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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文字驱动的宇宙

2020-06-27陈雅琪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通感博尔赫斯幻想

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上,陈春成是唯一一个在网络平台(豆瓣)上发表作品的创作者。他的中篇小说《音乐家》摘得中篇小说榜第八。评论家金理在授奖词中写道:“ 《音乐家》也许还未展现横空出世的惊艳感,却十足见出年轻写作者的诚意与用心:搭建一个异乡世界,并对此世界内部极权状态下人的生活与心性进行体贴入微般地探索,而且在颓败与虚无的时潮中暗示生活的‘应然:无论在何种困顿中,唯有内心的自由馈赠我们真正的未来。”[ 《第四届收获文学排行榜发布》:见于《收获》微信公众号。]这或许是作为“90后”的青年作家陈春成第一次在文学现场崭露头角,但作为创作者的他早在2015年就开始陆续写作散文、诗歌和文学评论等。陈春成的小说创作应该以2017年《裁云记》的发表为起点,到目前为止已在豆瓣上发表了9篇中短篇小说。当“80后”作家还桎梏在逃离、虚无和“生活在别处”时,以陈春成为代表的“90后”作家已经开始思考万物、世界和宇宙的关系。

陈春成作品的阅读体验是极好的,读者的思绪被他的文字引领着,像云一般飘浮起落。没有过度极端和激烈的情绪,亦不至遁入虚空。他的极致在于对物的迷恋,不如说是对自由精神的执拗。这种迷恋化为他想象力的起点。但他又不仅仅停留于此,而是继续敲打艺术精神的内核,且开始追问:我们是否都忘记了艺术创作的本真?他的文字收敛了矫揉造作和晦涩难懂的表达,同时吸收了古典语言的简洁余韵和现代语言的丰盈诗性。当语言的精密和准确性与想象相呼应的时候,正如钟表机械齿轮转动啮合的瞬间。以他最为成熟的中篇小说 《音乐家》为文本,且来看看他用文字驱动了怎样一个宇宙。

1. 历史和记忆的困境

小说中,1957年的列宁格勒依旧笼罩在国家意识形态的高压阴云中。仅音乐这个艺术领域,就成立了专门的乐曲审查机构。其审查原理是“将音乐转化为其他感官上的体验,如转成具体的图像来进行审查,从而将审查过程变得可见、可复核”[ 陈春成:《音乐家》,2019年7月30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其作品首发于豆瓣网络平台和个人微信公众号“深山电报站”,后刊发于《芙蓉》《福建文学》《特区文学》《中华文学选刊》等文学刊物。]审查人是经充分政治思维训练过的具有通感能力的联觉人,即“视、听、嗅、触、味觉相互连通,触此及彼的人”[ 陈春成:《音乐家》,2019年7月30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审查方式是通过对音乐的其他感觉描述来判断是否符合当局意识形态标准。具体过程如下:

“让多名联觉人听同一首乐曲,将音乐在他们脑中激起的形象分别记录下来,再比对多份记录,由等级更高的联觉人筛选把关,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联觉的不确定性:例如同一段旋律,有人听出了雾霭,有人听出了湖泊……最终得出一份针对音乐内容的形象化描述,由主管领导对这份描述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审查。这是最接近科学,或者说看起来最科学的音乐审查办法了。”[ 陈春成:《音乐家》,2019年7月30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

作为联觉人的一员,主人公古廖夫毕生都被这种二元化的思维模式所折磨,一方面他在创作时要尽力压制这种思维,另一方面在审查时他又必须抛开创作者的品味。他的对策是将自己解离成两个人格:一个是谨小慎微、遵从规矩的审查者古廖夫,另一个则是拥有无限创造力的作曲家穆辛(借用已逝旧友的面貌)。这个方案的弊端在于当一方以绝对的时间占有量控制了主人格时,另一方便逐渐被遗忘直至消失。当古廖夫因大学生库兹明的萨克斯乐曲唤起被封存的记忆,想起穆辛其实是同一个他的不同变奏时,他依旧无法摆脱那双无时不在的“眼睛”。

现实中,1957年,世界青年和大学生节在前苏联莫斯科举行。莫斯科街头成了世界各国青年聚会的场所,翻滚起狂欢的浪潮。这时的前苏联是赫鲁晓夫当政,正告别斯大林的铁幕,向世界开放,被称作“解冻”时期。但赫鲁晓夫对意识形态工作“解冻”的同时也顾虑重重,特殊阶段不乏强化“控制”,在文艺工作领域也是如此。无论是“解冻”还是控制,意识形态工作上所采取的一系列针对性措施都是为赫鲁晓夫的政治路线服务的。俄罗斯有学者认为,“解凍”只是一种表象,是一种虚幻。“在意识形态的宽容下,尽管一些杂志得以出版发行,尽管以前绝对禁止的话题变得‘半公开化了,但总体上看,是一个虚幻的氛围,满是蒙蔽性的谎言和表面现象。”[ 李全:《赫鲁晓夫时期苏联的意识形态工作》,《俄罗斯研究》,2007年第2期。]

前苏联爵士乐的兴起和发展,体现了赫鲁晓夫对“解冻”的矛盾心态。爵士乐在前苏联从来是“照谱宣科”,和即兴自由无缘。即便是被称作前苏联一代爵士宗师和歌手的列奥尼德·乌杰索夫所演唱的爵士乐,现在听来,也不过是普通轻音乐。那个年代,在严肃音乐(交响曲、器乐曲、室内乐)、政治歌曲和民间音乐之外的所有通俗音乐都被称作“爵士乐”,肖斯塔科维奇闻名于世的《第二爵士组曲》便如出一辙。50年代后期前苏联的爵士乐在借用传统爵士样貌的前提下,从前苏联多民族的音乐文化出发, 结合了室内乐、交响乐等,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观,被称作前苏联“新爵士”。后来,更危险的摇滚乐的出现,则是在严肃音乐和“灰色地带”之间安装上了雷管。小说中着力刻画了这样“真实”的历史背景,萨克斯作为爵士乐的灵魂,骨碟作为地下摇滚的尸骸,艺术家们如何在“灰色地带”中挖掘自由空间,如何带着沉重的镣铐起舞,成为永恒的主题。小说中古廖夫个人记忆的陷阱恰恰呼应了集体历史的荒谬,历史和现实、文本和世界构成隐秘的映照关系。当真实和虚构交织在一起时,文本世界和现实世界哪个离我们更近呢?“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 陈春成:《尺波》,2019年7月18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

2. 通感:时空转换器

陈春成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有一些特殊技能:铸造梦中之剑的铸剑师(《尺波》),酿出的酒可以使人消散其存在的酿酒师(《酿酒师》),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的画家(《夜晚的潜水艇》),写出伟大作品但无人知晓的作家(《传彩笔》)……《音乐家》中则是能将听觉转化成其他多种感觉的作曲家。作曲家古廖夫因一场事故获得了通感五级的技能。“脑部曾受硬物撞击,造成短时间昏迷。伤愈后产生强烈的通感反应,主要集中在听觉方面,持续多年。因为神经过于敏感,导致有时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陈春成:《音乐家》,2019年7月30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因为这个后遗症,古廖夫成为了一名在列宁格勒乐曲审查机构工作的高级审查员。

“在圣所中,只有古廖夫的隔音间不设乐器。他有很强的内心听觉,不用试演,只要读谱,就能看见音符深处潜藏的形象。一般人因音乐产生的幻象是一团朦胧的色彩,飘忽不定的线条,古廖夫能把它们凝聚成具体的事物,描述出来,几乎十中八九,简直像占卜术或特异功能。” [ 陈春成:《音乐家》,2019年7月30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

通感是指在人的审美活动中,各种审美感官(如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觉)互相沟通,互相转化的现象。钱钟书认为通感是一种“感觉挪移”。“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 钱钟书:《通感》,收入《七缀集》,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4页。]借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作释,“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一句,王琦注:“玉碎,状其声之清脆;凤叫,状其声之和缓。”又称:“蓉泣,状其声之惨淡。兰笑,状其声之冶丽。”前句是以声类声,后句就是以声类形了。将听觉转化成可见的视觉图像,琴声悲抑,使“芙蓉”落泪,琴声欢快,使“香兰”盛放。

与此类似,古廖夫的通感是将听觉转化成其他感官上的体验(主要是视觉)。实际上突出体现了感觉的敏锐化,是“内面的人”的自我意识形成的前提条件,与现代人感觉的钝化形成张力。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有精确时间感的富内斯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获得了不可思议的记忆能力。无论再遥远、细小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一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的回忆的总和”[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收入《杜撰集》,《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页。]。对细节和微尘的强大感受力使得他根本无法入睡。富内斯的世界由无限的记忆和细节组成,他在梦境中也能不断形成新的记忆,因此,夜晚和白天于他是没有区别的。记忆构成了他整个世界的所有时间,他最终成为了时间本身。

通感的哲学基础其实是自然界普遍相通的原则——客观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春成在其小说中实践了这种时间观:万物都有隐秘的联系,记忆将梦境和现实相连。小说中最精彩的一段描写当属在幻想空间演奏的追逐战。从第一乐章的引子开始,为了逃脱那个“穿军服的男人”,古廖夫和他的幻影“穆辛”沿着深潭-鲸鱼体内-花苞芯里-月球背面的环形山-童年玩具雪花玻璃球内的轨迹一路辗转。极权势力的步步逼近,演奏场地的不断切换,配合着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悲伤又盛大的旋律,炫目的画面感随即扑面而来。萨克斯有些忧郁的声音一响起,就把我们带回了“1957年的秋夜”。幻想中的追逐联结了天地河海,联结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打通了所有时间和空间,从每一粒微尘到无垠的宇宙都成为一个流动的整体。通感作为一门感知的技艺,演绎为时间的变体,为不可见的时间寻找到听觉、视觉形象。感受力成为打开多维时空不二法门的钥匙。正如博尔赫斯所说,我们“秘密地在时间的范畴里营造无形的迷宫”[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秘密的奇迹》,收入《杜撰集》,《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页。]。

3. 幻想文学的意义

学者罗新在《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中分析了歷史、记忆和遗忘的关系。“历史是一种记忆……事实上,是遗忘在塑造我们的记忆。理解记忆的关键在于理解遗忘”[ 罗新:《遗忘的竞争》,收入《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2页。]。他认为,历史叙述充满了神话和陷阱,是被制造出来的,历史的形成过程其实是一场“遗忘的竞争”。为了满足统治阶级的利益和维护既有秩序,一些主动的强制性的遗忘被排斥在记忆之外。因此,历史不是单一、绝对的,而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历史的本质属性之一就是其不确定性,而让我们得以摆脱历史困境的恰恰也是历史的不确定性。历史的孔隙使得幻想文学拥有了生存的空间,而幻想文学反过来又唤醒了被遗忘的历史。这是幻想文学的第一重意义。

我们受困于历史如同受困于记忆,过往的记忆塑造了当下的我们,当下的我们只能在文学史的影响下去实现文学主体和形式上的轻微变体。[ 《博尔赫斯,关于世界的对话尚未结束》,澎湃新闻]在博尔赫斯看来,所有的文学本质上都是幻想性的。如果将文学以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幻想文学来分类,我更倾向于将陈春成的小说归为幻想文学。他的毫无内在联系的狂想和科学是背道而驰的,它超越了线性时间观,用感性解构了理性。这是幻想文学的第二重意义。

在历史和时间之外,我们还拥有什么?是艺术本身的美,是情节的无限可能,还是宇宙中一切流动的物质?小说的结尾,古廖夫用尽所有精力在幻想中演奏完他的作品后,如莫扎特的宠物紫翅椋鸟一般,唱出灵魂的歌,就化为灰烬了。

“地板上方几俄寸的地方,悬浮着许多小黑点,曳着细尾,蝌蚪似的,在空中游转;他以为自己眼花,走上前去,凝目再看时,那些黑点已经像盘旋的蚊群、浮荡的粉尘,愈来愈细,且被他带动的气流一激,向窗外飘去,消融在深秋的夜里了。”[ 陈春成:《音乐家》,2019年7月30日发表于豆瓣网络平台。]

他不是死了,而是进入了音乐的世界。生命不断趋向死亡,而死亡趋向了另一个永恒。在幻想中,思想是自由的,意识可以驰骋跳跃,它将文学从历史和记忆中解离,回归语言本身。那一刻,时间倾塌,成为一座环形废墟。这是幻想文学的第三重意义。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第一部分提出的问题了,如何摆脱历史和记忆的困境?陈春成给出的答案是利用想象力,通过赋予日常细节以神性,以玄学和神秘主义为吸引方式,唤醒被遗忘的历史和记忆,超越线性时间,从而让艺术回归本身,让文学回归本身,让一切物质回归本身。

“古来万事就像沙画上的图形,不过是同一堆微粒的不同排布,所有人的面孔都只在一涂一抹间闪现罢了。李白衣袖边的一缕云也许正在我体内流淌,在枝头啼啭的也许曾是济慈,而此刻组成我的种种元素都曾在山野间飘荡,也终将向着大地深处沉沦,然后再沿着苍白的根须升起,化作从绿色的茎管中奔涌而出的色彩和香气……”[ 2018年8月,《中华文学选刊》编辑部联手BIBF(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策划了“万有引力”主题小说展,陈春成的小说《李茵的湖》参展,该主题展首先在《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8期亮相。]这是陈春成小说的独特世界观,正是这一套略带神秘主义色彩的哲学体系赋予他的作品以强大的吸引力。甫一读到他的文字,便像漩涡一般被吸入他的私人宇宙之中。对于陈春成来说,幻想是一种“内在滋养”,是写作的内在动机,是他整个宇宙的生长点。他善于抓住生活中的匪夷所思,将对物的迷恋延展到极致,通过感觉复原记忆,通过想象定义物质。他的语言是流转的,幻化无形的,绵密的,充满了雾气。

陈春成的写作我称之为“通灵般的写作”,阅读他的作品有一种灵魂出窍的体验。他采取了一种更加温柔也更加有力的方式与隐喻的世界相对抗。虽然作品中不乏模仿痕迹,但更有价值的是其中蕴藏的哲学思考和玄学气质,以及勇敢地在虚实相交地带冒险的自由精神。他的小说是这个想象力丧失的时代留给读者的一丝甘醇。

【作者简介】陈雅琪,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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