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死亡,谈谈墓园
2020-06-27张丽钧
■张丽钧
01
当我们被摆在一场大瘟疫面前,当非正常死亡惨烈地在我们眼前真实上演,我们这个忌讳谈论死亡的民族,才不得不鄙视死,思考生。
我对死亡的最早认知,是一场鸡瘟。我家正在下蛋的两只漂亮母鸡,在同一个傍晚,突然头一偏,躺倒不动了。我姥姥叹口气对我姥爷说:“埋了吧。”我说:“不行!明天它们还要下蛋呢!”我姥爷说:“下什么蛋?它们死了。”……鸡窝空了。我再也不用捉那种柳树上黑色的飞虫喂鸡了,我再也看不到两只鸡争食一只飞虫的蠢样子了。我明白,死,就是不回来了。
02
多少年后,我陪着一个割腕的女生流泪,听她没完没了地哭喊:“凭什么我妈妈会死……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场车祸之后,这个家庭险些再遭惨祸。在这个女生看来,死亡,是别人家的事,绝对不应该属于她至爱的母亲。
在我们的教育中,“死亡教育”一直缺位。当我看到美国小学生的必读书目中赫然列有探讨“死亡价值”的《不老泉》一书时,我惊呆了。
我所教的历届高中学生,都要写一篇《假如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的作文。孩子们很惊讶——他们觉得这是个新鲜的话题;一些家长颇不快——他们觉得这是个“不吉利”的话题。
03
我的朋友林春说:“老小区差不多天天挂白幡,新小区差不多天天铺红毯。”但是,就算“天天挂白幡”,我们也不愿逼视死亡,我们选择绕着走。我们对死亡的回避中裹着无尽的恐惧。
我的一个在“培智学校”工作的朋友告诉我说,她的那些智力不健全的学生,竟会无师自通地玩出殡的游戏,装哭,装劝,装撒纸钱,做得有模有样。她说:“正常的孩子谁会玩这游戏啊?”
我缄口。我想到了“孟母三迁”,其中有一迁,就是孟子住家附近有个坟场,每天都会有出殡或扫墓的人,哭哭啼啼地从这里经过,孟子见了觉得好玩,也学着玩起了出殡的游戏,孟母知道后,决定搬家。我倒觉得,孟子日后成为“亚圣”,跟他小时候玩过这个游戏不无关联。
04
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藏不住的价值观》。
价值观这东西通常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在一个特殊的场合,我们的价值观突然就被陈列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墓园文化,赤裸裸展览着一个群体的价值观。
我们的墓园,一般都建在远离城镇的地方。我们看重什么,就给逝者送去什么。我们看重金钱,于是就把面值大得吓人的冥币送到了墓园;我们看重美食,于是就把画在纸上的满汉全席送到了墓园;我们看重奢华,于是就把纸糊的别墅、豪车、iphone 送到了墓园;我们看重女色,于是就把精心绘制的“小姐”送到了墓园……
05
想起那年在德国的一个美丽小镇下榻,早起遛弯时,突然发现在离我们旅馆不到100 米的地方就是一个墓园!同行者颇愤愤,认定被安排住在这里是遭到了歧视。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发现这个小旅馆住满了本土人士。后来我们才知道,德国的墓园多建在城镇的“黄金地段”,他们不怕“鬼”,愿意与死人朝夕相处。
他们的墓园好美呀!有根的、无根的鲜花触目皆是;高大茁壮的苹果树结满了累累果实;在苹果树下,是一条条原木长凳,那长凳边缘的幽幽亮光,是常年光顾这里的人们弄出来的可爱“包浆”。
我想,大概惟有对同类充满深度好感的人,才可能将墓园当成百游不厌的花园吧?徜徉在这样的墓园里,我没有恐惧的感觉,相反,这里静谧、安适的氛围,竟让我生出恋恋不舍之情。我是同行者中唯一一个在这墓园里留影的人。那张照片,至今都是我的最爱。
06
死,是生之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墓园,是每个生者的最终家园。这两样东西不被理解和善待,生命的价值就不可能被认清。
怕死,怕鬼,这就是人们的普遍心态;避谈死,远离鬼,这就是人们的普遍选择。可是,看看我们身边,又有多少人在鬼鬼祟祟地作着“鬼”的文章呀!
孝子贤孙以焚烧纸钱、纸房、纸车、纸人在人前“秀”孝心;也用这样的做法拍鬼的马屁,指望得到它的保佑,也拜托它不要动不动就闯进梦里来吓人。
07
人们跟“鬼”的关系很吊诡。惧着它、躲着它,又哄着它、敬着它。我们想过吗?一旦我们作古,立马就变成了这样一种不尴不尬的讨嫌角色。
我们的墓园更像“魔窟”,充满了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森气息。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安放一条长凳,安放了也不会有人来坐;只有在那个法定假日里,人们才较着劲儿地抬来被他们万分看重又打心眼里“膈应”的五花八门的冥物,烧它个火光冲天,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实惠到恶俗,潦草到猥琐——这,就是我们的墓园文化;这,就是我们藏不住的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