愿地为了你(另一位女性)而被视作大众眼中的异类；另一方面，由于女性偶像明星的核心粉丝层以男性粉丝为主，而正如上文中受访者“老夏”所提到过的那样，男性粉丝与女性粉丝对女性偶像明星的情感诉求并不相同。且即使都是同一位女性偶像明星的粉丝，但仍有部分男性粉丝对女性粉丝抱有性别歧视，认为“每一家的女粉，好像神经病患者一样，特别能脑补”“粉圈真的是男人比女人善良”(7)该讨论来自“豆瓣火研组”，该小组是女明星粉丝聚集地，组员中绝大部分都是男性。笔者通过查看过往发言及豆瓣相册的方式确定了该讨论的发言人为男性。。考虑到来自外界的压力和粉丝群体内部可能存在的伤害，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既被动又主动地隐藏了自己的粉丝身份。

四、女性偶像明星与女性粉丝之间的关系：被审视者与审视者

(一)凝视与审视之间的区别

考虑到女性心理和社会因素等多方面的原因，女性粉丝对待其女性偶像明星的方式与态度明显是暧昧的，一方面，她们会毫不吝啬地购买女性偶像明星所代言的商品或与其有关的DVD。虽然她们也会在女性偶像明星身上投射情感，与其建立“虚拟化的亲密关系”[10]，并以“妈妈粉”“事业粉”“姐姐粉”自居。但根据问卷调查的结果来看，有76.07%的女性粉丝表示，自己并不会对所喜爱的女性偶像明星产生类似于恋爱的心情或和性有关的欲望。也即是说，大部分女性粉丝实际上并不会对女性偶像明星采用上文中提到的那种“与男性凝视相似的动作”，因为她们并不把女性偶像明星视为给予性刺激的对象，也自然不会从观看中获得性愉悦。虽然她们也会坦然承认会被女性偶像明星的外表所吸引，但真正使其转变为粉丝的却是外表之外的其他特质。

她们甚至还会因为感受到女性偶像明星所遭受的伤害和男性凝视而对对方采取一种怜爱、宽容的态度。如知乎用户“蛋蛋空”在回答“女生喜欢杨超越是一种什么体验”的问题时表示，作为杨超越的女粉，越深入了解杨超越就越心疼，在看到杨超越被猥琐男骚扰的视频之后还看哭了(8)参见知乎问答“女生喜欢杨超越是一种什么体验”，网址为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79768021/answer/428272924。。

这种态度一方面来自女性强大的共情能力：“当女性成功地将性别角色内化以后，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会比男性更倾向于表现出对他人需要的敏感，包括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尤其敏感于他人的负性情绪。”[11]且女性也对情绪信息有着“更强的反应性”[12]。所以无论喜欢的偶像明星是男是女，女性粉丝都更容易被“虐粉”(9)指偶像明星对外表现出自己的辛苦处境和可怜状况，以此来让粉丝产生心疼和怜爱的心情，从而更加愿意支持这位偶像明星。通常，虐粉是为了增加粉丝的忠诚度和黏性。；而另一方面则主要来源于她们共同的女性身份。因此，女性粉丝与女性偶像明星之间更容易建立起一种具有女性特质的“同盟关系”[13]。对于女性粉丝来说，在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偶像明星已经不再是一个提供观看的“他者”，而是与她们息息相关的命运共同体。

如在问卷调查中承认自己追星的态度和行为会因为偶像明星的性别而有所改变的女性粉丝中，对女性更宽容的回答占了绝大多数：“我对女性更加宽松”(问卷5)、“男性不看脸，女性看脸、男性看业务能力，女性不太看业务能力”(问卷12)、“至今为止花过钱的好像都是女性，但也不是故意的”(问卷19)、“对男明星期待更高，对女明星宽容”(问卷102)、“对女明星的行为更宽容，不会刻意把女明星异性化(即‘泥塑’)”(问卷103)。

另外一些女性粉丝则表现出了自己对女性偶像明星的怜爱之情：“对女爱豆会更矜持一点保持距离，比起往她身边凑更想离得远一点帮她拦着私生(10)指对偶像的私生活过度关心，甚至会对偶像做出跟踪、监视行为的粉丝。”(问卷76)、“会给男偶像私信说一些很甜的话，但没有对女偶像这么做，怕打扰到她吓到她”(问卷81)、“女性偶像对我来说可以是女神也可以是闺女，通常我只会喜欢她一个。男性偶像对我而言可以是男神或者是CP中的一个，我通常会喜欢他和另一个明星的CP(11)网络流行词，英语Coupling的缩写，用来表示人物配对的关系。”(问卷134)、“看男人如看对象或看孩子或看电影，看女孩就是看女孩(问卷149)”。

因此，与其说女性粉丝是以凝视的方式来看待女性偶像明星，不如说她们的目光更接近于审视。因为不管是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的“镜像凝视”，还是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提出的“男性凝视”，又或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的“全景式凝视”，“凝视”都被描述成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式。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14]而比起带有权力和欲望的“凝视”(gaze)，女性粉丝更偏向于对女性偶像明星进行平等和冷静的“审视”(Scrutinize)。她们通过审视对方，以在对方身上寻找到自己想要的某种特质，以便结成一种“互利互惠”[15]的同盟关系。

(二)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冷静清醒的审视者

之所以将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称之为审视者，主要是因为她们并不会像男性粉丝那样轻易地被女性偶像明星身上的性魅力所俘获，进而陷入晕头转向的狂热迷恋之中。凝视意味着观看者对被观看者的入迷状态，而审视则表示观看者能用较为清醒理智的目光来打量被观看者。

虽然目前学术界普遍把女性粉丝对女性偶像明星产生的情感归因为“认同性幻想”和“自恋心理”，即女性粉丝之所以会喜欢某位女性偶像明星，是因为“该明星为她们提供了日常经验之外的权力幻想”[16]171，女性粉丝可以在这幻想中“超越了自我和明星的界限，承担明星的身份，和偶像融为一体”[16]191。但随着偶像明星制造工厂的繁荣和SNS、视频传播等“虚拟空间”的扩大，偶像明星与粉丝之间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近[17]。女性偶像明星对女性粉丝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因为她们不单单可以凭借“假扮、想象、模仿、复制”的认同性实践来使自己与偶像更加接近，也可以确确实实地成为偶像明星。如日本女星偶像团体ABK48中的许多成员就是因为有着憧憬的偶像所以参加了选秀。而网红经济的火热甚至为女性提供了更低的准入门槛，使其能够在短时间之内也积累起较高的关注度。与此同时，“流量明星”的出现和“粉丝经济”的一片红海更使她们清醒而冷静地看清了粉丝对于偶像明星的价值。如果将偶像明星比作“世俗的乌托邦中的新神”[18]的话，那么为偶像做数据、打榜、消费和应援的粉丝就是将其捧上神坛的造神者。

然而，由于女性偶像明星并不能像男性偶像明星一样给女性粉丝提供广大的想象空间——这个想象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想象自己与男性偶像明星产生亲密接触，还是想象男性偶像明星与另一个她们所喜爱的偶像明星发生关系，女性粉丝都可以获得性满足。她们甚至还可以通过对男性明星的“泥塑”(12)取自“逆苏”。即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淫，部分粉丝会在幻想中对偶像明星进行性别转换。而对其产生类似于对待女性偶像明星那样的怜爱感。并且通过“泥塑”这一将男性偶像明星赋上女性气质的行为，女性粉丝也能暂时挣脱父权制的束缚，从男性气质的被动接受者和被征服者而转变成给予者和征服者。而这些又恰好是女性偶像明星所无法给予的。因为被“泥塑”化的女性偶像明星虽能满足部分同性恋女性粉丝的需求，但对于大部分性向正常的女性粉丝来说，她只是徒然成为了一具丧失女性身份的空洞人偶，她们之间的同盟关系也自然宣告破灭——所以，女性偶像明星与女性粉丝之间的关系也是十分微妙的：一方面，女性粉丝会以十分宽容的态度来对待女性偶像明星，她们会把对方当作是朋友/姐妹/女儿和另一个自己；但另一方面，考虑到女性偶像明星毕竟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与女性粉丝建立起切实的亲密关系，所以女性粉丝实际上是以女性交往中的“互利互惠”的标准来要求、审视女性偶像明星的。即她们清醒地知道自己从女性偶像明星身上能得到想象亲密关系和自我投射的满足，可一旦女性偶像明星不符合她们的审视标准，那么女性粉丝就会丧失对其的兴趣。不过，也正是因为她们的“审视者身份”，所以即使是在对某位女性偶像明星“脱粉”之后，也鲜有女性粉丝会采取“脱粉回踩”(13)粉丝群体中的用语，也被称为脱饭回踩、出坑回踩。严格来说，“脱粉”和“回踩”是两种行为。前者只是单纯脱离了某位偶像明星的粉丝身份，后者则在前者的基础上对偶像明星进行抹黑、言语攻击等。的行为，对男性偶像明星则恰恰相反。

(三)共通的审视标准：女性偶像明星的恋爱或婚姻

尽管每一位女性粉丝对自己所喜爱的女性偶像明星都有着不同的审视标准，如有人比较看重“偶像”的身份，“她毕业转型成演员之后我就对她没啥兴趣了……虽然我还是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但是就找不回以前喜欢时的那种感觉了”(资料来源于受访人“百毒不侵”)。有人则迷恋于“演员与角色相互影响”[19]时闪现的灵光，“她转型之后我就不再关注她消息了”(资料来源于受访人“想吃火鸡面面面”)。但有一条审视标准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女性偶像明星的恋爱与婚姻。

如果说男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因为害怕自身的幻想破灭而不能接受偶像会谈恋爱和结婚的现实，那么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则更关心偶像宣布消息的时机和恋爱/结婚的对象。曾经喜欢了85后“小花”S长达10年之久的受访者“剪灯”在谈及自己的脱粉动机时，表示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S的丈夫。“她那么年轻偏偏嫁了个二婚男。结了婚就一直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也不出来拍戏了。”受访者“百毒不侵”表示：“我后来会喜欢上Z，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她违反了恋爱条例后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在这件事后她还是爬了起来，并且让我看到了她的实力。”她还特别强调了自己对于“恋爱禁止条例”的看法：“这个条例本身是错的，但我觉得遵守这个条例的人不应该被背叛。因为像这种社会历史经济文化条件下的产物，在当前社会认为它合法时，契约效果就是存在的。”

总的来说，女性粉丝可以站在女性的角度理解并接受女性偶像明星恋爱结婚的决定，因为这是她们作为一名女性应有的正当权利；但同时也站在另一种女性的角度上道出了自己对女性偶像明星所嫁非人或未来事业发展的担忧。尽管她们自己也清楚，导致这种担忧产生的源头是以男性粉丝为首的父权文化，但由于现状暂时无法改变，所以她们也只能作出妥协，用被菲勒斯中心主义压迫下生存的女性视角来审视女性偶像明星，判断其抉择是否符合当下的处境。

五、结语

女性主义学者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曾经说过：“我们无法在男性的苍穹下另觅天空”[20]。当下，她这句话也可以用来概括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所处的无奈境地。尽管《超级女声》的空前热播曾经为她们提供了一片可以短暂翱翔的天地，但随着超女时代的结束，媒体又开始把某位女性偶像明星拥有大批女性粉丝的现象当作是一种噱头来报道，在无形中猎奇化了她们的存在。处于多方面的考虑，她们只好以一种审视者的态度来对女性偶像明星“保持理智”，并以“可靠的常识”和“自我控制”[21]来游走于粉丝群体的边缘。这实际上也是一件极其可悲和讽刺的事：即使是在“她经济时代”中，女性偶像明星的女性粉丝仍然没有可以大胆发声的场域，只能作为房间中的大象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