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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田汉“活”起来

2020-03-18蒋力

歌剧 2020年10期
关键词:周信芳田汉歌剧

蒋力

作为戏剧工作者,大概没有人不知道田汉,或者说,不应该不知道田汉。

身为国人,更不应该不知道田汉,不应该不知道他就是国歌的词作者。我套用《黄河大合唱》开篇的朗诵词,表达一下我对田汉的敬仰:如果你已经忘记了田汉的话,那么,就来看上海歌剧院的新作《田汉》吧!

以田汉的故事为素材的舞台剧,这不是第一部。远的不说,两年前的湖南省艺术节,获得“田汉新剧目奖”的戏中,就有一部以田汉为主角的湘剧,名《田老大》。歌剧《田汉》的编剧盛和煜,也是《田老大》的艺术总监。田汉是湖南长沙县东乡人,湖南戏剧有“田汉大奖”,湖南的剧场有田汉大剧院,湖南还有田汉文化园。在湖南,与戏剧界人士交往,田汉是绕不开的话题。两年前我在湖南郴州,见到十年未见的剧作家舒柯,看着他的光头形象,我顿时惊呼:太像田汉了!

就近来看,推出《田汉》一剧的上海歌剧院,几年前曾创演过《国之当歌》,那个戏以聂耳为主角,戏的结尾落在《义勇军进行曲》的诞生,所以不能没有田汉,但田汉不是主角。以田汉的名字作剧名的戏,而今终于立在舞台上了,也是以《义勇军进行曲》的诞生作结尾,聂耳只在最后以一个小提琴演奏者的形象远远地出现了片刻。从剧名到剧情,这两部戏各自或對应来看,都有不对等的遗憾。然而,遗憾又何尝不是艺术或艺术的特征之一?且不类比,且看今夕,田汉在舞台上终于“复活”了!当喜,当贺,当为田汉弹泪而歌!从此,上海长乐路、富民路、东湖路街心那个三角花园里的田汉塑像,当不再寂寞,雕塑的田汉将与舞台上的田汉携手共舞长歌!

剧场里,开演前,舞台上没有大幕的遮拦,两侧的景已然固定在那里,而且始终未动——一张书桌,支在舞台右侧,似一幅空景画面中最醒目的前景(道具)。许是仍要隔座和戴口罩的缘故,熟人也有没认出来的,观众席中的寒暄少了一些,目光可以尽早地专注于舞台,欣赏那空旷的画面,端详那小小的书桌,渐渐进入戏剧情境,悄悄地走到田汉的身边。

序曲,时长四分钟左右。依作曲家介绍,序曲是整部歌剧的精神、故事和音乐的高度概括。其中包括了全剧的主导动机、浪漫主义的弦乐合奏(一幕一中初次出现的《油菜花开了》和二幕三的四重唱)、战争的残酷,以及中国人民抗战到底的决心和勇气。《义勇军进行曲》的片段隐约可辨。

戏开始了,始于1916年,时在田汉的家乡,乡村的戏曲古朴、写意,从欢快浓郁的湘剧高腔切入,以鲜明的传统特色影响着田汉,13岁就写出了戏曲剧本,此时他还不到20岁。乡村的歌谣纯朴,不知流传了多少年,《虫儿飞》当年不是上限,今天也不是下限,我会唱,我的下一代在童年时也学会了这首歌。眼前的田汉没有融入这童谣乡谣,对他影响更大的当是《家乡的油菜花开了》,不是民歌、胜似民歌的旋律,女声合唱的编配,触发了他欲如凤凰般展翅高飞的信念。他坐在书桌旁,凝思或挥笔,他要带上他的女友、表妹易漱瑜东渡日本,甚至都做好了“私奔”的准备,那或许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择。那一代人,做这样的选择,走东渡之路,大概是时尚,是进步的标志。秋瑾、李叔同、鲁迅、欧阳予倩、郭沫若、郁达夫,莫不如是,徐悲鸿不是也带着蒋碧薇去了日本吗?那时去日本的一些文人,都有热爱戏剧的志趣,李叔同、欧阳予倩,春柳社带回的戏剧种子,成了后来中国话剧的滥觞。随他们一路东去又归来、成为戏剧界中大旗之一的人的就是田汉,是那个在日本就写出了《Violin与蔷薇》,幻想成为和莎士比亚、关汉卿一样伟大剧作家的田汉。

1920年的日本东京,留学生们筹措赈灾义演,救济华北灾民,需要一个话剧剧本,只有六天时间,“霸得蛮的湖南人”田汉,在那张书桌旁扎硬寨、打死仗,确有其事地用铁笔直接在蜡纸上刻写剧本。他念(唱)出了自己剧本中的台词,他确实该念(唱)出来:“使她能以自由的精神,谦虚的态度,精致的手段,创造她的艺术,叫瞎眼的看见,耳聋的听见,死了的复活,贫穷的得听福音,劳苦负重担的得平安!”那是融合着《Violin与蔷薇》精神的《灵光》,这《灵光》被那缕自由的风吹醒,或正复苏,而田汉却累倒在漱瑜的怀中。醒来便直奔剧场而去,《还等什么?》合唱、轮唱催促着:“是谁发明了戏剧?这真是个好主意。聚集在剧场,经历离合悲喜。”回旋曲式的结构,让我们反复欣赏了这段颇有趣味的合唱。包括戏曲打击乐和摇板、跺板、散板等板腔体写法,也让我们感到与前一景的衔接。

赶到剧场门口,田汉突然止步,止步于剧场门外。他紧张,毕竟是他的戏第一次上演。他期待着成功,他听到了成功的呼声。这时,我忽而想起前一景中似有若无的戏台,台上热闹,乡民兴奋,但上演的不是田汉的戏,田汉没有亲近其间。好了,现在是第二次,他有足够的理由进到剧场里,也有足够的理由不进去。编剧偏偏不按套路出牌,不叫我们被“戏中戏”分神,就看田汉吧,他索性坐在那里了,他就是戏剧!我预感后面还会重复这样的场面,让我们看这田汉,怎样地与戏剧合二为一!

这是1920年的10月20日,田汉骄傲地向众人宣布:是我戏剧生命的“生日”!

我在上海大剧院看戏的那天是2020年10月2日,只差2日后面的一个0,就是田汉戏剧生日的百岁了,于此而言,歌剧《田汉》岂不又多了一层特殊的纪念意义。

而在百年前的那个时候,为田汉自豪、为他欣喜的爱人,能陪伴他的时光已经屈指可数了。这个戏里的角色不多,认真看下来,几乎可以记住每个角色的姓名,当然不会忘记第一个与田汉一起生活的女人——易漱瑜。何况,她的略带湖南味道的民族唱法,正努力地、渐渐地融入于田汉的美声之中。然而,从《天鹅湖》借来的一段旋律,又分明预示了那就是她凄美的绝唱。

下一景就是十年后的1930年了。这是天蟾大戏院的门外街头。水牌上写的名角和戏码是:麒麟童主演《徐策跑城》。戏迷们在那里好不惬意地畅(唱)议周信芳。

这段八重唱的前奏,也可以视为幕间曲,竟又是我们熟悉的旋律——电影《渔光曲》的音乐主题。那是任光作曲的一段音乐,作词的则是安娥。这音乐意味着安娥将要出场,成为这场戏中的重要角色。戏迷们的唱段没有完全拘泥在京剧音乐中,苏州评弹的曲调也很般配,听来亦有熟悉感,后来再听录音时,我想起,歌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也用过近似的曲调。八重唱的最后,京剧、评弹与《夜上海》交融,戏曲之风仍然不失。

跳跃的幅度不可谓不大。路灯下,面容沧桑了许多的田汉单身只影地走来,他一张口,唱的还是漱瑜,亲爱的漱瑜,她走了好几年,她去了天国,留下的只有思念,还有期盼。让人听来,恍惚间顿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感喟。

周老板上场,惊讶田汉几日不见两鬓霜。听了田汉的诉求,为的是“南艺”而不是一己,立刻慷慨解囊。

把周信芳搬上舞台,是我万没料到的神来之笔,亦非空穴来风。编剧巧妙地躲开了《国之当歌》的情节,若以聂耳来替代周信芳,既有沿袭之嫌,又易使戏过早贴近高潮。周信芳的出现,拉大了戏剧的张力场,也给音乐的丰富和多样提供了机会,戏曲尤其是京剧音乐的元素必须加进来,必有驰骋施展的园地。京剧、歌剧,原本就关系密切,以真人名家名段为基础,融其唱腔(至少是音乐动机)于歌剧之中,妙不可言,耐品舒心,歌剧演员的京剧风格演唱,也有模有样有腔有调。

安娥出现了,她无囊可解,有笔相帮。《申报》的大记者、大编辑安娥,与田汉初次见面,却神交已久,书信往还已久。两人对话投机,从艺术切入,到试探对方的政治信仰,此时周信芳在旁已属多余,只剩得感叹“凤凰才女热情奔放”“艺苑班头气宇轩昂”了。田汉直觉和安娥的谈话就像吃辣椒,过瘾、酣畅(又一次显出湖南性格),安娥与田汉唱起《黄浦江上吹来温暖的风》,直到一个戏剧小高潮在音乐中出现。那是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的旋律,没有删减,没有发展,不止当作动机,唱的则是编剧重新填写的歌词。这无疑又是一处神来之想,其实也暗合了安娥当时的“红色特工”身份。从剧本里看,当是编剧在创作时既有此念;从现场去听,毫不生硬、牵强,作曲家显然接受了这样的提示,并将那个调调顺贴地嫁接进来。这让我想起上海歌剧院十来年前演出的《燕子之歌》,那部戏里出现了不少经典歌剧中的咏叹,甚至还有巴黎公社时期的歌曲。两相比较,我以为今日吴粤北的技术娴熟不在当年的奚其明之下。

互称爱人、同志,走到了一起,是这段戏的结尾。现在的呈现,简洁、干净、不繁复、不拖泥带水。犹记得去年深秋在嘉兴看《田汉》的试演,其中还有第三个与田汉关系密切的女性,更知其生活中有密切关系的女性尚不止于三,而且错综。但舞台剧毕竟不是传记,修改后的《田汉》在这方面显然比前一版得当。

二幕,仍是三个场景,以男人戏为主。景一的时间是1932年。《松花江上》的歌声安排在这里、在这时出现,是不二的选择。为了声援义勇军将士,身为“南艺”校长、教师的田汉捐出自己的手表,但没有走进“募捐公演”的剧场。他的学生曾明轩在此与老师告别,奔赴血与火的战场。看到此处,我坚信这个在周信芳之后出场的男性配角,其作用绝不会仅限于此,壮士一去兮——拭目且看。

炮声在闸北方向响起,安娥带来最新的消息:日军与十九路军已正面交锋。

景二,军歌风格的合唱。田汉从前来增援的部队中认出了家乡的宝庚伢子,他讶异于怎么会在上海见到老乡,宝庚唱了一段很有地方色彩的小咏叹调。而后,他和那些视死如归的伢子们唱出“子弹打光了,还有刺刀,还有拳头,还有牙”。合唱效果逼人,种种意象,向田汉的心头汇聚,向一首后来成为国歌的歌词汇聚:“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那一刻,田汉还想到的是屈原的吟诵:“终刚强兮不可凌,子魂魄兮为鬼雄。”带有昆曲古风的音调,配以屈原大夫的诗,更为战士们的男声合唱增添了悲壮感。宝庚伢子即将倒下去时,灯光暗转,演员撤下。这个地方,我觉得可以调整为宝庚牺牲(倒地不起)在台上,然后暗转,似更可见战士的英勇和战争的惨烈对田汉的触动之深。

景三,1935年,战火仍酣,田汉伏案写作。周信芳关心着田汉的创作,安娥给田汉带来曾明轩的遗书。台上终于出现了男中音角色。幻觉中,明轩出现在北国的战场,战斗的间隙,此刻,他竟然想起艺校的同学,那个黑眼睛的女生,那是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与老师的永诀,是战死前喊出的“中华民族万岁!”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音乐主题片段。

循着这呼声,易漱瑜也随着《虫儿飞》的歌谣再次现身,与田汉一起唱起“家乡的油菜花”(再现),安娥唱起滹沱河边小麦拔节的声响,周信芳唱起檀板声中的故乡。乡愁在四个人的心头蔓延,浮现出一曲乡情四重唱,这是对田汉创作灵感的再次激发。

近年间,歌剧专家屡屡呼吁歌剧创作中要重视重唱的写作,收效却不显著。于此更该指出,吴粤北确是写重唱的高手,他在前一部歌剧《楚庄王》中不仅有上佳的重唱写作,还有一曲别致的双二重。《田汉》戏中的这段四重唱,也是让田汉“活”起来的一处重要的支柱。

而后,是田汉的一段咏叹,这段咏叹,舒缓地为后面的大咏叹做了铺垫,所有人,从角色到群众演员,所有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都汇入这大咏叹的洪流之中!这段戏剧处理的手法非常丰富,先是由田汉吟诵出《义勇军进行曲》的前半部分,小提琴单旋律独奏旋律部分,然后是齊唱、乐队全奏后半部分。这一过程,也暗示了此刻完成的只是《义勇军进行曲》。当合唱第二次演唱时,采用的是混声四部,还提高了一个小三度。从演唱形式与前面的不同,提示观众: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作曲家告诉我:最后的合唱,采用了国歌标准版的乐谱。

《田汉》的这轮演出,演了两场,我很遗憾因为精力不济而只看了后一场,然后听了一遍合乐的录音,听了作曲家对音乐设计的简括介绍。据此匆匆写下的观感,难免片面、武断甚至过于主观和疏漏。最后还希望:上半场(即一幕的三场戏)的节奏再加快一点、紧凑一点,以抵剧情的相对简单。门外乱弹,仅供参考,祝歌剧《田汉》在舞台上“活”起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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