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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乳最优”哺育伦理与整体性母职的建构

2020-06-30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哺育母乳哺乳

杜 鹃

(中共北京市委党校,北京 100044)

一、问题的提出

哺乳行为是人类作为动物界中结构最复杂、进化地位最高的物种的重要类型学依据。哺乳对于人类物种的进化、个体的成活以及技能的习得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理论上说,母乳喂养保证了人类这个物种在进化过程中的生存和成功[1]。

与怀孕和分娩一样,哺乳行为作为女性生物性和社会性母职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建构过程[2]。相比怀孕和分娩,母乳喂养往往持续时间更长,除了具有生物属性以外,还包含着更多的社会属性。然而,当前国内对于母乳喂养最主流的研究来自医学和公共卫生界对母婴健康和人口素质的关切。在中国知网中以“母乳喂养”为检索词进行搜索,结果中来自临床医学和儿科学的文章分别超过了6000篇,来自预防医学和公共卫生领域的研究也有5000余篇,医学背景的研究构成了母乳喂养研究的绝对主体,从社会科学的角度对母乳喂养进行的讨论则仅有区区数十篇,其中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对母乳喂养进行的研究更是凤毛麟角。这无疑是目前关于中国母乳喂养研究的短板。

在国际母乳喂养倡导运动的浪潮中,生物医学背景的研究已经将母乳喂养视为“无与伦比的喂养方式,是保障婴儿成长发育和母亲健康的重要因素,是婴儿健康成长的福祉”[3]。因此当前多数社会科学研究者也沿着如何提高母乳喂养率的路径展开研究,如赵延东和胡乔宪通过问卷调查获得的数据分析指出,新生儿母亲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在母乳喂养决策中起到重要作用[4]。茅倬彦等则通过对现有法律法规的分析指出,法律保障缺失是导致女职工母乳喂养率下降的重要因素[5-6]。缺少批判和女性主体视角的理论预设使得女性的权利和主体性在“人口健康和社会发展”的公共利益面前无从伸张。

汉瑟(Hanser)[7]和许怡[8]等人的研究注意到这一问题,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从女性的身体经验和哺乳实践出发,探寻和批判母乳喂养作为一项母职是如何在科学主义和消费主义作用下呈现的,但是他们的研究对象几乎都是来自城市的中产阶级母亲。

因此,本研究旨在通过样本的扩展,在以人口健康为基调的母乳喂养研究和倡导中将女性主体的声音和能动性用定性研究的方式充分呈现,探讨在“母乳最优”已经成为社会普遍认可的婴儿喂养方式的背景下,女性对母乳喂养作为一种母职的主体建构与实践策略,分析其运作机制,进而寻找消解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压迫的可能性。

二、母乳喂养与母职的文献综述

母职从来不是身为女人必须经历的自然过程,也不是可以让人自由选择的某种生活方式,而是一套有着重重规范和制约的社会制度[9],这一批判的传统始自20世纪60年代。尽管当代大量医学和生物学研究已经证明,母乳喂养对于母亲和孩子都有好处(1)研究表明,母乳喂养可以降低卵巢癌、乳腺癌、子宫内膜癌的发病风险;有效促进子宫复原,减少产后出血,尽早恢复妊娠前体重,降低绝经后骨质疏松的发病率(详见:American Academy of Pediatrics(AAP)(2005), Policy Statement Breastfeeding and the Use of Human Milk, Pediatrics,115(2):496-506)。母乳对婴儿生长发育、智力发育的作用是其他代乳品所无法替代的,它不仅适合婴儿营养需求,减少其营养不良的发生,还可以预防许多影响儿童健康的疾病发生(参见刘爱东、翟凤英、赵丽云:《母乳喂养的研究现状》,载《环境卫生学杂志》,2004,31(4):252)。,但它依旧挑战了女性主义者普遍认可的性别中立(gender-neutral)的养育原则[10]。因此女性主义学者对母乳喂养的主流态度也是批判性的。但是正如前文所述,相比怀孕和分娩所得到的关注而言,母乳喂养这个耗时更长、更复杂的过程即便在女性主义者对母职的批判中也并未引起足够重视。鉴于研究现状,本文首先将母乳喂养与其他母职议题(如怀孕、分娩和教育)进行分离,对近年来学者的观点进行大致梳理。

女性主义学者对母乳喂养作为一种母职的批判大致可分为两个理论传统,一是将其作为一种性别负担的批判,另一种是针对女性主体性和权利在性别结构以外的其他制度安排中被剥夺而发起的批判。

(一)对母乳喂养作为性别负担的批判

“分娩和哺乳都不是一种活动,而是一种自然功能”[11],是女人被动地服从她的生物学命运和“性别麻烦”的来源。朱尔斯·劳(Jules Law)认为,以婴儿为中心的母乳喂养强化了家务劳动和育儿的性别化,进一步将女性排斥在公共领域以外[12]。琳达·布鲁姆(Linda Blum)进一步分析了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压迫的作用机制,她将西方文化中母乳喂养与母职的关系分为“母性的”和“医疗的”两种模式,前者代表哺乳的母亲与孩子之间产生的情感纽带;后者则专注于母乳本身的营养优势。这样两种话语的结合,使得“母乳喂养已成为衡量母亲的标准”[2]。

莎伦·海斯(Sharon Hays)对当代文化为女性设定的“密集母职”与工作伦理之间的矛盾进行了深刻反思,她提出,“当代文化强化了一种‘密集母职’的性别意识形态,这种性别模式建议父母尤其是母亲在抚养孩子方面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海斯的研究中“密集母职”主要有三个焦点:第一,孩子是神圣的/母亲是神圣的;第二,强化个体母亲的责任;第三,儿童抚养的密集性,即相信孩子天生善良,他们的天真无邪是神圣且必须被(母亲)保护的,“母亲”是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重要的角色[13]。

尽管海斯的研究颇受质疑,但是并不妨碍“密集母职”的概念成为对母职作为性别负担批判的重要理论工具。“密集母职”概念也经常被用于分析后现代社会中母亲是否采取母乳喂养的决策过程[14-15],以及在风险社会背景下作为“风险管理者”的哺育行动动机[16-19]。

鉴于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长期居于世界前列,工作和母职的紧张关系在中国尤其明显。近年来工作和家庭平衡的“全能型妈妈”[20-22]“超级妈妈”[23]等现象成为更受中国研究者关注的母职的意识形态。学者越来越多地在城市母亲的子女教育问题上对话“密集母职”的概念[24-26],而同样作为母职实践的母乳喂养则鲜少被研究。

在关注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实践的有限研究中,艾米·汉瑟(Amy Hanser)和李就认为,在中国中产阶级城市女性中形成了以婴儿喂养为重点的“密集母职”的新兴文化。通过对上海城市新母亲的访谈,她们用文化的“工具包”概念解释了这些社会行动者如何务实地使用“密集母职”的概念在母乳喂养的过程中努力实践理想母爱。她们秉承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传统,认为母乳喂养和母职之间的这种联系对中国妇女来说是一种“性别负担”[7]。许怡和刘亚的研究从女性的身体经验和哺乳实践出发发现,现代科学话语和母职神圣的传统观念共同塑造了城市女性的哺乳实践,并将女性的身体异化成“以哺乳为中心”的身体;而包括哺乳在内的母职实践则受到市场和商业的形塑,其分工形态亦与家庭的性别观念和经济状况息息相关[8]。

始自波伏娃的女性主义本然地将母乳喂养当作一种性别负担进行批判,而忽略了这种性别压迫更深层次的压迫机制。国内现有研究依旧延续着这一批判路径,却忽略了三个重要的问题:一是对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压迫的作用机制研究不够;二是由于较多地关注城市中产阶级女性,因此忽略了女性内部的差异和不平等;三是忽视甚至否认了母乳喂养可能存在的积极的、赋能的方面。

(二)母乳喂养作为女性权利的实现与批判

与将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压迫和性别负担进行的批判不同,另一类学者回应了传统女性主义学者对结构性因素的盲视,转而将批判的重点转向医学权威和社会结构对女性权利和主体性的影响。如伯尼斯·豪斯曼(Bernice Hausman)就将母乳喂养描述为一种历史现象,她认为当前婴儿的喂养已经被置于科学和医疗机构的权威之下[27]。朱尔斯劳认为母乳喂养的争议主要来自社会、家庭和技术的安排,而不是到底是母乳有营养还是配方奶更健康的争议[12]。中国从1992年开始建立的爱婴医院更是成为这种科学话语、现代哺育观念和商业化渗透角逐的场域[28]。

除了现代医院和食品工业对哺乳这一女性特权的干预以外,20世纪70年代开始,一些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开始认识到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中基于普遍的女性特征的批判忽略了阶级、种族、性取向等各种其他类型的差异对女性成功实现母乳喂养的影响。比如,在美国有大量经验研究表明,最有可能进行母乳喂养的是白人、受过良好教育、已婚、年龄在25岁以上、社会经济地位较高、不外出工作的女性。而那些非“现代、中产阶级、男性为主导的核心家庭”中的女人,比如在有色人种比例较高的非正式部门中的劳动者,处于技术水平较低职位的女性等往往需要放弃母乳喂养。她们的工作缺乏灵活性,自身也缺少谈判能力,更难要求在工作场所哺乳的设施和带薪产假[2]。

对于很多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而言,母乳喂养是一种基于阶级和种族的特权,而是否能够依据自己的愿望成功地实施(或放弃)母乳喂养则并不是关注的重点。也就是说,女性的自主性和能动性被淹没在了基于阶级这样的结构性框架之下。

现有理论批判都是以性别为起点,围绕着嵌套其中的阶级、种族、性取向等结构性不平等进行的。这两种批判路径并不矛盾,母乳喂养作为一种母职压迫不仅是基于性别的,也是基于阶级的。那么在母乳的价值被重新发掘和强化的背景下,“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究竟如何加剧了母职的压迫?不同阶层的中国女性在这种压迫过程中的主体性是如何建构和应对的?母乳喂养作为一种非常个人的、体验性的母职实践,女性主体的意义建构和行动逻辑应该被充分关注和研究,而这也正是现有研究不足的问题和本文的意欲突破之处。

三、数据来源和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自我民族志和访谈相结合的研究设计,以笔者为主的研究团队先后对30位妈妈进行了定性访谈,访谈以个人深度访谈和焦点组访谈为主。深度访谈围绕个人的哺乳经历和体验展开,时间为1个小时左右;焦点组访谈则围绕一些母乳喂养中的焦点问题,诸如普遍遇到的困难、对母乳喂养和母亲职责的看法、母乳喂养过程中的体验等进行集中访谈,希望被访者围绕这些焦点问题反映差异并展开讨论,时间通常为1~1.5个小时。所有访谈均在被访者同意的基础上进行录音,根据录音整理为访谈记录,并将访谈记录导入Atlas.ti7进行编码和分析。

本研究之所以借鉴自我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是因为笔者有累积4年的母乳喂养经历,也曾经是一位深受“母乳最优”观念绑架的母亲。对于母乳喂养这样一个高度个人和敏感的话题而言,有同样的经历是“共情”和理解的基础。同时自我民族志不仅是对自我亲身经历的描述和批判性审视,而且还是对自己文化经历的反思性说明[29]。当人们进行批判性反思时,实际上是用自己来了解他人,也是用他人来了解自己以及自己所身处的文化。在笔者的个人经历中,母乳喂养是最美好的母职体验之一,因此研究伊始便想当然地认为如此完美的哺育方式应该人人践行,研究的目的应该是从女性主体的角度发掘影响不同阶层女性实现母乳喂养的因素。但是在研究过程中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妈妈,感受到她们在“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之下的痛苦、挣扎、无奈之后,笔者对自身经历、自己身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研究本身都产生了深刻的反思,转而思考在访谈中呈现出来的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压迫的作用机制与其内在动因,以及在现代母职的高压之下女性主体性的能动空间。

表1:被访者基本情况(2)我们将所有被访者按照最近一胎的哺乳时间长短进行排序,对于还没有结束哺乳的按照实际已经进行的哺乳时间计算。之所以出现大量的12个月、18个月,是因为很多妈妈回忆不起来精确的断奶时间,只是记得大概1岁、1岁半等。

在样本选择方面,本研究为规避国内研究主要以中产阶级女性为对象的样本局限,纳入了大量非中产阶层女性,如从事体力劳动或低端服务业的劳工阶层女性以及丈夫在京打工的全职妈妈。这有助于展现不同阶层女性对“母乳最优”观念的认知、体验和应对。

四、“母乳最优”背景下的母职竞技

“6个月内纯母乳喂养是最佳的婴儿喂养方式。婴儿添加辅食后,建议持续母乳喂养到2岁或更长时间”,这一来自世界卫生组织的关于母乳喂养的行动指南,已经得到很多国家政府和权威机构的认可,当然也包括中国政府。国务院先后印发的《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11—2020年)》(国发〔2011〕24号)和《国民营养计划(2017—2030年)》(国办发〔2017〕60号)中都提出6个月内婴儿纯母乳喂养率达到50%以上的目标。

近年来,通过官方、非官方的权威机构及医疗部门的宣传推广及制度安排,借由各种科学的数据和论证的加持,母乳喂养已被建构成一种最优的婴幼儿喂养方式[30],形成了“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即确定了母乳喂养以及如何进行母乳喂养的道德合法性[31]。在这一伦理中,那些能够纯母乳喂养6个月,并尽量将母乳喂养延长至2岁以上的母亲被放置在价值链的最顶端,其他的妈妈则被置于二流位置。“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通过倡导母乳喂养的时间和纯度拉开了生命起点的母职竞技。

(一)母职竞技的逻辑——整体性母职的强化

海鑫是高龄产妇,怀孕过程一波三折,“受了不少苦”,出了月子之后又得了乳腺炎,孩子2个月的时候萌生了断奶的想法。

我把这事儿跟老公说了,他说尊重我的意见。可是当我跟我婆婆说的时候,她一下就火了。婆婆当时就说:“你又不是没有奶,有奶不喂就不配当妈!”然后我就特别委屈,我觉得当时我都快抑郁了。我就把这件事儿发到BBS(一个论坛)上,想问宝妈们的意见,因为怀孕的时候经常上,结果没想到大家写得都特别那个。你现在还可以看到我的帖子,后面的跟帖都是“贱人就是矫情!”“你老公太惯着你了!”“你婆婆没错,你就是不配!”一边倒地全是这种言论,我当时真的是崩溃了!

婆婆和网友的无情鄙视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是“不配”,其潜台词就是“母乳最优”的哺育理念已然成为一种对女性哺育行为的道德期许甚至是规范,如果母亲不能提供给孩子这种最优食物,那么她的母爱将是不完整的,进而她的母亲身份也是不合格的。不仅如此,一边倒的歧视性言论也说明“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已经成功地将施加于所有女性的母职压迫转化成为女性之间的母职竞争,并通过这种竞争强化母乳喂养的道德合法性。这一竞争的重要规则就是母乳喂养的持续时间。

关于母乳喂养的持续时间以及何时断奶的问题,参加访谈的妈妈们最常提及的一个词是“对得起”。在国内知名大学任教的小杨认为:“我给自己规定的时间就是一年,喂完一年我心中就有一种很对得起她的感觉了嘛……因为我觉得现在国际上提倡2岁自然离乳嘛,但是上班就受到牵制了,一到4个小时就回去,一到4个小时就回去,还是要考虑事业和家庭的情况。我觉得差不多了,还是比其他大部分妈妈多得多了,所以就停下了。”小杨的“对得起”有两个标准,绝对标准是参照了国际标准和现实情况给自己制定的一年的目标;另一个相对标准就是相比其他大部分妈妈的哺乳时间,小杨感觉自己的哺乳时间已经超过身边大部分妈妈了,方才选择了断奶,这说明母职的竞技已经成为不少妈妈哺育行为决策的重要逻辑。

在这场母职竞技的最顶端是那些对“母乳最优”哺育伦理的完美实践者,比如全职妈妈小闫。她已经给孩子喂了36个月的母乳,对于母乳喂养她这样评价:

母乳喂养的宝宝更善良、柔软有韧性,有更多的安全感,也有更多爱别人的能力。母乳里的营养是宝宝的定制款,孩子缺的,妈妈都印在了心里,输出在了奶里,孩子身体底子就是更好!不一定是胖,是抵抗力,是免疫力。相比之下,奶粉是粮食,就是填饱肚子,成分上要么营养不足,要么过剩。当然能不能喂母乳这个事儿,还是看宝宝造化,我们是比较幸运的。

访谈中,三位年纪比较大的保洁阿姨也曾提到“造化”这个词,但是她们的意思更多是指:妈妈有奶说明“孩子是天生带着饭碗来的”。但是当我们把被访者的哺乳时间进行排序之后发现,所谓的“造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正如小闫所说:“母乳喂养是唯一只能由妈妈给孩子的,谁也替代不了,谁也享受不到,母乳喂养不是职责,是机会。”然而正像我们的有限样本反映出的情况一样,机会并不均等,想要获得这种机会,不仅要妈妈有奶,还要有经济实力、家庭条件、工作弹性等各种因素的加持才可以做得到。

米娜是一个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妈妈,她生产后三个月就离开了孩子到北京打工。米娜说:“那个时候是因为条件的问题吧,钱的问题就不是那么充足了,其实那时候首先想的是让我喂,边上班边喂奶,但是边上班边喂奶也不方便,孩子最少要两个小时喂一次,上着班喂小孩肯定不方便。刚开始心里是有点想法,但是为了钱嘛,让家里人钱充足一点,还是决定出来打工了。当时母乳喂养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直接断了。”

米娜的例子充分验证了“母乳喂养可以被视为一种基于阶级和种族的特权,而不是一个可行的婴儿喂养决定。”[2]但是仅仅从阶级的角度理解这一现象还不够。在小闫和米娜的案例中母职呈现出了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两个层面。物质性母职即养育过程中的物质投入,如金钱、食物等物质性存在,包括母乳的营养和免疫成分;精神性母职即养育过程中的非物质投入,如时间、情感、陪伴等,具体到母乳喂养则是哺育过程中的情感交流和亲子关系的建立。物质性母职具有可替代性,奶粉和辅食添加恰恰是对母乳物质性层面的一种替代方式;精神性母职则具有不可替代性,如母乳所带来的“善良、柔韧和安全感”需要在一对一的亲子互动中建立。那些将母乳喂养视为母婴双方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经历的观点[32],就是对精神性母职不可替代性的强化。

近年来,国内学者们所关注的女性(主要是城市女性)如何通过“代理母亲”或“团队母亲”的养育策略摆脱体力性的照料负担[21]实际上就是对母职的分离和可替代性的理论关注。但是与其他母职实践不同的是,“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所定义的理想的哺育方式恰恰要求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的高度整合,即整体性母职(Total motherhood(3)Total motherhood的概念源自Wolf等人的研究,但是这个概念主要是指母亲们从怀孕开始就被劝说要优化孩子生活的各个方面,为减小对孩子任何的潜在伤害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利益的一种道德准则。参见Jackson, S., S. Scott:Risk Anxiety and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Childhood,In Lupton 1999a:86-107。本文在借鉴这个概念基础上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拓展和引申。)——即便乳汁可以有物质性的代用品,哺育过程中母亲的在场依旧不可替代(4)最典型的如哈洛教授所做的用于证实“依恋理论”存在的恒河猴实验。很多育儿公众号和母乳喂养论坛将其作为证实精神性母职不可替代性的例子频繁引用。参见https://mp.weixin.qq.com/s/oKEWqa09mF09xBuDScFUgQ等诸多类似文章。,从而使是否能够更好地践行整体性母职成了这场生命起点的“拼妈”[24]运动的内在逻辑。所谓“拼妈”本质上就是母职竞技,只不过母乳喂养的竞技场与其他母职议题不同,它有非常明确且单一的规则,即“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所倡导的行为准则。但是这一个单一的哺育伦理忽视了母乳喂养过程中的各种困难和结构性制约,使一些无法实现母乳喂养的女性(如海鑫的遭遇)感到“内疚、沮丧和被边缘化”[33],从而加剧了母亲职责对现代女性的压迫。

(二)纯度的比拼——科学主义的绑架

“纯母乳喂养——即不喂给婴儿除母乳之外的任何食物或饮料,甚至是水”(5)参见http://www.who.int/nutrition/topics/exclusive_breastfeeding/zh/。,这是世界卫生组织给0~6个月的纯母乳喂养下的定义。说明母乳喂养的母职竞技不仅仅是一场时间的耐力赛,更是一种纯度的比拼。根据2008年第四次国家卫生服务调查结果,我国6个月内婴儿纯母乳喂养率仅为27.6%;而2013年的第五次国家卫生服务调查结果显示,这个数字已经上升为58.5%[34]。近年来,6个月以内纯母乳喂养率的迅速提升说明“母乳最优”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这既是母乳喂养倡导运动的成功,也是关于婴幼儿哺育的新的制度安排的逐步确立。这一制度安排的另一个关键词就是“纯母乳喂养”。最安全的母亲是最“自然”的母亲,因为她能使孩子免受文化风险和现代工业社会各种风险的侵袭[35]。

近年来频繁发生的问题奶粉事件刺激着妈妈们敏感的神经。主流的母乳喂养倡导运动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联合国儿基会的“母爱10平方”运动的海报上就列举了大量数据来证明非母乳喂养的问题:“和纯母乳喂养的宝宝相比非纯母乳喂养的宝宝死于肺炎的可能性是前者的15倍,死于腹泻的可能性是前者的11倍;入院几率是前者的5倍;患有严重营养不良的几率超出前者10%”“母乳是无菌的,100%安全。婴幼儿配方奶粉可能受到下列危险物质污染:三聚氰胺,各种细菌微生物,霉变,金属及玻璃颗粒,双酚A,聚乙烯咔唑,镉和其他重金属”(6)参见http://10m2.unicef.cn/。等。

“咱们国家的奶质实在是太差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许会考虑喂奶粉”(旎旎),类似的担忧在访谈中比比皆是。为了规避这种风险,践行更纯粹的母爱,很多妈妈用尽一切办法来实现六个月以内的纯母乳喂养。

小王就是一位对“纯粹”母爱有着深深执念的妈妈。她对孩子体重的增长、衔乳方式、奶量、喂奶间隔等各个方面进行了详细的记录。“我会观察孩子的尿,记录每次奶阵(7)喷乳反射的俗称。间隔的时间,还尝试过把奶吸出来记录孩子的吃奶情况,等等”“为了坚持纯母乳喂养,不添加奶粉,我一度就挂喂,孩子就长在我身上,这真把我折腾得身心俱疲。”纯母乳喂养之纯粹就像一些妈妈尤其是城市中产妈妈对科学育儿的笃信和对孩子纯粹的爱一样不容置疑,但这种纯粹的爱也成了让她们身心俱疲的枷锁。

对风险的强化实质上是在证实母乳喂养作为物质性母职的不可替代性,这迫使母亲们践行“整体性母职”[18]来保障孩子的安全。事实上“整体性母职”这一概念最初被提出,就是指母亲们从怀孕开始就被劝说要优化孩子生活的各个方面,为减小对孩子任何的潜在伤害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利益的一种道德准则[36]。为此,母亲要成为专家,成为非专业儿科医生、心理学家、消费品安全检查员、毒物专家、教育专家等来预防任何可能影响孩子健康成长的风险发生[37]。因此,用科学主义的话语来强化风险,从而巩固整体性母职的意识形态是母乳喂养作为母职压迫的另一种作用机制。这一机制在风险社会的背景下,使得始自卢梭的关于母乳喂养的道德正确[38]有了更有说服力的后现代版本。

(三)母职的多种实现形式——物质性母职与精神性母职的分离

尽管“母乳喂养已经成为衡量好妈妈的标准”[39],但并不是所有女性都甘于被这套哺育伦理所评判,一些妈妈在用各种方式有意无意地对抗和消解着这种“母乳教”(8)坚决奉行“母乳最优,不给孩子母乳就不是好妈妈”的一群人的代称,一定程度上可以印证“母乳最优”作为一种哺育意识形态的存在。背后的哺育意识形态,用她们自己所理解的方式实践着母亲职责。当被问及“当妈妈最重要的责任是什么?”时,3个月就结束母乳喂养来北京打工的米娜(9)米娜的维语和汉语都非常好,当得知她只有小学文化的时候我们都非常吃惊。后来才得知她在辍学之前学习很好,由于父亲突然病故才放弃了学业出来打工。如此回答:

应该是对孩子负责,首先我因为家里的原因,我爸去世之后我就不想上学了。我上学的时候其实学习特别好。然后我就是想让我的小孩上好的学校,让她好好学习,给她赚钱花,让她买好衣服什么的……不要让她过我这种一辈子打工的生活。

在对米娜的访谈中她也认为母乳喂养对孩子更好,但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不得不放弃,她认为给女儿物质上的支持和上学的机会远比给她哺乳能够带来更大的利益。因此她毅然在孩子3个月大的时候就结束了母乳喂养,选择用更有价值的物质性母职替代了母乳喂养所要求的作为食物层面的物质性母职。尽管这样做并不符合“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但很多像米娜一样的妈妈都认为断奶是为了实现更好的母爱。

如果说米娜的选择还有一些无奈的话,圆圆的选择则更加主动。圆圆自己做医疗器材生意,孩子生下来就由爸爸照顾,晚上喂奶粉也都是爸爸负责。圆圆说:

饺子生下来就是一直混合,我的奶不够,他也不挑,给啥吃啥。而且他奶瓶喝得也很好,现在3岁多了还在喝奶粉,身体也很好的。饺子爸爸在我生孩子之前就辞职了,我要是也辞职我们家就没有收入了。我们没有老人照顾孩子,我收入更高一些,所以我的工作更有保留的价值。那时候,我出了月子就开始工作,几乎天天往外跑。我性子急,孩子母乳一喝很久我就很不耐烦,有时候也耽误工作。所以饺子半岁的时候,我就觉得持续母乳是当时我力所不能及的了,就停掉了。我觉得母乳喂养挺好的,但是要在妈妈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采访者:对于断奶你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吗?

圆圆:不会,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强势。不会轻易有人能给我压力的。

圆圆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是“二流妈妈”。她的选择其实是有意将部分哺育的母职转交给了父亲。无论是出于无奈还是主动为之,米娜和圆圆这样的妈妈将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分离,从而践行自己认为的理想母职的做法,说明现代女性对于“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的压迫并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充满能动性的。布鲁姆的研究也表明,选择非母乳喂养的女性并非缺乏“母乳最优”的认识,在某些情况下,她们明确作出放弃母乳喂养的决定是对“好母亲”这一主流范式的抵制[39]。

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的二元分类不同于贾格尔此前所提出的生物性母职和社会性母职的分野[40],生物性和社会性的二分法更多反映了社会性母职排斥生物性母职的历史现象和母职制度,比如传统中国普遍存在的“母不在于养而在于教”的现象就充分说明了教育这类社会性母职对生物性母职的排斥和边缘化。而本文提出的哺育过程中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的分离与替代,则更多体现着现代女性通过将哺乳的义务转嫁给母乳代用品或家庭中的其他照料者,实现多元化的哺育方式和母职实践的能动活动。这说明哺乳不仅仅是一种活动,一种自然功能,一种被动的性别宿命;哺乳同样可以是一种能动的活动,一种女性的权利,一种价值的选择与实现。

因此本文提出物质性母职与精神性母职的概念,是希望为“整体性母职”提供更多的分析维度和批判维度,通过还原生活世界中多种母职的实践形式来消解“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所带来的压抑和伤害。

五、结论

“母乳最优”这一出于婴儿利益和人口健康考量而提出的现代哺育观念,本身是为了回应工业化国家出现的过度使用母乳代用品的问题,却将婴儿和人口的健康转化为后现代风险社会的母亲职责。通过强化母乳喂养在哺育行为中的道德合法性,建立起一套以整体性母职为运作逻辑的“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这一标准单一的哺育伦理忽视了母乳喂养过程中的各种困难和结构性制约,加剧了作为母职的母乳喂养对所有女性的压迫,并经由时间和纯度上的母职竞技,强化了女性内部的不平等。

本研究并没有停留在对母乳喂养作为母职批判的传统上,而是更进一步发现女性主体在严密的育儿劳动性别化社会中并非被动无为,而是通过对物质性母职和精神性母职进行分离和替换,能动地实践理想母亲的身份和职责。这说明“分娩和哺乳都不是一种活动,而是一种自然功能”[11]的传统论点忽视了女性在哺乳活动中的能动性,陷入了性别决定论的窠臼。

解除母乳喂养作为母职的一种表现形式对所有女性的压迫,根本上应该挑战“母乳最优”的哺育伦理的霸权地位,解构整体性母职的意识形态对女性权力和能动性的桎梏,实现母乳喂养从母亲职责向母性权利的跨越,从“负责”到“赋权”的升华,让母乳喂养回归到一种基于女性自主选择的充满愉悦的哺育实践。

“赋权”意味着强调母亲和婴儿在母乳喂养的问题上是“互有冲突的联合权利主体”[41],把母亲和婴儿作为一个整体加以保护和尊重。母亲的哺乳权不仅仅包括何时何地进行哺乳的权利,还应该包括不哺乳的权利。真正理想的母乳喂养决策是母亲在充分知情的情况下,权衡后作出符合自己利益和孩子需求的选择,而不是被任何权威机构的指导建议所绑架,被主流的喂养方式所左右。在充分赋权的前提下,通过制定性别敏感的公共政策,在肯定母亲哺育劳动价值的基础上,为女性赢得更多自主选择的空间,为各种形式的母职实践创造条件并提供保障。

最后,在访谈中普遍存在的焦虑、迷茫、痛苦的哺育回忆中,一位母亲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我喜欢乳汁喷薄而出的感觉,喂奶的时候我觉得特别有能量感(妍妍)。虽然这样的哺育体验不具有普遍性,但是起码说明了一种可能,即一种重新发现母乳喂养的价值,将它从压迫假说中解放出来,回归到充满生命能量的母性体验的可能。

哺乳不仅仅是一种自然功能,一种母性责任,一种制度安排,哺乳更是一种能量的来源。如果说射精这样的自然功能带来了男性神话,那么哺乳的“女性神话”[42]也可以是赋能的,而不一定是压迫的原始脚本。成为母亲,应该但不必然是一种享受,不该却很可能是一种磨难。将磨难转化为享受,将母职负担转化为母性能量,是所有关于哺育的社会设置和社会政策的理想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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