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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热血”,作家还剩下了什么

2020-06-23迟子建

扬子江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货品杂货店热血

迟子建

在我眼里一个好的写作者,就像个杂货店主,无需大店面,无需高档货品,无需占据繁华街市,只管开在寻常百姓家,烟火稠密处。消费者跨进小店门槛,可以两腿泥,可以醉醺醺,可以哭啼啼,可以骂咧咧;可以抽着劣质烟,可以剔着牙,可以嚼着最后一口饭,可以大声和谁打着电话;可以用他们粗糙的手,随意触摸你货架上的东西,对着油盐酱醋、烟酒糖茶、肥皂毛巾、碗盘杯盏、牙膏牙刷、鞋垫手套等等,嘟嘟囔囔,挑挑拣拣。他们拎走的是生计,留到你店里的是泥、烟蒂、酒气甚至臭屁。货架的东西可以被他们翻乱,一瓶酱油可以留有五六个人的指纹;而你摆在门口的花盆,也许会被顾客领来的冒失的狗给打翻;你柜台上的秤盘,也许会匍匐着顾客的衣袖携来的一条毛毛虫。所以生意好的杂货店,每天都要重新归置一下货架,补充货品,然后在熄灯时分,倾情打扫一遍店面,等待迎接另一个苦辣酸甜的日子。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源头活水,有这样一爿心灵世界的小杂货店。最初开张的时候,它也许没什么人气,但你捧出的“货品”,因为朴实,因为天然,因为是潮流之外的耐用产品,消费者得到的是干货,所以渐渐成了气候。很多作家的早期作品,正因熏染了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以朴素为天籁,所呈现的作品也就有筋有骨,活色生香,广受欢迎。可当你腰包鼓了,顾客多了之后,容易被成功和利益冲昏了头脑,将店改弦更张,另作他用;或是为了更上层楼,给血液“注水”,盲目扩大店面;更有甚者,以为自己会是文学天地的巴菲特,冒险开分店。要知道富丽堂皇的店面,往往是伪贵族的秀场;而所有的分店,都是主流之下的支流,干涸风险最大。所以有的作家惊艳亮相后,以探索之名,背离初衷,妄自求大,把自己做成一锅夹生饭。写作有野心是对的,但将自己束之高阁的“野心”,离地三千丈,难免缺氧,让作品变得生硬。所以对写作者来说,不要妄想着做大富豪,做个小店主,其文学疆域一样辽阔。也就是说,文学格局的大小,绝不以店的规模来论断。

其实一个小杂货店,能赢得持久人心的就是个“真”字。作品的“真”和货品的“真”一样,是人体的热血造就的,带着经营者的体温和性情,所以一个作家最不可少的,就是造血功能。它强,则作品饱满结实,气象万千;它衰竭,作品就会涣散,失去魂魄。

而一个作家的“热血”又是什么呢?是你对世界的好奇心?对历史无尽的探索欲?对现实的敏锐洞察力?对万事万物的悲悯情怀?对江河与日月的敬畏之心?对高贵灵魂永怀的敬意?对卑微生灵的体恤关爱?对束缚自己的枷锁勇于说不?对一切丑恶敢于拍案?对肉麻的歌颂能常怀警惕之心?对自己的足迹,能够清醒承认哪一步是踉跄的?对别人的成果,能够发现其中哪怕一丝丝你不具备的优点?对历史裂隙处和现实泥淖中,那一张张扭曲的脸孔,能够看到他们内心深处的眼泪?对五味杂陈的生活,能够做一个公允的见证人和记录者?等等等等。它们似乎让“热血”具有饱和度,但又不绝对。因为写作的绚丽之境,可以是繁华落尽的苍凉,也可以是万籁俱寂的虚无。但这一切的出发地,都是那爿小店。

我喜欢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写作。其实托尔斯泰从出身上,是可以做金碧辉煌的宫殿的殿主的,但他的志趣更喜欢小杂货店。作为法国小说之父的巴尔扎克,他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望见了大千世界,用笔打造了一只他文学海洋的航空母舰,所向披靡。契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蒲宁、福克纳、亨利·劳森、鲁迅、沈从文等等,都是以小博大的高手。出入这些作家杂货店的,是内心备受煎熬的贵族,是失败的革命者,是破落地主,是让人满怀同情的寡妇和妓女,是蒙冤的囚犯,是放高利贷的嗜血者,是小公务员、农民、淘金工、酒鬼、摆渡人等等。这些人物背后,是战争的硝烟,腐败的权力场,贪婪而愚昧的社会,囚禁人性的牢笼,以及人间无处不在的泥泞。而为人物提供呼吸的,是他们背后的森林草原,是溪流湖泊,是鹅毛大雪和绵绵细雨,是轻轻阳光和溶溶月色。

当然还有一类作家,也是这种写作的成功范例。乔伊斯、卡尔维诺、爱伦坡、加缪、卡夫卡、马尔克斯、萨拉马戈等等,他们从夸张中看合理,从怪诞中洞悉人类的荒诞剧,也极为伟大。我相信他们身上洋溢着叛逆的热血,不然不会实现艺术的飞升。

我是个影迷,每年奥斯卡入围影片,我大都会找来看看。今年获奖的是韩国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蟲》,而我更喜欢他的《杀人回忆》。《寄生虫》呈现的贫富差距以及社会阶层的分裂,动机很好,但却生硬。作为电影叙事来说,它缺乏逻辑性。而同时入围的《爱尔兰人》,尽管是类型片,却有催人泪下的表达。而《好莱坞往事》之类的电影,则沦落为一个大杂烩。所以这个时刻,我格外怀念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他的电影不猎奇,不花哨,平凡日常,安然通透,但他所呈现的主题,无论生与死,无论婚姻与爱情,又不可谓不大。近年走红的几部片子,无论中外,似乎都靠罪犯支撑情节推动。喜欢展览鲜血,已成为新的套路。而小津安二郎从不让鲜血四溅,但看了他的片子,你的内心却有滴血的感觉。

我从一九八三年开始写作,在创作路上走了快四十年了。我守着的小杂货店,扎根冻土,面向熟悉的城市乡村、山峦田野、江河日月、动物植物。出入我小店的,也多是我熟悉的人物。经营近四十年的小店,如果还有一点人气,仰赖的是我所提供的货品,没有掺假。当然没有掺假的货品,也未必都是上品,但至少是心血之作。

一个作家在文学的海洋中徜徉近四十年,也会有彷徨之时,懈怠之时。而一个小店历经风霜雨雪侵蚀,也许房梁承重力减弱了,窗口歪斜了,门口下沉了,地面凹陷了,那么你要及时修葺,以对历史更透彻的回溯,对现实更深入的体察,对未来更广阔的遐思,以及对审美不懈的追求,不让它扭曲变形甚至坍塌。还有,在一个店里待久了,是否会变得木讷迟钝、僵化保守?所以更要开窗透气,看看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捕捉它的脉搏,你才能与出入的人物无隔阂对话,与他们的欢笑共融,也与他们的叹息合拍。还有你开的一爿小店,也许会遭到无赖的撒泼,遭遇到莫名的棍棒,当你无比委屈时,只要想想这人也许在冷雨中一路走来,脚上也有自己的荆棘,你便能够怜惜地递上一杯热茶。因为没有谁家的店,会是被恶人砸了招牌而倒闭的。大河依然滔滔奔流,高空的云雀也依然歌唱!

一个作家的“身体”失去了“热血”,还剩下什么呢?也许剩下的是一层干涩的皮,还妄想着做月亮的彩衣;也许剩下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还贪恋世俗的狂欢;也许剩下的是凸起的青筋,还想冒充雷电劈向乌云;也许剩下的是双瘦骨嶙峋的手,还做着捧起金碗的黄粱梦;也许剩下的是丧失了语言功能的嘴,还憧憬着浮泛的情话。当然如果一个作家在艺术上向死而生,有大觉悟,也会绝境逢生,给自己打入强心剂,演绎文学传奇。如同福克纳的《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那干枯的尸体旁的一缕“长长的铁灰色头发”,在腐败的气息中,告诉我们岁月和婚姻的真相,告诉我们爱情的相守,有多挣扎和艰难!

哦,当一个作家丧失了“热血”,还可能变成一个耽于说俏皮话的饶舌者,对什么都敢张大嘴巴评头品足,再没有驰骋于创作疆场的霸气,成为一个只会写创作谈的家伙,所以我还是少说多做,赶紧打住吧——俺家的杂货店也来人了。

2020年3月5日  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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