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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的象征》对田汉早期话剧创作的影响

2020-06-29高迪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田汉

高迪

摘  要:《苦闷的象征》是厨川白村集大成的文艺理论著作,文艺是苦闷的象征是它的核心观点。田汉有留日经历,并访问过厨川白村,受他的影响很大。田汉的早期话剧重视人的精神,常以灵与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为主题,具备广义的象征主义特征。同时,他也注意选取现实题材,兼顾“暴露人生”与“美化人生”,使“人间味”与“艺术味”并存。

关键词:田汉;早期话剧;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

《苦闷的象征》是厨川白村“文艺理论及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被认为“几乎涵盖了厨川白村文艺理论及美学思想的全部精要”{1}。

田汉是中国现代作家中较早接触厨川白村的人,并被看作向中国介绍厨川白村思想的第一人。1920年,田汉与郭沫若初识时,就提到过自己“在东京的时候,访问过厨川白村博士,很得了些有益的教训”{2}。工藤贵正指出,至少在留日的创造社同人中,在他们对文艺论的交流里,对于创造社成立之初“文艺是苦闷的象征”之说的提出者是厨川白村这一看法,应该已经成为共识③。

田汉的文艺思想渊源較为复杂,厨川白村虽仅是其中之一,但颇为重要。田汉文论中对厨川白村的大量引用自不必赘述,其早期话剧更可看作“苦闷的象征”说的创作实践。探究《苦闷的象征》对田汉早期话剧的影响,有利于我们了解田汉与西方文艺思潮的关系,也能为研究他的文艺与社会二元观及30年代“转向”提供一种可能。

本文的早期话剧剧本范围是从《梵峨璘与蔷薇》到《南归》。虽然《苦闷的象征》杂志本1921年1月1日才发表,但厨川白村的一些观点已经体现在《文艺思潮论》等著作中,二人也早有交游,因此文中也会涉及田汉1921年之前的作品。

一、文艺的根柢:生命中的两种力

鲁迅将《苦闷的象征》的主旨归结为“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4},这可以说是《苦闷的象征》的题解。“生命力”是厨川白村文艺观的关键词之一。 “创造生活的欲求”和“强制压抑之力” {5}作为两种力相互碰撞,产生“drama”,或者说一切艺术。

创造生活的欲求,是“只寻求着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⑥,它是突进、跳跃的。人间高贵的生活是表现个性,“专由自己内心的要求而动,不受着外底强制的自由的创造生活”{7}。代表“自由的创造生活”的,艺术自然是其一。另外,那种不为因袭、家名、财产,只为把自己全部投出于所爱的人的面前的恋爱,也是一种自由的生活{1}。恋爱与文艺相互联系。当生命燃烧,个人努力想全我地本质地生活,恋爱的心境可以“导引他至足以更新生活内容的强大的感激与法悦”,这境地,就是属于诗与艺术的世界。{2}田汉对这两者都颇有感悟,用董健的话说,“他是‘情种,又是‘艺癖”③,恋爱与艺术也就成了他早期作品中的常客。

(一)恋爱

田汉早期写恋爱问题的话剧有《咖啡店之一夜》《灵光》《获虎之夜》《落花时节》《湖上的悲剧》等。他对恋爱题材的重视,离不开时代背景,但也留下了厨川白村的痕迹。有学者说,“要系统研究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想,尤其是研究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说,就不能不读他的《近代的恋爱观》”{4},他的恋爱观与文艺观紧密联系。

1920年代初,娜拉在中国成为个人主义觉醒、妇女解放的代表,厨川白村的恋爱观则超越了“娜拉时代”。他认为娜拉只是阶段的产物,她是个人主义觉醒的代表,却在客观上否定了恋爱。个人主义的觉醒只是认识到了第一自我,而真正的恋爱使人发现的是“真的深的第二自我”。他也解释了恋爱中苦闷的来源:

“那欲爱而不得爱的苦痛,失了爱以后的生活的寂寥,皆由不能满足这真的深的自我而起的。”{5}

显然,厨川白村更关注恋爱问题本身,企图对之进行观念的重塑,而不只将其作为打破封建旧道德的突破口。他抱着“恋爱至上(love is best)”的态度,提倡灵肉一致的恋爱观,“灵与肉的强烈欲求,唯在这上永久作了美好的诗,永久地开着花”⑥。

田汉对恋爱的认识接近厨川白村,剧中的恋人也不做概念化的“出走”,而是怀着已经觉醒的自我,品尝灵与肉之间的苦闷。《灵光》里的顾梅俪说:“我虽是Christian,却不是想学原始的基督教徒那一样,把灵魂送到天上,把肉体打入地狱。我当然不愿被你们男子看作兽类一样,专门满足你们的性欲冲动,也不愿被你们男子看作天使一样,专门满足你们的精神恋爱。一言以蔽之,我们都是人,我们要求我们人的恋爱就是了。”{7}这和厨川白村的恋爱进化论一样,把承认人格看作恋爱的基础,而不是兽性或是神性。诠释恋爱至上的人物更不在少数,《梵峨琳与蔷薇》《灵光》《湖上的悲剧》《获虎之夜》里的恋人都是如此。他们恋爱或是受家族期望的压抑,或是受救国责任的限制,诗意感伤之下潜藏着生命力的跃动,于是就到了《苦闷的象征》的观点:

“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绝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愈强烈”{8}。

恋人的苦闷之所以能激动读者,正在这生命力的旺盛,在敢于突进和飞跃的姿态。

对灵肉一致的追求也体现在婚外恋爱里。田汉在给郭沫若的信中说,自己想写“real life or scientific life 与real life or artic life 的冲突” {9},这种冲突尤其表现在恋爱问题上,他打算以郭沫若与安娜的婚外恋爱做“model”。

厨川白村表示,“失了爱的虚伪的结婚生活,在能批判与自省的近代人,确是斯德林堡的所谓‘地狱的生活”,“即使一夜的结合,如果其间有着恋爱,那就确是结婚,不是卖淫。没有爱的夫妇关系,虽持续到了白发的四十年五十年,人间所作成的制度,虽怎样地加以承认,在神的最后的审判庭上,终究是一种强奸生活,卖淫生活”{1}。田汉的态度与之相似,但他对这一问题也有自己的思考。《落花时节》中的曾纯士,是一个爱着胡女士,不爱妻子,却仍与妻子维持婚姻的人。章雨田评论他“彻头彻尾是个好胜的人,他要用意志征服他的感情。”韩世俊则认为这是害怕旧社会攻击的胆小的行为。这一讨论以“人生始终是一种悲剧” (章雨田语)作结{2}。韩世俊和章雨田都是较为彻底的人,章虽然对曾表示理解,但自己对恋爱是抱着“all or nothing”主张的。曾纯士不愿像章雨田那么“恶魔”,不愿让妻子和孩子受伤害,只能将自己变成一个悲剧人物。丁涛指出,章雨田的模特是田汉,曾纯士的原型是田汉的好友左舜生③。田汉自身并不与曾纯士同调,但他也从好友的身上看到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不过,以苦闷的象征说来看,向现实妥协的曾纯士表现出的怅惘,不如其他作品中的战斗着的人有“生命力”。

二、苦悶的书写:精神分析与象征主义

厨川白村受弗洛伊德学派的影响,通过对“梦”的理解和阐释,提出艺术最大的要件在于“具象性”,“赋与这具象性者,就称为象征(symbol)”。厨川白村的象征主义是广义的,几乎可以包含一切艺术,超出了19世纪法国的象征主义。象征包括“借了简单的具象底外形(显在内容),而在中心,却表显着复杂的精神的东西”,也包括较为复杂的“讽喻(allegory)、寓言(fable)、比喻(parable)之类”。同时,他也不否定“竭力忠实地将客观的事象照样地再现出来的态度”,将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的极致看作是同一的。{4}他并不排斥种种“主义”,而是把它们都归入到“真的生命的表现”的创作原则当中。这种创作方法和开放的态度,在田汉的早期话剧里也留下了痕迹。

(一)精神分析

“两种力的冲突”形成了生活的苦闷,厨川氏借用弗洛伊德的学说进一步指出,正是由于“前意识”隔开了“意识”与“无意识”,形成了一种监督,苦闷才能够产生,并成为一种精神伤害,埋葬于“无意识世界里的尽里面”。艺术应当以“收纳在内底生活里的那些印象和经验作为材料”{5}。这体现了他对展现人的精神领域的重视。但这不代表否定了表现现实。精神上的苦闷是经由现实产生的,文艺作品来自于“生活内容的深处的人间苦”。厨川白村不满弗洛伊德把一切都归于“性底渴望”,将它换成“最广义的生命力的突进跳跃”⑥。

田汉的作品也表现出对精神的强烈兴趣,他将人的精神领域作为戏剧冲突发生的场所,以此展现“人间苦”。

董健指出,田汉反映生活的手段是超写实的,“他不求生活实相之逼真的摹写,而求真实感情之畅快的抒发”{7}。丁晓红总结为“戏剧情节结构的情感化”和“戏剧冲突的情感化”{8}。田汉剧作的抒情场面很多。除了恋人间大段的互诉衷肠,还有借艺术家角色进行的情感表达。例如,《咖啡店之一夜》写到俄国盲诗人弹起吉他:“光景他也想起家乡来了吧。咳,艺术家的悲哀!人生的行路难!”{9}《南归》里有诗人写在树皮上的诗和他多段的吟唱。人物的诗意语言更是常见。可以说,他们的语言本身又形成了一个属于人物的艺术作品。田汉通过艺术作品——艺术家——艺术作品的嵌套方式,进入到“生活内容的深处”,获取精神探索的纵深感,揭示已经内化在精神世界当中的人间苦。这正是厨川白村强调的,因苦闷隐藏在潜意识中,“作家要穿掘人物内心,表现出心底深处隐藏的矛盾冲突”{1}。有时,这种情感真实,会牺牲细节真实,产生诗化语言和角色本身不相符的情况,比如《获虎之夜》。黄大傻陷入自己的内生活,将潜意识里的苦闷被发掘到意识的层面。这个任务,本是诗人应当承担着的。于是黄大傻讲话不像农民,而像诗人,说出“那窗子上的灯光打远处望起来是那样朦朦胧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了许多萤火虫,莲妹把它装在蛋壳里”{2}。

“戏剧冲突的情感化”,来自灵肉冲突的主题,戏剧冲突的力度某种程度上依赖于主人公灵肉冲突的力度。例如《古潭的声音》,冲突不在于诗人、母亲和美瑛之间,而在于“生与死、迷与觉、人生与艺术”③之间,这种紧张极了的斗争在美瑛的脑海里发生,使她终于受了古潭的诱惑。同样,《咖啡店之一夜》《名优之死》里,作者没有强化人物间存在着的矛盾冲突,而是着重展现人内心的情感冲突和灵肉冲突。田汉挖掘潜伏在内生活的深处的精神伤害,从鉴赏论的角度看,是通过艺术的媒介展现苦闷,使读者发现自己的无意识心理。《南归》里的少女就承担着读者角色。她读树干上的诗,听着诗人的流浪故事,在精神上逐渐远离了农村的务实观念,把诗人当成自己的“神”。少女对诗人的追随正体现着“诗人和艺术家所挂的镜中,看见了自己的灵魂的姿态”{4}。

田汉的话剧带有梦的色彩,有时也直接借用“梦”表现人物潜意识世界。《灵光》的顾梅俪,为排遣苦闷读起《浮士德》。梦中,她就随着Mephist到相对之崖游历去了。她看到自己的亲故成了凄凉之境的难民,饥肠辘辘地行进着,富翁则在船上,从难民里挑选歌童舞女,她却站在岸上不能应亲人的呼唤。随后,她又看到德芬与朱秋屏的恋爱。这梦境,全是她平日内心潜伏的苦闷。醒来后,她有意识地欲将这梦成《女浮士德》。“醒梦”正是田汉对新罗曼主义的认识,把睡梦写成“醒梦”,也表明了梦的改装与文艺作品的象征之间的联系。厨川白村认为,“无关心(disinterestedness)”是文艺的快感的要素,艺术需要在某种程度上将人从实际生活的场景引开,而进入梦的境地。{5}《颤栗》里,田汉写了一段噩梦一般的故事。儿子从小受人耻笑,失了做人的资格,胸中有无处发泄的苦闷,变得神经错乱,用刀杀了自己的母亲。最后他清醒过来,却发现杀的是一条狗。母亲则正因为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罪恶的结晶,做着丈夫杀了自己的梦。他们梦的根源,都是自己早些时候的人生经验。这些精神伤害藏在“无意识”里,做梦时就被搬到意识的舞台上来了。

(二)象征主义

艺术家对精神苦闷的挖掘,是通过象征表现出来的。梦通过改装把潜意识里的欲望提到意识层面来,这种改装在艺术中就是象征。“对他而言,‘苦闷的象征就是艺术,就是对受压抑的欲望(苦闷)进行改装作用(象征)的创作活动”⑥。

厨川白村认为,梦与文艺一样,都是以绝对的自由表现出来的,是价值颠倒的世界,也是超越利害、道德等一切估价的世界。因此这个世界不必一定是“moral”的,也不必一定是“immoral”的,应是离开了“实际底”世界的“non-moral”,文艺能够对平日里被压抑着的生命的“危险性,罪恶性,爆发性”进行自由表现{7}。这种观点给了艺术更大的空间,使之得以通过出走、酗酒、自杀,甚至在错乱中弑母等行动来表现人的苦闷。

“艺术到底是表现,是创造,不是自然的再现,也不是模写”{1},厨川主张将现实用象征手法进行“改装”,使思想和概念具象化。《颤栗》就把人的苦闷“改装”成了杀与被杀,把对家庭和父亲的叛逆表现为代表光明与自由的出走。

《梵峨璘與蔷薇》里,田汉通过“梵峨璘”和“蔷薇”的象征将爱情和艺术具象化。丁涛将此剧的情境构成分为五个要素: {2}秦信芳留学带回来的“梵峨璘”,是新艺术的象征,他给柳翠的纯白的蔷薇,是纯洁的爱情的象征。第四幕中,两人都以为柳翠要嫁给李简斋,他们会面时,柳翠“拉着梵峨璘登场”,秦信芳则“急入内捧出那瓶蔷薇花来”,结尾团圆时,柳翠抱着蔷薇睡在信芳怀中,信芳为她拉琴。梵峨璘与蔷薇随主人公的际遇变化反复出现,凸显艺术与爱情的主题。《南归》里,漂泊的具象化产物是一只破鞋。对于母亲来说,这鞋不过是辛先生不要的东西,但对少女来说,鞋里有她对诗人的期盼,对于诗人来说,鞋里潜藏着他“旧日的游踪”“心头的痛创”。他吟唱道:“破鞋啊,何时我们同倒在路旁,同被人家深深地埋葬?鞋啊,我寂寞,我心伤。”③这只鞋,正是诗人精神创伤的“潜在内容”,作者“借了简单的外形(显在内容)”,来表现这一复杂的精神的东西。

田汉也借用外形更加复杂的象征进行创作。厨川白村认为,如果这种复杂的事象,“备了强的情绪底效果,带着刺激的性质,那便成为很出色的文艺上的作品”{4}。这方面典型的是《古潭的声音》。剧的灵感来自俳句“古潭蛙跃入,止水起清音”。田汉将艺术饱和的瞬间象征化为蛙与水相触发音的刹那,“那一刹那就是悟入文艺与人生之真谛的最贵重的门”{5}。他用象征剧的方式,书写着古潭对艺术至上者的永恒的诱惑。田汉在自序中把艺术至上者的世界比喻为美梦的世界,而非安眠的世界。美梦不等于安眠,梦是存在着精神活动,这个比喻表现出他对于“梦”的自觉。

厨川认同克罗齐精神活动的创造性的理论,认为深入的描写,是作者挖掘自己的内心深处发出艺术。他强调表现个性不是“小我”或“小主观”,客观主义的极致与主观主义的极致是合一的,都是真生命的表现,对客观事物忠实再现的态度,能使作家从无意识中表现自我。文艺深掘现实,连同无意识心理都把握住,就能暗示未来,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便合二为一。⑥田汉对此持有同样的观点,以为“这些问题本来不成问题”{7}。《为豫言的诗人》一节指出,“在大艺术家的背后,也不能否认其有‘时代,有‘社会,有‘思潮”,“诗人也捉住了一代民心的动作的机微,而给以艺术底表现”{8}。这就指引艺术家走出自我,走向社会。田汉的《苏州夜话》《江村小景》《午饭之前》《黄花岗》等剧,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反映军阀混战、工人运动、起义革命等社会现实。1923年,田汉还反思了《梵峨璘与蔷薇》艺术上还不够成熟的问题 ,说自己当时不了解鼓娘的真实生活,没有抓得现实。他指出:“凡作剧必先抓得若干之现实的题材,加以十二分精到的研究,再纵其灵妙的想象,而施以剥蕉似的锤钉似的紧张的描写”{1}。

田汉对艺术性的追求一直没有停止,他曾在《近代戏剧文学及其社会背景》中表示,戏剧离不开社会,同时也应当具有文学性、真实性。他十分重视剧本能否打动观众的问题,1933年《回到自己的园地》还强调“丰富的高度艺术化的戏目底创造”{2}。厨川白村也在《苦闷的象征》中表示,如果谋篇时想有意识地表现某种概念,作品就会成浅薄的做作物,“欠缺打动读者的生命的伟力” ③。

三、审美的观照:“人间味”与“艺术味”

厨川白村与田汉并不将“为人生”和“为艺术”严格区分,这使田汉的早期话剧“人间味”与“艺术味”并存。谭桂林认为,苦闷的象征说“在创作上构成了田汉美学追求的独特性”,包括富于现代意味的取材和“悲喜两元生活的微妙调和”的风格。{4}这悲喜两元,其实就是“人间苦”和“艺术美”。人生的苦闷,一方面构成田汉剧作的“潜热”,一方面经由加工升华为艺术美。

(一)苦闷的热力

文艺的本质在于两种力的冲突,剧作里保留着生之战斗的人间味。人间苦潜伏在无意识中,正如显在的梦的深处潜藏着精神创伤一样,呈现在文艺作品中,就成为一种无意识里的“潜热”。

《苦闷的象征》里讲道:“我们的生活力,和侵进体内来的细菌战。这战争成为病而发现的时候,体温就异常之升腾而发热。正象这一样,动弹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压抑和强制的状态,是苦闷,而于此也生热。”于是,文艺就成了“有情热的关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情想(passionate thought)”和“谐和的疯狂(harmonious madness)”{5}。田汉的早期剧作就有这种特征,人物的精神在压抑下近乎“病态”,像“人间苦”的高热患者,美瑛在跃入古潭之前,就是发着热的。

林泽奇因为恋爱的苦闷独自到咖啡厅喝酒,想“把我的情感尽量地爆发一下”⑥。咖啡厅里有许多个苦闷的,拼命喝着酒的林泽奇,还有一位唱着哀歌的俄国盲诗人。这里就是一个生活欲望沸腾的空间,聚集着颓废的、漂泊的人们,他们“借着夜色,可以无拘无束地抒发对人生命运的感悟、对个体生命漂泊不定、上下求索的感伤”{7}。后来,素持禁酒论的白秋英也因失恋加入其中,感到自己“热得很,心里像火烧似的”{8}。酒、女人与歌,都能使人离开压抑,“经验着‘梦的心底状态”,只不过,前两者是在肉感方面的,是浅薄的亢奋。{9}无论如何,店里的人通过酒精,试图把“潜热”发出来。这种热力也体现在人物语言上。林泽奇说:“我的忧愁,好像地狱中间的绿火似的在我的心底燃着,烧着。”他又将人的一生比喻为沙漠上的旅行,说到不能自已处,俯在白秋英的膝上哭起来。他痛快地诉说着:“这一种永远的烦闷,这就是我的宿命吗,秋姑娘?啊!永远的烦闷!”白秋英也感叹:“啊,人生!这样寂寞!”{10}厨川白村说,文艺是人们在对人生有着“极强烈的爱慕和执著”以至于负伤,“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发出来的种种声音。{11}人物的诗化语言,也就是属于他们的“文艺”。这些声音饱含着人间的苦味,人物在灵肉生死间的挣扎,使作品被笼罩在一股生命的热力当中。

《获虎之夜》里的黄大傻,看上去“傻颠颠”的,其实也不是真傻,在莲姑的事上不如说是一种执着。他说,“我实在是个傻子,我明晓得没有爱莲姑娘的份儿,我偏舍不得她”。他明明可以去学做生意,为留在莲姑娘身边,却甘愿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为望一望她窗上的灯光,被雨点打湿也不要紧。他感到“寂寞比病还要可怕,我只要减少我心里的寂寞,什么也顾不得了”{1}。《获虎之夜》是一出很“热”的剧。事情发生在紧张的捕虎的冬夜,地点是“火房”,这里有虎、猎枪、爱、鲜血,和一对执着的恋人。莲姑娘等这只陪嫁老虎,像等命运的宣判,她是怕见这只催命虎的。相反,等虎的男子们却一直热闹地聊天,给火炉添着柴,把陷笼换成抬枪的细节也为下文埋下伏笔,老虎母子的复仇故事,增加了剧作的热力,整个过程充满焦灼感。莲姑娘和黄大傻没有一个屈服,一个被打,一个自杀。丁涛指出,《获虎之夜》营造了两个不同世界,即功利的世俗世界和超功利的情感世界。{2}情感世界里的黄大傻是“颠”的,莲姑娘一踏入这个世界,也“跟黄大傻一样发起颠来了”③,“颠”就是精神上的热。黄大傻的“颠”是不能离开功利世界存在的,因为他的狂热正存在于爱与不得之间。

《湖上的悲劇》《咖啡店之一夜》《灵光》里都存在着这样两个世界,只是田汉主要描写非功利的情感世界,把功利的世俗世界放在了背后。《获虎之夜》则把两个世界同时搬上舞台,作品更具有人间味。厨川白村对这种对抗功利世界的苦闷战斗,给予了很高评价,“正因为有生的苦闷,也因为有战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4}。

这种人生态度,被称为“坚韧劲健的男性人格”{5},在艺术上表现为一种阳刚之美。如《获虎之夜》那样,苦闷的热力和功利世界相碰撞,产生了血气、热气,在寒冷的冬夜的衬托之下显得非常迷人。

《获虎之夜》“剥蕉似的锤钉似的紧张的描写”,也出现在其他的现实题材剧中。《江村小景》是军阀混战背景下的一出家庭惨剧。小时候丢失的长子回到家不认识妹妹和弟弟,对妹妹起了不轨之心,弟弟为保护妹妹和哥哥起了冲突。两人分别是孙传芳和蒋介石的兵,互不相让,双双毙命。这一系列误会都在母亲去借便衣的极短的时间内发生,故事在开战的枪声和母女的哭声里收尾。性的激情、战争的激情都盲目而短促,失而复得的喜悦急转直下,沉入兄弟相残的悲痛之中。《颤栗》的节奏也很紧张。主人公神经错乱杀人被发现,后悔不已想自杀。母亲醒来,他才发现刚刚杀的是一条狗。母亲讲述了充满痛苦与杀害的梦境。他们精神上的创伤形成了内心“潜热”,又表现为离奇的事件,带有强烈的破坏力。潜热退去,儿子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力量,得到解放。

(二)美化的人生

田汉认为,艺术家“一方面应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来,排斥世间一切虚伪,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应当引人入于一种艺术的境界,使生活艺术化(Artification),即把人生美化(Beautify)使人家忘现实生活的痛苦而入于一种陶醉法悦浑然一致之境,才算能尽其能事”⑥。生活的艺术化,就是厨川所说的,将生活“从‘实利‘实际经了净化,经了醇化,进到能够‘离开着看的‘梦的境地”{7}。

《白梅之园的内外》里指出,“欢喜”与“悲哀”是一物之两面,王尔德的《狱中记》,“从悲哀之中认出美感出来,连悲哀这个东西,都要拿去享乐”{8}。这种说法,不仅是艺术的态度,也是人生态度。厨川白村肯定人去面对、战胜苦难,“体验这种痛苦,享受这种痛苦,就是人生的价值,也是生的喜悦”{9}。白秋英咀嚼悲哀说,“常常听得人家说,悲哀是一种宗教,我看没有受过悲哀洗礼的人,反倒是世间上顶不幸的人……对于人生没有感过非常的绝望,同时也感不出非常的欢喜”{1}。从悲哀里发现生的欢喜,正是对悲哀的美化。把苦闷转化为诗性语言,甚至直接以诗入剧,以象征手法表现人生,就是一种生活艺术化。

田汉曾提到“我自小时就有做画家的手腕,可是此调久不弹了,恐怕只能应用向文艺的描写方面去”{2}。田汉的剧是“剧中有画”,这不仅体现在比喻里的画面美,也体现在话剧的场景设置上。田汉很注意利用场景来烘托环境氛围。《乡愁》发生于“红日已没,暮色苍然”的东京郊外,配以虫声和口琴声,充满了黄昏的哀愁。《落花时节》里,“一阵风把梨花和雨吹到房里来,桌上的稿纸翩翩作蝴蝶舞。曾收检不迭”③。《湖上的悲剧》《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的场景,均设置在夜里。第一个是雨夜,将湖畔的小屋放在烟雨朦胧的景色中,凄清而寂寞。后两者都是冬夜,用户外的寒冷反衬屋里的酒气和热气。《古潭的声音》充满神秘感,卧室的花帘外是露台,树荫遮蔽天日,下方是深不可测的古潭。这些场景都契合话剧的情绪,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自身也颇具美感,将人“诱到梦的世界,纯粹创造的绝对境里,由此使读者看客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内容”{4}。

田汉对题材的截取也颇有艺术性,尤其在独幕剧中,往往抓住灵肉冲突最为深刻的时刻,不求完整展现事件的始末。《古潭的声音》里,田汉赋予生与死的“刹那”以巨大的意义。“刹那”不仅是谭桂林所说的富于现代性的取材,更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5}。像田汉说的,艺术至上者求的是“饱和的瞬间”,是“跃入水中那一刹那的蛙,拨动引金那一刹那的手枪”⑥。许多人物都是徘徊在灵与肉、生与死的边缘的,这样的时刻,对于人生来说,本就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还原“夜”的时间概念,田汉通常只写短暂的“一夜”,这时间往往就是事件“最富于包孕性的顷刻”,暗含着过去和未来。这是一种高度浓缩了的人生,就像一场梦境。厨川白村认为,梦境和艺术一样都有“压缩作用(Verdichtungsarbeit)”,像“人在将要淹死的一刹那,就于瞬间梦见自己的久远的过去的经验”{7}。因此,田汉也就着意展现那一声最有艺术性的“清音”。

受伯格森、克罗齐、弗洛伊德等人的影响,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存在重精神、重主观的倾向,田汉早期话剧的诗化特色和抒情风格虽早就是老生常谈,但作为一个愿做“‘百货店式学问”{8}的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呈现出了兼容并包的态度:给社会现实批判以重大的意义,同时强调深入人的无意识领域;认为文艺是自我的表现,又可以发一代民心动作之机微;认可客观摹写现实的态度,又推崇象征主义的“改装”。他企图弥合内容与形式、主观与客观的界限,将一切艺术都放在“苦闷的象征”说之中,相应地,田汉的早期作品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交融特色,这为他后来的“转向”提供了一个缓和的机会。而且,田汉也没有放弃过对话剧艺术性的追求,他的后期作品依然能看到诗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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