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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对才子佳人小说叙事功能的突破

2020-06-28付筱娜时贵仁

关键词:才子佳人佳人才子

付筱娜 时贵仁

(1.辽宁大学公共基础学院,辽宁沈阳110136;2.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110136)

一、普洛普对文学叙事分析的突破

普洛普对传统叙事分析的突破凸显在对叙事基本单位的重新界定上。普洛普首先否认了维谢洛夫斯基将“母题”作为叙事研究的基本单位的理论。他通过对故事主题和故事主要人物的分类,指出了“母题”并不是无法再分的单位。比如,“国王赠予英雄一只鹰”这一母题就可以再下分为“国王”“鹰”“英雄”“赠予”四个子单元,并且这些子单元又是可变的。因此,母题本身不能作为叙事分析的基本单位。究竟什么才是叙事分析的基本单位呢?普洛普通过对故事结构的对比发现“功能”是不可变项,是叙事的基本单位。这种“功能”又是什么呢?

以普洛普提出的母题为例:1.国王赠予英雄一只鹰,鹰将英雄带到另一国度;2.老人赠予萨克一匹马,马把萨克带到另一国度;3.公主赠予伊万一枚戒指,戒指里出来的年轻人将伊万带到另一国度〔2〕。我们可以发现“国王”“老人”“公主”“鹰”“马”“戒指”都是可变项,是可以互相替换的,但是他们在功能单位中的“功能”是不变的,都是将某物赠送给另一个对象,因此,只有“赠予”这个行为是故事中稳定不变的因素,只要这个行为不发生变化,所有的母题就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并且单纯的人物、动物离开了行为就是相对静止的个体,所以行为才是真正推动故事发展的最重要因素。普洛普由此认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人物行为也就是“功能”才是可以用于叙事分析的最基本的单位。由此出发,普洛普指出了俄国童话故事的四项通则:1.无论角色是什么,角色的功能都是不变的;2.功能的数量是有限的;3.功能的出现秩序是相同的;4.就结构而言所有的童话都属于相同的类型。这四项通则的提出为分辨故事类型或进行故事分类提供了重要的依据〔3〕。

在一个故事中,尽管角色的行为模式是有限的,但是实施行为的角色却是非常繁多的,因此,要想明确故事结构并将故事类型和故事特点整合出来,就需要对故事角色和角色的行为即“行动范围”以及“功能单位”做一个总结并将他们明确地呈现出来。普洛普在叙事分析的基本要素的基础上,通过对一百篇俄国童话进行整合分析,总结出了三十一项“功能单位”,即三十一种行为〔4〕。并且,通过七个“行动范围”即实施行为的七种角色,普洛普对这三十一项“功能单位”进行了整合,得出了这七种“行动范围”和三十一项“功能单位”都是组成故事情节恒定不变因素的结论〔5〕,从而将贯通于看似多姿多彩实则千篇一律的故事模式直观地呈现了出来。比如,普洛普将童话故事中角色“坏人”定义为“创造叙事复杂化的角色”,与之对应的是三十一项功能单位之中的“罪行”“(与英雄)搏斗”与“追捕(英雄)”。普洛普的叙事功能说可以发掘并界定故事类型,也可以对同一类型的故事进行整合,为进一步进行文本分析提供了基础。同一类型的故事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会不断变化,叙事功能说能够将演化过程中的发展变化清晰地呈现出来,从而为分析故事类型的演化原因提供素材。

二、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叙事功能与叙事角色的界定

(一)“才子”“佳人”与“坏人”叙事角色的界定

世情小说又称人情小说,该类小说一般取材于世俗社会、日常生活,其素材大都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旨在反映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并以此来讽诫世人〔6〕。从晚明时期的“批评书”概念来看,世情小说主要是指开始于宋元、流行于明代和清代的内容世俗化、语言通俗化的一类小说。在奠基之作《金瓶梅》之后,世情小说产生了不同的走向,一类继承了《金瓶梅》的世情特征,以家庭作为描写的核心;一类是假劝诫之名而实则以露骨描写来迎合市井的艳情小说;一类是以天花藏主人为代表的作家所创作的描写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的小说。本文仅以世情小说中的才子佳人类小说作为叙事功能与角色界定对象,探究才子佳人小说的叙事模式。

1.“才子”与“假才子”叙事角色的界定

普洛普的叙事功能说认为:尽管故事的叙事角色是非常繁多的,但是角色在故事中的行动功能却是恒定不变的,因此,可以通过行动功能对纷繁的角色进行整合。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与佳人是必然会出现的角色,虽然不同小说中才子与佳人的姓名、身份、出身有所不同,但行为方式却基本相同。

作为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同作品中的才子都具有相同的行为模式。比如《定情人》中四川成都府的官宦子弟双不夜年少便有才名,必欲得“可以定情之人”〔7〕,然后才愿成亲。正是带着这样的意愿,双不夜外出游学,寻访佳偶,并最终与义妹江蕊珠结为连理。又比如《蝴蝶缘》中的隋朝司马之子蒋青岩,蔑视权贵而不愿为官。他在后桃园中见到华刺史之女柔玉而生倾慕之心,并以诗传情,最终与之成为眷属。《玉娇梨》中苏友白系苏子瞻之族,茕茕孑立,生性豪爽又极具文采,并称:“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8〕直白地将自己对才、色、情兼备的佳人的渴求表露出来。另外需要注意的是,部分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才子身上还体现出了侠义的特征,即在故事中他们还具有“拯救者”这样的角色特征,在危难之时,会主动对他人施以援手。比如清刊本《风流配》中,成都府秀才司马玄“七篇文字赠他人,完得他人夫妇伦。谁道天心不相负,巧联二美接姻亲”的行为〔9〕,便体现出了君子成人之美的品格。这些才子能够恪守传统的道德规范,并对爱情忠贞不渝,属于理想人格的化身。因此,纵观才子佳人小说,可以对才子这一角色进行界定:均为男性,长相俊美,出身世家,才华横溢,用情真挚,追求佳人并赢得佳人的芳心。

普洛普在定义英雄时提出了“假英雄”这一角色,即看起来是好人实际上是坏人,通常在叙事结尾才能辨别的角色。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普遍存在着与理想才子形象相反的才子形象,这样的才子尽管也具有长相俊美、世家出身、才华横溢等特征,但是并非理想人格的化身,他们用情不专甚至滥情或忘恩负义,因此,只能称为“假才子”。比如《王魁传》中的才子王魁落魄时被名妓桂英所救,因此与之山盟海誓。但是王魁在高中后入赘相府以图富贵并最终抛弃了桂英,这样的才子实际是有才而无情的负心郎形象。类似的角色还有《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李甲、《王娇鸾百年长恨》的周廷章以及《莺莺传》中的张生等等。再比如《寻芳雅集》中的吴廷璋,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算得上才子,但是他追求佳人只为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毫无真情可言,这样的才子纵欲无度,只会玩弄感情,是纯粹的享乐主义者。类似的角色还有《新编赛花铃小说》中的苏州才子红文畹等。无论是负心汉还是纵欲狂,实际上都属于有才而心中无真情的角色。由此可见,对“假才子”这一角色可以这样界定:看起来是谦谦君子其实是无情无义之人,通常在叙事的结尾才会被揭露出来的角色。

2.“佳人”叙事角色的界定

作为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佳人这一角色的行为模式相较于才子更具同一性,且均以正面的、理想化的形象出现。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都有才学,特别是在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环境下,才女更加引人注目。比如《金云翘传》中王翠翘春游偶经刘淡仙之墓,有感淡仙一生而题诗一首:“色香何处也,凭吊痛心哉。明月冷鸳被,暗尘封镜台。玉虽黄土瘗,名未白云埋。尚有如渑酒,无人奠一杯。”〔10〕才子佳人小说对佳人之才的渲染不仅限于文采,还有对佳人智慧的赞美和自我意识觉醒的肯定。

才子佳人小说对佳人的推崇不仅体现在“才”上,还对佳人的“情”颇多嘉许。不同于“假才子”的负心无情,小说中的佳人主动追求真挚、平等的爱情,不为权势金钱所动,不屈服于命运。比如《宛如约》中的赵如子女扮男装寻找可托付终身之人。这种对自身命运的主动掌控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同于普洛普叙事角色中的女性主人公角色——公主,佳人并不完全是等待被拯救的角色,相反还会拯救男性主人公——才子,比如《铁花仙史》中的蔡若兰在王儒珍科举屡屡失败时不离不弃,常常给予精神和物质上的鼓励,当父亲强迫自己嫁给陈秋麟时毅然离家出走,守志不渝。

除了“才”“情”之外,佳人还必须具有美丽的容颜。比如《兰花梦》中第一回便这样形容宝林、宝珠姐妹:且说宝林、宝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别,一般总是国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宝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姿,长长的脸儿,春山横黛,秋水含情,杏靥桃腮,柳腰莲步,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软温温无限丰韵,娇滴滴的一团俊俏,且又有一种异人之处,满身兰花香气,醉魄销魂,到了暖天,淌出汗来,格外芬芳竞体,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11〕。惊艳的美貌与才、情相得益彰,从而使佳人以一种近乎完美的理想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由此可以对佳人这一角色这样界定:才貌俱佳的女子,追求真情,通常会在叙事结尾与才子成亲。

3.“坏人”的叙事角色界定

在才子佳人小说中,虽然大都是以大团圆结局,但是才子与佳人的结合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会遇到许多挫折,但正是这种挫折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使情节更加吸引人,并深化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这些挫折的产生并不是由于天灾,而主要是由“坏人”造成的。以《五凤吟》为例,祝琪生思恋县尹邹泽清之女雪娥,雪娥也因祝琪生的诗才而倾慕他。祝琪生好友平君赞探望琪生时看到雪娥诗帖而心生妒意,先是冒名祝琪生想要逼迫雪娥与他私通,又招刺客暗害琪生,并收买强盗冯铁头陷害琪生,最终作恶不成,被焦红须刺杀。整部小说实际上是随着平君赞的作恶而发展,当其作恶不成而被害后,全书的情节也走到结尾。因此,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坏人这一叙事角色的界定与普洛普对坏人的界定有相似之处:使叙事复杂化从而推动情节发展的角色。

4.“援助者”叙事角色的界定

普洛普对“援助者”这一叙事角色的定义是“给予英雄某些东西(实体对象、信息或忠告),有助于解决叙事的角色”〔12〕。这一角色与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牵线才子佳人的助手角色有相似之处。比如《无双传》中王仙客与刘无双的重聚便是得了古押衙的帮助。还有《西厢记》中为张生与崔莺莺牵线的红娘也是此类角色。这些为才子佳人团聚提供帮助的角色均会给予才子某些实体或信息、忠告的帮助,比如古押衙给予刘无双可以假死的药物;红娘为了玉成张生与莺莺,为二人传书送简。他们的行为并不是单纯针对一方,而是针对才子与佳人双方的,并为叙事的推进提供了助力。因此,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援助者”可以界定为:“给予才子与佳人某些东西(实体对象、信息或忠告),有助于解决叙事的角色”。

(二)“才子”“佳人”“坏人”“假才子”“援助者”叙事功能的界定

普洛普在分析俄国童话叙事时总结出三十一项行动功能,并将这些单位与行动范围即角色相对应,从而清晰全面地揭示出故事的叙事模式。通过借鉴普洛普的三十一项行动功能可以对“才子”“佳人”“坏人”与“假才子”的叙事功能单位进行界定。借鉴普洛普的行动功能的前提是找到能与“才子”“佳人”“坏人”“援助者”与“假才子”相对应的普洛普的叙事角色,并根据这些叙事角色所对应的功能探究“才子”“佳人”“坏人”与“假才子”的行动功能。结合上文对“才子”“佳人”“坏人”“援助者”与“假才子”的界定,可以得出见表1:

表1 “才子”“佳人”“坏人”与“假才子”的叙事功能单位

由此可见,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五个叙事角色“才子”“佳人”“坏人”“假才子”“援助者”与普洛普的“英雄”“公主”“坏人”“假英雄”“援助者”基本类似,因此可参考其对应的行动功能整合“才子”“佳人”“坏人”“假才子”“援助者”的行动功能。

普洛普的“英雄”“公主”“假英雄”“坏人”与“援助者”所对应的行动功能是:

英雄——反击(英雄决定反击)、反应(英雄对援助者做出的反应)、婚礼(英雄与公主结婚)

公主——遇险获救、艰巨任务(英雄要求某项艰巨任务)、揭露真相(假英雄或坏人真相大白)、惩罚(坏人受到惩罚)、婚礼(英雄与公主结婚)

假英雄——反击(英雄决定反击)、反应(英雄对援助者做出的反应)、无理要求(冒出假英雄,并提出无理要求)

坏人——罪行、(与英雄)搏斗、追捕(英雄)

援助者——考验(英雄受到考验,并获得神助或人助)、(英雄)领受神力(英雄领受神力或获得神力的使用方法)、遇险获救(英雄遇险但终获救)〔13〕。

结合上文对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佳人”“坏人”“援助者”与“假才子”的描述,参考普洛普“英雄”“公主”“坏人”“援助者”与“假英雄”所对应的行动功能可以得出见下页表2:

三、《金云翘传》在小说叙事功能方面的突破

《金云翘传》就创作模式与题材来看属于才子佳人小说一类,但其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有着许多演变与超越之处,“这也诠释了世代累积成书的一个突出特点,非一时一地一人之作,而是打着浓重的时代印痕,其集大成之作在残留这‘胎记’的同时,又有鲜明的个性色彩杂糅其间”〔14〕。正是这一特点使之鹤立于同类小说并名扬四海,成为《红楼梦》之外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金云翘传》的突出特点在于从叙事角色与行动功能两方面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创作模式上的突破。

表2 “才子”“佳人”“假才子”“坏人”与“援助者”的行动功能

(一)《金云翘传》对才子佳人小说叙事角色的突破

1.金重对“才子”角色的突破

作为才子佳人小说,《金云翘传》中的“才子”“佳人”“坏人”“援助者”与“假才子”与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叙事角色有相同之处,但又能同中求异,从而实现叙事上的突破。就与传统才子角色的相同之处来看,《金云翘传》中与王翠翘定终身的书生金重是“富家秀士”,“胸藏万卷,学富五车。抱子建七步之才,赋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梦想好逑”。当金重“闻得翠翘精擅胡琴,且通诗赋,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妪生出如许尤物!即使异代他乡,尚欲求之寤寐,何况当吾身吾里,若不求他一晤,岂不当面错过!’因多方以伺其出入”〔15〕。既点明金重的家世与才貌,也表明他对佳人的渴慕,这些特征是与传统才子叙事角色相同的。同时金重也是一个重情的人,他对王翠翘的感情是建立在心理上而不是局限于肉欲。当王翠翘拒绝在成婚前与之有肌肤之亲,金重说道:“久慕乍逢,岂不思窃取芳香。今闻正教,只觉桑濮化作河洲,钻窥皆成反侧,令人不敢生爱而生敬,虽然多情而无愧也。今既承说明,断不敢复萌邪念”〔16〕。这说明他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纯为享乐而追求佳人。当他听说王翠翘为了救父而卖身做妾,心痛异常,“伤心痛骨,口吐鲜血,死去移时,苏而复哭”〔17〕。而在小说结尾,虽然王翠翘曾失身青楼,但金重仍与之成亲,由此更能看出金重对王翠翘的真心。这些都符合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这一叙事角色的特征:1.男性主人公;2.正面角色;3.赢得美人芳心。而金重这一角色与传统才子的区别在于其“拯救者”身份的缺失。纵观整部小说,贯穿全文的核心人物仅有王翠翘一人,金重作为书中唯一的“才子”形象却仅出现于文首与文末,直到最后一回,才又提金重寻访翠翘,后来又当了河南绿衣县守,最后与王翠翘成亲。当王翠翘陷入老鸨秀妈诡计之中不能脱身时,金重却有心无力,无法将之救出,因而在全书的主线中,金重这一角色仅仅是旁观者,是为了满足才子佳人固有叙事模式而添加的角色。因此书中的金重虽然是才子,却不是主人公,并未对全书的叙事产生重要的影响。

2.王翠翘对“佳人”角色的突破

《金云翘传》对才子金重这一角色的淡化使王翠翘这一佳人角色成了全书唯一的主人公,这种仅以佳人为主人公并着力进行叙述的叙事模式是传统才子佳人故事模式所未有的,因此王翠翘必然对传统的佳人角色有所突破。王翠翘具有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佳人的叙事特征,“但见翠翘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跹,鸿惊龙游,不足喻也”〔18〕,点明王翠翘的美貌。但是王翠翘对佳人角色的超越并不在于美貌而在于道德层面。传统儒家道德观将“仁义礼智信”作为最高道德标准,才子佳人小说为了突出才子佳人的形象往往会在描述时向该道德标准靠拢,但是大部分溺于情欲或眼界极狭。而《金云翘传》中对王翠翘这一角色的塑造角度更加宽广,更符合儒家的伦理道德要求。

小说第一回王翠翘有感名妓刘淡仙的可悲身世并为之作诗祭奠,便将王翠翘有才且有情义的特征表现出来。“因长叹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华,死后怎恁般寂寞。我王翠翘与你才色相亲,本该奠你一杯才好,却又不曾带得酒来。也罢,我题诗一首,少致悲情,九泉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翘一种热肠也”〔19〕。孟子以恻隐之心为仁心之发端,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也会描写佳人的恻隐之心,往往是对才貌俱佳的才子的恻隐,是出于对自己终身的考虑。而王翠翘对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的恻隐之心使其道德层次超越了其他的佳人角色。而王翠翘对佳人角色的超越还体现在她的自爱,比如当金重想要与她欢好,虽然内心已经将自己终身托付给金重:

“翠翘拒之道:六礼未成,怎便作此轻狂之态!郎若如此,妻不敢复见矣。金生道:业已蒙许为夫妇矣,此夫妇所不免,何轻狂之有?芳卿既诺之,又拒之,莫非心变?翠翘道:非变也,有说焉。妾思男女悦慕,室家之大愿也,未心便伤名教。只恨始因情重,误顺良人,及至联姻,已非处子。想将来无限深情,反出一场大丑,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爱,一开男儿疑薄之门,虽悔何及!崔、张佳偶也,使其始莺娘有投梭之拒,则其后张生断无弃掷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终。惜莺娘轻身以媚张生,张生身虽暱之,心实薄之矣。人见生之弃莺,在游京之日,而不知实起于抱衾之时。再来相访,欲免羞郎之悲,乌可得乎!卓氏私奔,难免白头之叹。西子归越,且遭沉溺之悲。此实女子有以自取之,与良人无与也。愿郎以终身为图,安以正戒自守,两两吹箫度曲,翫月联诗,极才子佳人情致,而不堕淫妇奸夫恶派。前人不必有其迹,后人不必效其尤,则吾二人独踞一席,作万古名教风流榜样,岂非极可传可法之盛事乎!”〔20〕

为了迎合市井经济兴起的潮流,才子佳人小说在宋代开始往往多涉艳情,才子佳人甫一见面便纵欲无度,如《双桃记》中王萧娘与李生初次约见便“翠罗微解”,之后甚至到了“情欲所使,都无避忌,所不知者父母”〔21〕的地步。而且很多才子佳人小说中都是女子主动约请才子相见,比如《静女私通陈彦辰》中的静女,《张生彩鸾灯传》中的刘素香都是此类。而通过王翠翘对崔莺莺、西施等女性的评论可以看出她的自爱与自尊,也看出她渴求的是精神层面的结合,其婚恋观是脱俗而高尚的。

王翠翘对“佳人”这一角色的另一个重大突破体现在她的复仇中。才子佳人小说中对坏人的“惩罚”大都是由才子佳人之外的力量实施的,但在《金云翘传》中,对坏人的惩罚是通过王翠翘自己的复仇行动来完成的。当王翠翘被海盗徐海救走后,她残酷报复凌辱她的老鸨秀妈、楚卿、宦氏等人,这种有仇必报的“佳人”形象与以往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大不相同,没有娇柔怯怯,但是更加真实,更加体现出对无情现实的鞭挞。还需要注意的是,虽然《金云翘传》最后也是金重与王翠翘成亲的大团圆结局,但是王翠翘以自己是不洁之身,成亲后拒不与金重欢好:“委此身残败,应死久矣。以郎爱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从。若不及于亵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颜面以对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则是出妾之丑也,则妾惟有骨化形销,委精诚于草露,再不敢复调脂腻粉,以待巾栉矣。妾言尽于此,乞郎怜而保全之,则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22〕。这样的结局使小说呈现出一种“缺陷美”,这是《金云翘传》之前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所未有的,也是《金云翘传》对才子佳人小说的超越之处。

3.楚卿对“假才子”角色的突破

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假才子”指的是无情无义的才子,他们自负风雅,但是一见到美色就丑态毕露,见到富贵便趋之若鹜而忘记恩情。《金云翘传》中塑造的楚卿这一角色可以说是对“假才子”的总结和深化。王翠翘身陷青楼后不肯接客,老鸨为骗她就范而安置楚卿每日在王翠翘隔楼吟诗,这楚卿“飘巾华眼,在那里低徊想望”,一副文生模样,假意要救翠翘脱身火坑,“久仰芳卿,孝义绝人。近见牢笼娼家,不胜愤恨,每为发指。昨又承华扎下颁,尽悉芳卿五内。小生虽不比许俊押衙,亦当勉力出卿于火坑孽海之中,必不敢负芳卿一片心也”〔23〕。可是等老鸨等人捉住翠翘后,他却说“你看这泼淫妇的声口,还咬着我不放!我几曾约你走,好还我个明白。恁般不识高低好歹的娼妇!不打缘何气得过!”〔24〕而楚卿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些银钱买酒喝,完全是一副市井无赖的样子。楚卿的所为相较王魁、周廷章等假才子更加低劣,而将他与妓院老鸨同列更是将所谓的“风流才子”的无耻深刻地揭露出来,因此,楚卿对“假才子”的突破主要体现在这个叙事角色的真实性与批判色彩上。

4.徐海对“援助者”角色的突破

首先,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援助者有的是书生,有的是侠客,但都属于传统伦理中的正面形象,而徐海的身份是与倭寇勾结的海盗,这与传统的“援助者”的角色不同。其次,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施以援手的“援助者”虽然有拯救才子佳人的行为,但是没有帮助主人公复仇的行为,而《金云翘传》中,徐海不仅将王翠翘从绝境中拯救出来,还帮助王翠翘向仇人复仇,“徐海发兵五千,来掠临淄,报王夫人之仇”〔25〕,这是与其他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援助者”所不同的。第三,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援助者”往往在向才子或佳人施以援手、完成对叙事的推动后便退出情节主线,并通常以善终结局,但是徐海在王翠翘的劝说下听从朝廷招安,却被朝廷所杀,“援助者”为被援助者所陷,这样的结局也是才子佳人小说中所不多见的。

5.《金云翘传》中的“坏人”角色

《金云翘传》中的“坏人”角色很多,坑陷王翠翘入青楼的马龟、秀妈、楚卿,虐待翠翘的宦氏等等,他们与其他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坏人”角色基本类似,都是使叙事复杂化的角色。《金云翘传》中的坏人数量要更多一些,这一方面深化了王翠翘坎坷的身世,另一方面也加深了叙事的复杂性,而他们最后的结局也同样悲惨,这符合才子佳人大团圆结局的叙事需要。因此,《金云翘传》中的“坏人”角色虽然数量较多,作恶手段各有不同,但是他们在叙事中的作用与其他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坏人”角色是基本相同的。

综上所述,可以对《金云翘传》中的叙事角色与其他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叙事角色进行对比,并整合如下:

表3 《金云翘传》中的叙事角色与其他才子佳人小说的对比

(二)《金云翘传》对才子佳人小说行动功能的突破

根据普洛普的叙事功能说,叙事角色的变化还不足以对叙事产生根本影响,而行动功能作为不可变、不可再分的单位才是决定叙事的根本。《金云翘传》在叙事方面对才子佳人小说的突破根本在于对行动功能方面的突破,通过对《金云翘传》中不同叙事角色的分析,可以对该书在行动功能方面对才子佳人小说的突破进行整合见下页表4:

由此可见,《金云翘传》对才子佳人小说在行动功能方面的突破主要体现在:一是才子行动功能的缺失;二是所有叙事角色的行动功能都是单以佳人作为对象的,佳人独自承受或担当一切行动功能;三是所有行动功能中没有诸如鬼神之类的未知力量的参与。而这些突破点还可以进一步整合出《金云翘传》的叙事特点:其一真实性。才子金重行动功能的缺失是对当时的读书人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状况的真实反映。《金云翘传》成书于明末,社会动荡,长久积累的社会矛盾爆发,知识分子饱读诗书却缺乏对社会的认识和实践能力,无法解决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因此,才子因无能为力而造成的行动缺失是符合社会现实的。其二才子行动的缺失使“才子”这一叙事角色在叙事中退到次要位置,而作者使“佳人”成了叙事的主要对象,使作品成了才子佳人叙事模式下的佳人个人的传奇,这是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所未有的。对王翠翘的塑造和赞扬体现了个体意识的觉醒,特别是对女性的重新认识。正如冯梦龙所称:“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26〕。才子佳人小说中对才子与佳人的援助常常会带有神秘色彩,“仙人”“道士”“异侠”等形象时常出现,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无奈和无能为力,只能借助一些常理之外的力量。《金云翘传》中王翠翘被徐海所救的经历是基于历史事实的,因此使《金云翘传》的叙事更带有现实主义的意味,这是对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模式的超越。

表4 《金云翘传》在行动功能方面的突破

四、结 语

普洛普对叙事基本单位概念的发现和界定为叙事分析提供了可行的依据。通过对叙事角色以及相应的行动功能的界定可以充分发掘故事的叙事模式,为进一步分析故事的叙事以及深入发掘故事内涵提供可靠的依据。因此,采用普洛普的叙事功能说分析才子佳人小说的叙事,以行动功能作为分析依据,可以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叙事模式进行清晰地整合。

作为一种小说类型,才子佳人小说有着相对固定的叙事模式,但是这种叙事模式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只有对原有模式的不断突破才能使该类小说保持活力并取得发展。《金云翘传》之所以能够成为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翘楚,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对固定的叙事模式的突破。这种突破包含叙事角色以及叙事功能上的突破,一方面叙事角色更加丰满,角色形象更加生动,另一方面叙事功能更加真实,从而使小说能够与时代接轨并保持了作品的活力。

纵观清代文学创作,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不言而喻,即使是《红楼梦》的创作,也是在对才子佳人小说的批判和吸收的基础上完成的。因此,采用叙事功能说对才子佳人小说的叙事进行分析,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研究清代文学作品与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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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