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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扳

2020-06-27高定存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保德树树郭老

在火车汽车到来之前,大宗货物水路运输最佳,故有河流之处,必有船只。黄河连通万里,自是一条黄金水道。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河上船只往来,犹如现在公路上汽车奔忙。沿河十里八里一个渡口,三十里五十里一大集镇。晋陕峡谷内虽然水急浪高,险滩大碛连连,但依然挡不住一支又一支船队往来。清朝中叶,单天桥峡上下的渡口就有三十余处。沿黄河大小村镇里,一代又一代的船工撑船扯纤,浪涛里讨生活。《保德县志》记载,到一九六三年,全县还有四十七条大船,每船按七名船工计,全县船工还有三百多人。正如那一首民歌里唱的:“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只船,九十九个艄公把那船来扳。”

保德县城紧傍着黄河,黄河涨大水漫上街道是常事。黄河航运繁盛时期,傍晚,以县城为中心,上下十里河面上泊满大大小小的货船,桅杆林立,热闹非凡。小县城也是货物集散地,上游来船卸下粮食、干草、盐碱等货物,然后再装上大炭、瓷器等,扬帆起航,向下游进发。

七十年代以后,沿黄河陆续修通了公路,河上架起了桥梁,建起了水电站,船只渐渐少下来。到二○○五年我采访一些老船工之时,河上已彻底不见了船的踪影。最后一批船工都已七老八十,但说起当年流船跑河路,他们兴奋依然,将此当作自己人生最辉煌的经历,把一系列惊险故事讲给我听。

天桥峡以上,冬季结冰,船在清明节过后下水,小雪时节上岸。天桥峡以下,黄河不封冻,船全年都可以流,只在清明和小雪两次流凌时停几天,叫做避水。

流船夏天怕洪峰,冬天怕冰凌。洪峰太大太猛,能把船翻了,该躲的时候还是要躲一躲,靠岸停一下。冬天,船拴在岸边,或者在河中搁浅,上游大块冰凌漂下来,能把船撞烂。一旦看见冰凌漂过来,船工们就得赶紧拿起带有铁尖头的杆子,严阵以待。待冰凌靠近时,大喊一声,猛地将杆子刺向冰凌,然后手扳船沿,肩抵杆子,把冰凌推开。冰凌一般能推开,一旦推不开,船就得受损。

船工康文生讲,一年腊月,从保德装了九千斤铁要送往佳县,船在后川搁浅。忽然发现,上游下来几间房大的一块冰。那是护岸冰,原来冻在河岸上,断裂后被水推下来了。一船人大惊失色,假若这块冰撞上来,船万不能保。但是船走不了,人也离不开。 众人连忙把船上的坐板、大棹、腰棹,所有能用的木板全部插到船尾水中,试图抵挡来冰的冲击。就在大家万分紧张,瞪大眼等着冰块撞上来的时候,冰块先挤起了一拨大水,涌过来,一下把船浮了起来。众人赶紧扳棹撑杆,把船放入主流,尽全力下划一段,然后找地方靠边,让过了那一块大冰。

行船有许多講究,有些容易理解,比如不能说烂、翻等字眼,铺盖不能打捆,不能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但有些讲究不好理解,如船上不能提鞭子,不能背手,不知什么意思。

早年间黄河两岸有很多龙王庙,每遇大碛险滩,船工们都要上岸去祭拜一番。农历七月初二是河神节,要放炮,礼牲,摆供。老船工们说,这些都是古人留下的,一代一代传下来,有时候还真灵验。他们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黑峪口有一船工叫树树,大孝,每次离家跑河路回来,都要给老娘买些好吃的。一次船过五米碛,碰到礁石上,眼看就要散架了,树树跪在船板上哭诉:“我死不要紧,可怜老娘再无人奉养!”耳边隐约听得一个声音说,你跳啊!树树就闭了眼睛跳下去。就在那一霎时,船散了,船上的大棹漂到了树树跟前。树树抱着大棹在河里漂了三四里,不知不觉就靠了岸。树树知道这是河神在保佑,赶紧从河里爬出来,转身跪下,对着大河乱磕头,连说知道河神爷的恩典了。自此,树树对老娘越发孝敬。

保德历史上有名的老艄很多,张有福是其中之一。有福老艄名气大,不单是掌舵好,更因为胆大命大。有福老艄驾船出事不少,最凶险一回,九死一生。那一年七月,装货到林遮峪,天已黑,没有卸货,把船拴到河上。夜里大水来,船脱了绳,众人拉不住,大喊让有福老艄下船,但他不下,船是他的,货也是他揽的。结果众人拉不住,一松手,把有福老艄和船放到了大河里。黑灯瞎火,船没走多远就撞散了。有福老艄死死抱住舵,随水往下漂。漂过佳县时,他还清醒着,对白云观许愿,若能活着回来,要上观烧香磕头。漂到碛口,漩入洄流,被人捞起,已昏迷,费好大劲才把抱舵的手分开。有认识的人说,这是张老艄啊!赶紧救护回家里。

保德到碛口水路四百八十里,漩涡礁石数不清,放一块木板进去,到碛口也会遍身窟窿。船工们说,如果不是神仙保佑,有福老艄再几条命也没有了。昏迷一天一夜,有福老艄才醒过来。步行七天回到家,家里却以为他遇难,再也回不来了,正在假设灵堂,哭哭啼啼戴孝办丧事。

黄河门前过,河上故事多。保德船工最后一次远航,是在一九六六年农历八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知是怎样一回事,保德瓷厂烧制的瓷水管,要送往吉县。河运社七条大船同行,每条船上七个人,装载的瓷水管有一万五千斤左右。七条船拉开距离,顺流而下,花园村吕招财老艄打头驾第一船。老吕大个子,鼻梁高挺,船工们给送了一个绰号“外国人”。他是通河老艄,驾船能从包头直达禹门口,一路上所有险滩大碛都能对付,不用请当地老艄。

船工们说,流船比开汽车凶险,汽车有刹车,能刹住,船在河里没法刹。七条船所以要拉开距离,是因为船也会追尾。有时候一溜船相跟着往下流,前面一条突然搁浅,后面的躲不及,就撞上了,和汽车追尾一模一样。搁浅最怕在傍晚,如果天黑还走不开,一旦夜里涨水,船漂起来,黑灯瞎火很危险。

农历四月和八月是流船的最好季节,河上有歌谣:“四八月的河路,九十月的羊肉。”“东宫西宫,比不上四八月的艄公,白天腾云驾雾,晚上水阁凉亭。”农历八月,立秋已过,不再有大洪峰,满河水,水大浪展好行船。此次远航,时节正好。

第一天从保德到黑峪口。这一段水路十里九碛,“河难流,路难走”。虽然碛多,但保德老艄成天走这一段,看河里每一块石头都像是熟人,一百五十里水路流得平平稳稳。晚上住黑峪口,是兴县的一个镇子,大码头,货物集散地。早年间繁华热闹,南来北往的人很多,住过军警,修过碉堡炮楼。外河滩曾有二里宽,全是枣树,后来淘得全没了。

第二天启程,先跌五米碛,也叫软米碛,是蔚汾河汇入黄河形成的大碛。一个要命的地方,每年都有船只失事,保德有好几名船工在此处被河吃了。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西北,禹门口上需要大船渡汽车,保德县给做了两条。船长五丈,肚子宽两丈,五道夹墙,比平时黄河上的船要大上许多。县里派吕招财和另一位姓郭的老艄去送船,郭老艄时年已经六十岁。过五米碛时,两船人合于一处,先放下去吕老艄的船,再转上来放郭老艄的。船过碛时,郭老艄去压尾棹,用力过猛,尾棹反弹,一下将郭老艄挑到了河里。郭老艄好水性,平时踩立水能到齐腰,但这一回被吸入石檐内,再没有出来。郭家几辈子流船,郭老艄的爷爷也是五米碛上出的事。

早年间在跌碛前,要先上西岸河神庙里烧香磕头。一九六六年当然不敢烧香了,只是先靠岸,两条船上的人合在一条船上,共同跌碛。五米碛入漕后,黄河主流被蔚汾河推出来的石头泥沙所逼,一力往西滚,西边全是石崖,船在急流中,全凭众人用腰棹往外扳。一旦扳不出来,撞到石崖上面,船就烂了。冲过五米碛,到黄黑峁停住,拴好船,众人再跑上来放第二只,有七八里地远。虽然五米碛凶险,但七条大船毫发无损,顺利过关。全天流了一百六十里左右,晚上住山西这面的克虎寨。

八月天气,不凉不热,人不上岸,就在船上吃住。带着小米、红面、黄面,还有一点点白面,舍不得吃。有时大锅饭,有时各做各的,河路汉都会做饭。炉子是用瓷瓮子泥成的,有风箱。柴炭是从河滩上捡来的。每逢下大雨,神木河里就能推出炭来,全在水面上浮着。水退下去,河滩上总有落下的炭块。有一年推出上万斤的一块大炭,在佳县大会坪落下,全村人出来打烂分回家。吃水有时到河滩的井上打,多数时候就吃黄河水。船上有水瓮,打满水后,撒上豆面或者碎杏子,搅一下,澄清得快一些,但多数时候还是浑浊的。有时河水太浑不能吃,就到沙滩上挖一个坑,渗出来的水清亮一些。

黄河上流船,水和柴炭都不缺,缺的是粮食。有时候运粮,虽然守着满船粮食,也有炉灶,但不敢吃一颗。一次运山药,掉入水仓中几颗,很小,一个船工烧着吃了。回来后领导就知道了,训斥说:“你吃的那几颗山药,如果种到地里,能长出几窝?你说你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那时候黄河里鱼多,但河路汉平时不打鱼,只有洪水来,鱼被呛得浮上水面,人们才在木棒上钉上钉子,打鱼捞鱼。吃鱼也有禁忌,腥汤不能倒入河中,怕引来大鱼捣乱。

第三天從克虎寨起身,先跌佳芦碛,就是佳县白云观下面的碛。也麻烦,东面罗汉战,有一大石拐,撞上去船就散。西边是窝,比打谷场还大许多。过窝也危险,有时候会被吸住出不来,最后把船吃了。七条船分开一条一条下,前面六条都顺利,最后一条却不知怎就被吸住了。转了一圈又一圈,扳不出来。浪头从船头一个劲地往船里跳,船上装满瓷水管,不好往外舀水。时间再长,船里积水过多就危险了。一旦沉船,人也会被吸住,根本出不来。老艄张候红说,有异样,赶紧给老人家倒些米吧!船工康文生慌忙提起米袋子,呼隆一下,把袋子里大约十多斤米一下全倒入了河里。米入河底,众人一发力,船扳出来了。船工们说,当时有两种可能,一是河上有神怪,进贡了米,神怪放行了;二是传说窝里有大鱼,撒起闲劲儿来,也了不得,倒米下去,鱼忙着吃米去了。这一天只滚战了三十多里水路,晚上住陕西佳县木头峪。

第四天出发,东岸有谢岭庄,只两户人家。船过谢岭庄,要在东岸的石棱上靠一下,才能流顺当。当晚住碛口。碛口住了两天,为的是找齐当地艄公。保德下行的七条船上,只有吕招财老艄能掌舵闯过大同碛,其余六个艄公毫无把握,不敢造次。停了两天才找齐六名当地老艄。

大同碛是湫水河推出来的石头堆起的,坡很大。东岸乱石林立,暗礁七高八低,西岸是石壁。船跌碛时,射箭一般往下冲,不熟悉河道根本不行。当地老艄常年在这架碛上滚战,碛几乎就是他们的一只饭碗。有当地老艄掌舵,险处不险,单班人马就把船跌了下去,晚上住陕西绥德枣林坪镇。

第七天枣林坪出发,依然是碛口老艄掌舵。这一段也是十里九碛,保德船工走得少,河道不熟悉。每次跌碛之前,碛口老艄都要带船工上岸,瞭望一回,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当天到吉县一个码头上,卸了瓷管,空船下行,碛口老艄掌舵,晚住史家滩。

第八天到壶口。下壶口有专门的流船漕子,如果漕子流不成,就在干河滩上垫上滚子来拉船。这一回漕子能流,七条空船跌漕跌到一个潭里,出不去。一个碛口老艄脱光衣服,到河里搬开石头,船才出去,后来给他多算了一些钱。

第九天到了禹门口,常年有河南人守在这里等着买船。船流到禹门口就不值钱了,卖给河南人,价格大约是保德的一半。河南人买上船,装上炭,顺流回河南去了。

卖了船,船工们走路坐车,经侯马、太原回到保德。其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四下里兵荒马乱,保德船队从此再未到过碛口以下。

采访过众船工,我再重走晋陕峡谷,所见自是大不同。黄河里的水,已不及当年一半多。河里没有航船,只有一些采沙船。事实上是,纵然有大船,水浅到如此地步,也难以航行了。早年间的渡口十之八九已废,两岸往来有桥梁通行。沿河古镇一个个衰落得不成了样子,连人口都不及当年多。只有河里那些险滩大碛还在,几十年无人关注,寂寞无聊地晒在太阳底下,名字也已慢慢湮灭了。

黄河航运的浪花缓缓散去,九十九个艄公扳着大船,渐行渐远,没入了历史深处。

【作者简介】高定存,山西保德人。山西省作协会员。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散文》《美文》《山西文学》《黄河》等杂志上发表作品若干。曾获《山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黄河》年度优秀作品奖。一些短篇收入几种选集,出版有散文集《黄河往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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