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枪王》中的“萨满”叙事与人物塑造
2020-06-23张遥
张遥
20世纪中国东北大地上发生了许多影响全国和世界的大事件,百年来中国社会和民族的历史书写中都少不了重要的东北叙事。从“九一八”事变到日本投降,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历史,是东北抗日军民为中国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所作做出的特殊贡献和牺牲。
2018年在大陆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绝地枪王》,讲述的就是这场战争结束前夕,东北军民在白山黑水之间与日军最后的殊死决战。东北抗联第一支队独立大队与猎人、神枪手那五常等民众抗击日军的过程中,互相影响互相支持,经过浴血奋战最终击败了狡猾残忍的日本关东军第三十联队。电视剧中最为独特的思想艺术价值是塑造了那五常这样一个传奇式的萨满传人、神枪手和抗日英雄,讲述了他在东北抗联第一支队独立大队政委张天成的教导和影响下,从一个不杀人的萨满教的信奉者和传承人,到单纯的个人复仇者再到放弃宗教幻想,自觉走上革命道路,杀敌无数,成为深受百姓爱戴的抗日英雄的成长过程。同时,它也表现了淳朴耿直的东北山村民众在面对异族侵略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方面的苦难、忍耐和反抗。作品将萨满的一些观念、活动、仪式等融会其中,通过民众的单纯善良与侵略者的阴险残暴的人性对比,深化了传统抗日剧的主题,显示出浓郁的东北地域文化特色。
萨满教是北半球人类社会曾经普遍存在的一种原始宗教。像人类的其他原始宗教一样,萨满教源于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祭祀活动,是人类早期对于自然的神秘崇拜和自身命运的祈福。萨满教在中国主要流传于东北地区的满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赫哲族等通古斯语民族中,形成了包括整个东北亚在内的萨满文化圈。中国最早关于萨满教的记载,始于南宋徐梦莘所撰《三朝北盟会编》,书中用“珊蛮”一词指称女真人信奉的萨满教。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萨满教在东北地区流传极为广泛而且深入人心。当人们对于天地人世间的灾祸和困惑无法解释和摆脱的时候,就试图通过某个通神者和某种仪式进入未知的领域,来完成与神祇、鬼魂及动物界的沟通,以获得愿望的实现。萨满的职位常在本部落氏族中靠口传身授世代嬗递,自称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介者,常常会通过请神、送神或灵物附体等方式亦即各种精神诱导和心理暗示的方式达到某种境界以求消灾祛病。当然有时候也可以反过来对某些人或事实行某种诅咒,以期达到惩戒和压制的目的。由于早期人类所遇到的问题是共性化的,因此解决的途径也往往具有同一性,所以这种原始宗教形式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踪迹。
萨满教的宗教观念与满族神话传说密切相关,一般认为,萨满教的理论根基是万物有灵论。在万物有灵信念支配下,具有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传统。东北长白山一带曾经是满族的聚居地,也是中国萨满文化的重要发源地。电视剧《绝地枪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在茫茫长白林海中,生活着一个以狩猎为主要生活生产方式的满族村落——白家村,人们信奉萨满教,过着简单而富足的生活。在这样一个带有原始神秘的宗教色彩的历史情境中,日本侵略者为实行他们“最后一战”的“绝密计划”,派遣关东军三十联队及关东军讨伐队入驻并血洗了白家村。侵略与反侵略、小村落的宁静美好与战争的刀光剑影、村里人的纯朴善良与日本军队战败前的穷凶极恶的癫狂状态都形成极大的反差,构成了电视剧的主要矛盾冲突。而东北地域文化传统和萨满教元素的植入,为电视剧的叙事增加了浓重的地方和民族色彩,对主题的深化及主要人物的塑造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電视剧整体上采用的是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开篇就把矛盾冲突推向了一个高潮,在萨满教不杀人的宗教观念与日本军国主义血腥屠杀行为的巨大冲突中完成了第一个情节点的设置。1945年的冬天,一支抗日小分队接受指令从苏联远东营地来到长白山脚下,欲与东北抗联第一支队独立大队会合完成一项特殊任务。但是,由于组织内部出现叛徒,日本关东军提前布下埋伏,小分队的几十名队员几乎全部牺牲。幸存的一名女报务员重伤,被猎人同时也是萨满教的传人那五常救出。另外身负重伤的两名年轻战士,被日本兵追赶逃到了萨满二神那爷的家中。事发突然,老萨满那爷没有时间也找不到地方让他们藏身。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剧情的巨大张力突显出来。出于信仰和善良的本性,老萨满决定借助自己一生修炼的“神”力抵御屠杀者。于是在剧中第一次出现了萨满祈神的仪式。老萨满披挂上阵,头戴兽皮制成的神帽,神帽周边垂着各种颜色的漂穗;身着神服:长袍,外套皮马夹,长裙外面饰一圈长长的颜色不同的飘带(飘带数目的多少代表着一定的级别)。左手持单鼓、鼓身镶嵌金属的铃铛,手上带着兽皮制成的手套,击鼓舞蹈,舞而歌之,祈求上天护佑:“大地上太阳的子孙的光辉啊,光辉啊!神雀送来光辉美好的早晨,清晨大地,乌布点西奔妈妈所赐……”。这歌声高亢、凝重,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在浩瀚的天空中回荡,营造出一种庄严和肃穆的气氛。这首歌作为电视剧的主题曲之一,在此后的情节发展中多次出现,贯彻了萨满敬神祐民的精神主旨。上述仪式中,老萨满的装束和配置,其实是萨满仪式中最基本的配置,真正的萨满仪式要比这个场面更隆重,装束配置也要复杂得多。并且在完成上述神秘仪式的过程中所有的萨满都会表现出昏迷、失语、神志恍惚、极度兴奋等生理状态,通常把它叫作通神状态。萨满教信奉者认为鼓声会召集各路神灵,来满足祈神者的愿望,所以击鼓作歌是萨满各种仪式中必不可少的内容。
与老萨满的庄重虔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侵略者轻蔑和嘲讽的语言和现场杀气腾腾的氛围。日本关东军讨伐队大队长矢野音三郎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今天兴致很高,我倒要看看你的天神是不是真能帮你”。当然,“神”并没有出来阻止侵略者的杀戮,反而是两个年轻的战士在这庄严的仪式中仿佛受到鼓舞和激励。他们相互搀扶、唱着战歌勇敢地走向侵略者:“让子弹飞,穿透敌人的胸膛,众人再见,共赴国难,胜利就在前面,谁都无法阻挡……”那歌声并不嘹亮,但节奏铿锵有力,带着藐视强敌的无畏气势,使观众在紧张、忧虑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和精神上的升华。于是,侵略者被激怒了,刺刀插入了他们的胸膛。最后日军大佐又用手雷将义愤填膺的老萨满炸死,把他的家夷为平地,带着队伍扬长而去。
这个段落表现了两股力量的对峙和抗衡:面对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官兵,老萨满和两个负伤的小战士明显处于劣势。但是,这种数量与力量的不对等反而更突显了侵略者的残暴、年轻的战士的勇敢和老萨满的善良、虔诚与蒙昧。在对比之中,剧中对于老萨满为了救人而祈祷“天神”发挥神力的善良愿望进行了冷静的解构。这里不只是所谓神力的虚妄性,而且当侵略者的残忍和暴行与这种蒙昧、平和的行为方式相碰撞的时候,善良者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绝地枪王》通过这一情景完成了本剧的第一个情节点的建构,而这个情节点非常重要,既是电视剧中萨满教信奉者抛弃幻想的第一步,也为后续故事的展开做了强有力的铺垫。这个段落戏剧冲突的强度比较高,在冲突中凸显了侵略者的残暴和冷酷的本性,体现了东北民众由忍辱到反抗的思想主题。同时,这个段落也为剧中主要人物出场完成了铺垫,为后续剧情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老萨满那爷救人、牺牲的桥段,呈现出了萨满文化的基本精神和仪式化特征,增加了故事情绪的浓度和历史的厚重。这种仪式在后面的剧情中仍多有出现,比如第2集中那五常掩埋了爷爷老萨满,把炸坏的鼓和鼓锤摆在坟上,敲鼓唱颂词进行祭奠的仪式;第6集那五常受洗;第7集那五常把子弹一字排开摆在雪地上宣誓,日本人欠下的每一条血债都要让他们自己还;第30集那五常的师傅传授那家枪等等。第35集是那五常与日本神枪手鬼冢正对决的关键时刻:一边是张政委率众人去白家村准备实施爆炸、那五常的师傅杠爷在山上布置各种陷阱和机关引诱敌人上钩,另一边就是那五常在一泓清水前庄严地跪拜,心中唱响颂神曲,然后以泥土涂面,迈着坚定的步伐去迎战日本枪神鬼冢正。这些场景都具有鲜明的萨满精神的仪式特征,它内化为那五常及其周边人的精神世界,并且参与到整个剧情的发展、人物关系的构建和氛围的营造过程中。从而与那五常这一萨满传人及其所秉承的萨满文化产生了某种精神上的联系。当然,这种萨满仪式在剧中已经被赋予了新的现实意义,从原有的驱鬼避邪的原始宗教信仰升华为一种保家卫国的民族精神。这是一种充满人类正义的道德情感和人文情怀,“人文情怀的本质应该是发自于心底的善,是人神共存的悲悯情怀”。“人文情怀不可缺少的还有那种直面现实人生的正义伦理,风萧水寒的报国之志,落叶悲秋的感时忧国,有感于人间不平的忧愤和人间不幸的悲悯。”a
人物形象塑造是叙事文学或影视剧成功的基本保证,作品的所有叙事都是以人物为核心展开的,而矛盾冲突、情节发展及故事结局也都离不开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呈现。在以视觉传媒为主导的新媒介时代,人们对形象的接受方式与文学作品具有本质的差异性。文学作品是通过语言文字调动读者的想象完成对形象的构建和接受的,因此形象具有较大的自由性。而影视剧是通过演员的角色表演来塑造人物的,以真实的形象在第一时间直接进入观众视野,形象有很大的限定性。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形象的选角曾经给导演带来很大的困难,几乎任何一个演员都很难满足人们通过阅读小说而生成的整体印象。人物外在的包装相对容易,而内在的性格、品质等就要靠演员的表演和故事的设计来完成了,这需要演员表演方面的功力和天赋。同时,其性格及外貌体征要与剧情和人物有较高的吻合度,这是一个人物在观众心中立得起来的基础。“演员的创作包括对人物的理解和对人物的体现两个阶段理解人物的过程也就是形象孕育、酝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离不开形象思维。”b塑造人物的方法有很多,包括外在形象、语言、性格、心理、细节等诸多方面,《绝地枪王》中那五常的形象塑造在各方面应该说是做足了功夫的。与其他形象不同的是,作为萨满祭司的继承人,他的某些行为与心理被赋予了浓重的宗教色彩,因而更具有独特性和多面性。这种独特性和多面性的形象塑造是在人物与日本侵略者的激烈矛盾冲突中完成的。那五常从一个单纯而蒙昧、善良而本分的年轻猎手到一个具有强烈复仇意识和号召力的抗日英雄與领导者的过程,表明东北民众在残酷的抗日斗争中民族意识和政治意识的觉醒过程。这是殖民地人民在十四年反奴役、反侵略斗争中精神成长的心路历程。
《绝地枪王》第一集的前20分钟剧情不着痕迹地将那五常的性格、外貌体征、个人品质等做了整体的、粗略的呈现。那五常的形象外貌具有多面性:
首先是猎人身份和穿戴——头戴羊皮帽子,身穿羊皮大氅,紫色的围脖,身扎腰带,腰带上别着狩猎用的箭矢,脚上是高腰的羊皮靴子;其次是萨满传人的配饰标志——头上系着五色丝线编织的带子,右侧发际垂着一根细细的发辫。这种外在的形象是一种静态的描写,而更重要的是那五常超常的技能和善良的心地。这种内在的性格是通过“相亲”和“救女战士”的情节来表现的。人物出场的背景是莽莽的林海雪原,那五常在茫茫的林海雪原上翻腾跳跃、行走如飞,徒手抓野鸡又放掉,显示出一个优秀猎人的基本功和年轻人顽皮、快乐而善良的性格;冒死救助抗联女战士、开枪专打日本人的雪橇而不肯伤及人身,体现他枪法之准和他所秉持的救人而不杀戮的宗教信仰;相亲时坚持“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真人不给礼”,体现了他为人的精明和算计。这是那五常这一人物形象给观众的初步印象。接下来剧作从两个方面深入描述了个人成长演变的过程。
第一,怀抱家仇国恨不断抛弃宗教信仰的精神蜕变过程。那五常是长白山一代闻名的神枪猎手,是师傅杠爷和爷爷老萨满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族人希望他能继承衣钵,成为优秀的萨满大祭司。多年来他所接受的教育是只能助人,不能害人。像长白山下许多受萨满教影响的民众一样,他遵循的祖训是“不杀人、不绝猎”。爷爷临终前要师傅杠爷转告他,“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一定要牢记萨满天神的教诲,不可以舞刀弄枪,不可以开杀戒”。说起来,那五常的人生理想并不高,就是结婚生子,做一个合格的萨满大神。所以他在救抗联女战士时只打日本兵的雪橇而不伤人;抓住日本兵,当对方拿出与家人的合照求饶时,他便顿生恻隐之心把人放了。然而,残酷的环境和凶恶的侵略者使他实现自己的生活理想和人生信仰。面对凶残的日本军队的暴行,他的宗教信仰最终只能是一种善良的幻想。祖训、教规与现世的罪恶与仇恨让他经历着人性的拷问与精神上的炼狱般的痛苦。为了复仇他杀了天皇特使,可是他并没有感到复仇之后的痛快淋漓,而是被内心巨大的矛盾和痛苦撕裂着,他面对苍天,举起那只开了杀戒的手,百感交集,两眼流下了泪水。在经历了这种痛苦、矛盾、纠结之后,他还是决定选择回到原来的生活、娶妻生子从此不再杀戮,做一个深受人们爱戴的大萨满。他来到爷爷坟前,将爷爷留下的带有萨满符号特征的鼓和鼓锤摆在坟头上,庄重地洒酒祭奠,告诉爷爷大仇已报,要重新生活。他跑到大双姑娘家,兴奋地扛起大双来到爷爷坟前,告诉爷爷这是未来的孙媳妇,他要娶妻生子,做一个好萨满。于是,生活似乎又变得平和、美好,他背起大双,一边走一边唱起了东北二人转:“有一个小村庄住着一个大姑娘,她的名字叫郭大双……”从中可以看到祖训、教规对于他的影响和他对于人的正常生活的期待。
然而,这时剧情又发生戏剧性的翻转,又出现一个高潮段落。这个段落仍然是以两条线平行发展进行叙事的。一条线是杠爷决定把大萨满的衣钵传给那五常,在山上举行受洗仪式。杠爷仰望上苍大声宣告:“那五常我的徒孙今天受洗,天王阿木卡赫赫会宽恕你以往的罪孽,从今往后听从天神阿木卡恩都里的指引,断绝杀戮、敬畏天神、敬畏神明、敬畏生命,成为人们爱戴的大萨满!”那五常接过师傅手中鼓和锤,接过大萨满的衣钵,两个人再次击鼓、一起唱颂神歌。与天主教、佛教、道教等主流宗教有所不同,萨满教具有鲜明的民间性,它没有统一供奉的始祖和统一的教义、没有从上至下严密的组织机构、没有固定的庙宇、教堂和专门的神职人员。严格来说,属于一种原始的准宗教。它的接班人的指定和传授主要由上一届萨满来决定和完成。也正是如此,作为一种民间宗教,萨满教才更能普遍流传,渗透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而此刻剧情的另一条线是天皇特使被杀后日本天皇震怒,军方震动,决定立即启动“绝地一号”计划,要把白家村变成无人区。他们把全村的百姓驱赶到村口,一边用喇叭喊话逼迫那五常现身;一边不断地杀人示威。这个场面与那五常受洗的仪式交替进行。善良的那五常等人放弃杀戮的宣誓和敌人残忍的屠杀无辜民众的行为成为鲜明的对比,剧作通过蒙太奇剪接频繁变化,推动剧情的发展,令人惊心动魄、扣人心弦:那五常刚要戴上大萨满的帽子,突然听到喇叭里传来的喊话声,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受洗仪式被中断,预示着他放下杀戮的幻想的破灭。然而,敌人并没有因为那五常的出现而停止杀戮,他们用机枪和大炮杀死了全村的百姓,那五常的仇恨如火山一样爆发。如果说杀了天皇特使之后,那五常曾试图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做一个好萨满的话,那么,此情此景则成为他彻底放弃幻想的重要转折点。面对满地的尸体,他发疯一样地跑到快大茂镇,开枪射杀了守城门的鬼子,用火箭烧了城门上的太阳旗。他把子弹仪式般地摆在雪地上,向天发誓:鬼子欠下的每一条人命都要让他们自个儿还。他退掉了与大双的婚约,决定以死相拼:“今后只有两条道 ,要么把鬼子杀干净,要么鬼子把我杀了。”决绝有力的话语表达了自己与侵略者血战到底的决心。从此以后,那五常不再犹疑,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杀鬼子,为白家村的百姓复仇。他杀死的鬼子无计其数,继天皇特使后,又杀了多个日方的重要人物,包括直接杀害爷爷的凶手关东军讨伐队大队长矢野音三郎、日本派来执行特殊任务的高级工程师甫田等。那五常成为日本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的存在给敌人造成巨大的压力,甚至关东军第三十联队联队长田原佳彦、快大茂镇最高治安官中野思良等高层人物都整天龟缩在军部轻易不敢露面,而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那五常却成为大英雄。
从一个尊奉祖训和萨满教义的本分猎人到一个视死如归、杀敌无数的复仇者,那五常性格的转变,源自侵略者的残暴行径,也源自其内心深处的崇高与正义。其中,萨满教不杀戮的规约使他保留了守旧本分的性格,而敬畏生命的信条又给予他反抗残暴勇敢复仇的精神力量。这一切都是源于亲人和无辜民众被屠杀的国恨家仇。
第二,从个人英雄向民族英雄和革命战士的转变。一个人的成长和转变需要适合的土壤、条件和契机,剧作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是一样,社会环境、家庭背景、文化素养、人际关系等都是人物思想性格生成和发展的重要因素,而这些因素也决定了人物在生活场域中的位置、作用和命运。那五常是满族的著名的神枪猎手和大萨满的传人,这两个身份决定了他的基本思想性格。原本他的生活圈子并不大,如果没有时代的变故,他会和先辈一样平静地结婚生子和消灾做法。但由于日本军队的入侵和杀戮,使他的思想性格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最初是为了亲人和乡亲进行个人复仇,而后在抗日的旗帜下他接触到了方方面面的人群:抗联的将士、当地的富商、土匪、劳工等。他开始对这些抗日人群是排斥的,喜欢单打独斗,尤其不愿受某种团体或组织的约束,他打鬼子没有更高远的目的,只是为了个人复仇。他多次对抗联部队伸出援手,抗联独立大队的张政委非常欣赏他的能力,几次邀他加入部队:“这么好的身手,到抗联和我一起干吧”,但是都被他拒绝了。张政委为了保护他,冒名顶替被鬼子抓走。在营救张政委的过程中,他依然是独来独往。关键时刻抗联的同志找不到他的行踪,十分焦急,他却独辟蹊径,在敌人必经的道路上布置了机关,靠自己的智慧和经验识破了敌人假扮商人的伪装,成功实施了营救。在日本军队攻占土匪山头的时候,他两次出手挽救了山寨。他豪侠仗义、智勇双全,以个人英雄的魅力博得了山寨上的兄弟们的信任,团结他们共同抗日。
在与抗联队伍的接触中,那五常日臻成熟,他的眼界扩大了,不再只是盯着自己的一点私仇,他意识到抗日是民族、国家的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对狡诈狠毒的日寇,任何盲目冲动都是不理智的。他开始与抗联的同志们一道有计划、有重点地消灭日寇。由于枪法准确,他杀敌无数,成为侵略者闻风丧胆的枪神。他教战士们准确射击的技巧,每次执行任务都冲在前面,成为战士们信赖和依靠的伙伴、百姓们崇拜的英雄。
这种人物形象成长的历程,是过去许多文艺作品在人物塑造上都有的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者说一个传统模式。把人物放置于一个特殊的生活环境中,显示出很浓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形成了独特的个人性格。他们在加入革命队伍后往往会由于仇恨、冲动、无视纪律等等原因犯下错误,最后在党的指引下逐渐克服自身的弱点,不断成长和成熟,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如《红色娘子军》中怀着深仇大恨的吴琼花;《董存瑞》中刚参军时无视纪律的董存瑞;《青春之歌》中带有小资情调的林道静等。其实,这种人物成长的历史与其说是一种创作模式,不如说曾经是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一种事实。其中的思想逻辑最后被政治逻辑所证明。《绝地枪王》中的那五常的精神成长史依然延续着这个传统模式。他的思想发展和个人成长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由最初的个体的复仇到投身革命为民族国家而战,精神上的嬗变和成熟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次在执行刺杀日本派来的监督执行“绝地一号”计划的工程师甫田的任务时候,他发现杀害爷爷的真正凶手、日本讨伐队大队长矢野音三郎就站在甫田身边,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开枪先射杀了矢野音三郎,结果导致重要目標甫田逃脱。任务失败,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抗联小战士也牺牲了。事后,那五常非常痛心和懊悔,为抗联牺牲的同志而深深自责。他开始思考个人的仇恨与整个民族的解放、国家兴亡的关系。他常常记起张政委对他说的话:“五常,除了你那片林子,除了东北这疙瘩,还有一个更大的地方叫中国。除了东北的父老乡亲,在中国还有4万万同胞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残害和压迫。所以,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早日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去。”个人、民族和国家意识通过革命的“组织”,终于连接了这一起。
那五常经过思想的淬炼和事实的教训终于成熟了,他深入白家村日军工地侦察,策划了劳工们的暴动并把逃亡出来的劳工带入革命队伍;他说服土匪们参加抗日:“自打我和抗联的同志认识,他们打小鬼子从来没有含糊过,哪一仗不是嗷嗷地往前冲,缺胳膊少腿的,有的同志炸死了连具整个尸首都拾掇不起来,睡不着觉的时候我问我那五常,他们为啥?就是因为他们有信仰。”这一番自述,表明他与萨满信仰、个人复仇主义真正划开了界限。
必须看到,那五常是在充满浓重萨满文化氛围和东北地域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满族猎人。在他走上革命道路的过程中,除了抗联的张政委在那五常成长的过程中发生重大影响之外,他的师傅萨满大神杠爷始终是他的良师益友。杠爷冷静、克制、豁达、现实。在嚴酷的环境下,他面对强敌,勇于破除传统教规、教条的束缚,和那五常一起杀鬼子,配合默契。在决战前的关键时刻,杠爷把深藏多年的那家枪传给那五常,鼓励他和抗联的战士们领悟那家枪的精神实质——保家卫国、打击侵略者。那家枪并非一把枪,而是一种态度、一种信念、一种策略。万物皆为器,是化无形为有形的方法论和人生观。那五常在接受了那家枪的同时,也是对于萨满文化的继承与扬弃,更坚定了战胜日本侵略者的决心和信心。电视剧的结局是那五常和抗联的战士们团结了各方的力量,包括土匪、劳工等一起行动,炸毁了白家村的工事及日本人秘密研制的生产铀的石墨,粉碎了敌人的绝密计划,消灭了驻扎在快大茂镇的日本驻军,并将最狡猾的日本大佐前原佳彦击毙。最后,张政委牺牲离场,那五常接替他成为抗联独立团团长,借此完成了整个故事的设定和一个人物成长的全过程。
萨满文化作为一种原始文化的遗存,在东北特别是满族民众生活和精神世界中曾经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目前,这种文化作为一种宗教形式和生活方式已经近乎消亡,有的地方仅是作为旅游项目而仪式性的存在,其原初的精神意蕴已经非常简化乃至消失。从历史文化的传承和扬弃的角度,《绝地枪王》中萨满文化的引入对于文化遗存的展示和再现是有一定意义的,特别是对于剧作主题的深化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特殊的意义。萨满文化的框架和历史背景为整个剧情的发展提供了某种精神特质和地方特色。《绝地枪王》以那五常这样一个萨满人物为核心来搭建故事,并且将萨满文化的内涵贯穿始终,极大地丰富了故事的叙事。最终,它又服从于时代的需要,完成了这样一个宗教人物的塑造和心路历程的描述,进一步深化了剧作的民族解放的主题。
【注释】
a张福贵:《百年中国文学的人文情怀》,《探索与争鸣》2019年5期。
b崔新琴、陈浥主编:《感觉与敏锐——现代电影表演理论研究》 (上),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
作者简介※吉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