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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文学形象的“世纪交替”

2020-06-23黄德海

扬子江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说

黄德海

20世纪末的最后四年,我在海边一个小城读大学。学校靠海,周围已经建起很多整齐而堂皇的高楼,却不知为什么还是一派集市的感觉。每到傍晚,街道两边就挤满了各种摊贩,卖服装的,卖水果的,卖旧书的,卖馒头的,卖肉夹馍的,卖驴肉火烧的,卖鸡脖子的,卖盗版软件的,各式各样,价钱也便宜得恰到好处,正好跟我们瘪瘪的钱包相配。还有临时搭起的仅堪避雨的棚子,里面卖简单的凉拌小菜,偶尔坐得时间久了,店主也下厨做个干煸头菜,转过来一起喝两杯。不止摊贩,即便是租下的正规店面,里面也一派乱哄哄的气息,仿佛店主们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特殊时期的暂时过渡。我就曾经在一个规模颇大的书店里,在妖冶女老板说不清是轻蔑还是迷离的眼神下,从一堆法制故事的雜志缝隙里,抽出过《致命的自负》。

因为在海边,不时有人拿各种品相不佳的海鲜来售卖,据说是从返航的船上包下的残次品,虽不好看,却实在新鲜。有一种专卖海虹的,底下放一个蜂窝煤炉子,上面架一个脸盆样的器皿,里面盛满煮熟的海虹。望过去,在青黑色贝壳的映衬下,是开口处露出的淡黄色肉,加上不断冒出的袅袅热气,颇能引动食欲。可海虹并不好吃,不但什么味道都进不去,嚼在嘴里还像咬着棉絮,不过对准备喝点儿扎啤的我们,却是再合适也没有的选择——好歹是口肉,还每斤只要一块钱,差不多是理想的情形了吧?找个卖扎啤的摊子坐下,或者去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找相熟的老板,点一碟花生米,拍一盘黄瓜,每人就着三斤海虹灌下十大杯扎啤,把肚子塞得满满当当,才恋恋不舍地回宿舍去。

不只是校外,校内也有很多小店,尤以各种卖吃食的为主。从教室或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买俩包子带回去,就是简单的一顿饭了。有一年暑假,我在学校假模假样地学习,包子铺老板不知什么原因也没走,每天只做几屉,维持个日常开销。有时候我中午下去买包子,还跟他在露天的乒乓球台上打几局,很快就熟得跟自家兄弟一样。有一天中午,我买了包子回去,吃完后忽然肚痛如绞,随之上吐下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好赶紧躺下,等着不舒服自己过去。感觉好一点了,就起来喝点热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又一轮上吐下泻。这过程一直持续到当天深夜,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在床上奄奄一息地睡去。第二天能动了,跟包子铺老板说起来,他啊呀叫了一声,说昨天的包子是芸豆馅的,可能没有熟透,我对这个敏感,应该食物中毒了。接着他跟我说,食物中毒很危险,弄不好会引起脱水和休克,不该这么大意。我第一次听人说起食物中毒这回事,结果还这么严重,想想自己都后怕了很久,但我当时丝毫没动过向那老板问责的念头,只觉得自己倒霉,不巧碰上了这么一件事。

这种零零碎碎的事,我原先并没有觉得有任何需要注意的地方,并不经意地认为,每个人的青年时期都是如此吧,总是一边潦倒一边开心,既生机勃勃又混沌嘈杂。因为年龄和经历的关系,我们天然地在一段时间内享受着如此气氛,世界理所当然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好奇怪的。如今时过境迁,偶一回首才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恰好能碰到一个一两百年来的特殊阶段,尤其还是在年轻的时候。或者也可以说,我们幸运地在年轻时置身于一个特殊的时段之中,而这时段恰好是世纪之交,社会正艰难地转身,一长段时间累积起来的能量喷发,到处都是飞扬的可能,与此同时,来自不同方向的寻求整饬的力量,也慢慢逼近过来,只是因为我们没心没肺,才没有充分意识到。

如此不合规矩的引言,到这里已经很长了,再写下去恐怕会更加不知所云。其实我要说的差不多只是,当对这一时期的感受慢慢被写进文学——不是物理时间的世纪交替,也不是平常所谓的如实记录,而是作为理想,作为记忆,作为现实,自此成为可供反思和比照的文学形象——我们或许才察觉到,这样的情形并非(现代以来的)每一代人都必然经历,而是一个长期的、逐步累积的结果,一不小心,这几乎就要成为一个文学上称谓的时代。如果不知道珍惜,不把这一切郑重地记录下来,这样既亢奋又松弛的状态,说不定就会在现实、记忆和文字中大面积消失。

须一瓜《致新年快乐》呈现的世纪交替,带着明显的理想色彩。这里说的理想,不是作者有意把一个时期理想化,而是其中的社会情境以及由此造成的小说中人物的行为,有较为明显的理想色彩,或者,为了讲述便利,我们也不妨引进乌托邦一词,把这作品看成一个小型的乌托邦实验——在非常严格的比喻意义上。如此,则差不多可以说,《致新年快乐》着力描写的小型乌托邦,原本就是社会发展中一个小小的可能,看起来既是大环境发展的必然,又似乎是对这一必然的违反。

《致新年快乐》的故事开始于二十年前,恰逢世纪之交,那个叫做新年快乐的小工厂,可以算是应运而生:“九十年代初下海有了点钱的父亲,选址在芦塘镇青石水库边开办的。当时那里偏僻,租地便宜,几年后它才变成了劳动密集型的经济开发区,再后来,高新科技园区、软件园区等在青石水库西面陆续开发,芦塘的人气才渐渐转旺。父亲依照政府的扶持政策,小作坊入驻芦塘劳动密集型开发区,升级成了工艺厂”a。熟悉那个时期的人应该能够辨认出来,经济开发区、高新科技园区、软件园区、劳动密集型,都是当年常见的词语,从政治教科书到各种黑白牌子,满街都是。与此同时,老城区周围的郊野高楼几乎瞬间便拔地而起,怀揣野心的、不安于家的、想看看新世界的人们,离开自己此前居住的城市或乡村,涌进这看起来百废待兴的新世界,某些或笼统或具体的梦想似乎指日可以实现。

新年快乐工厂似乎可以算得上梦想成真的典型:“晨曦斜照的草地上,粗粝的土黄色方石门柱间,闭合着白色钢琴漆的铁艺大门。右边大门柱的柱面上,有一方小铁灰色大理石雕的金字招牌,中英文厂名:新年快乐工艺品厂。招牌只比A4纸大一点,节制考究得就像石柱里嵌的精美印章。钢琴白漆的铁艺大门双开,里面是五千坪的绿草地,一条宽展笔直、路边镶着韭兰草和铃兰的迎宾大道,绕过喷泉大水池,通往厂区深处唯一的灰白色小厂楼。池中心是一尊维纳斯踩贝出水的雕塑,本来浮于爱琴海面的大贝壳,总是被自来水淹没,永远也浮不上水面,她的脊柱后面还有一柱鲸鱼般的大喷水。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那是我母亲的文艺品位。芳草萋萋中,多条交叉小径由绿篱描边,其间红色的扶桑、黄色的美人蕉、鸡蛋花一年四季总在开放。厂区四面是白色的铸铁栅栏。”没错,“整个厂区看起来,就像一张立体的新年贺卡。二十年前,父亲把那栋五层小厂房、六七十名员工,郑重交付给成吉汉时,就像赠予他儿子一张新年贺卡,而成吉汉就像接过一个新年祝福”。

严格意义上说,成吉汉从父亲手中接过新年快乐工厂的世纪之交,已经来到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与1992那年南方谈话勾勒出的经济形态的阶段性尾声,一面很多人还在照此前的惯性继续运行,觉得世界会永远如此发展下去;一面则有人启程走入下一个时期,盖多层楼房出租的种房子农民和“父亲”一样转投入房地产的人不断增多,新的社会阶段早已在各方面露出端倪,根本来不及收拾和思考此前的各种情形。富有艺术气息的成吉汉当然更不会去思考,他在父亲的基础上变本加厉,接手后立即“升级全厂广播音响系统”,很快就把工厂变成了一个奇特的作品:“当新广播系统启用后……一进大门,我们就像进入一个透明的、无形的音乐厅。我们一行不知道是走在夕阳浅金色的天地間,还是成吉汉布置的无可名状的奇异光辉中。在那音乐旋律里,在那小号引领的新年贺卡一样的根据地,被音乐描绘得如天国一样感人欲泪。”

需要说明的是,前面提到的乌托邦实验,并不是指这家工厂,而是这家工厂的保安们。或许是因为成吉汉不够实际的个性,或许是因为同气相求,或许是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反正自从成吉汉执掌新年快乐工厂,保安部门的人手便不断充实,除了成吉汉和原先父亲的司机兼保安队队长猞猁(林羿),双胞胎郑氏兄弟和边不亮陆续加入,保安队气象为之一新:“厂里保安队开始每天拂晓要跑步五千米,不跑就扣奖金……必须参加健身活动打卡——其他岗位员工随意。健身房是在五楼顶加盖的——除了走不开,一律要完成至少一小时的健身。成吉汉自己都坚持参加。哦,还聘请过一个散打教练,据说,新年快乐的保安个个有身手不好惹……厂里的保安队走出来,一个个衬衫下都能看到结实的胸大肌,看起来真比警察还帅。”除此之外,这个乌托邦里大概还要加上女厨子阿四,虽然不在保安队,但作为郑氏兄弟的姨母和成吉汉、猞猁与边不亮的肠胃及某种特殊情义的守护者,她不该被忘记。

这个群体无心而为的实验,也并不在本职的保安部门,而是当他们把自己的“保安”范围扩展到大面积巡逻,尤其是针对扒手采取行动的时候,才明显地看出其乌托邦性质。他们的反扒行动,对外,可以说是“不惜用鲜血和生命,去维护另一些人的鲜血和生命的完整”;对内,则是“出钱、出力、出血,他们一起维护那个了不起的世界”。如此行动,当然会得到公众的好评,并让很多人感恩戴德,后来连派出所也顺水推舟,不但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新年快乐厂门口,分局领导出席了芦塘‘反扒志愿队成立的挂牌仪式”,“所长还是指导员主动回赠了一条自己用旧的警用皮带,还有两件警察黑色T恤,其中一件新的,胸口还有POLICE的小字”。因为有人受伤,保险公司也趁势跟进,“给反扒队员,赠送了保额合计二百万的意外伤害险。保险消息也跟着见了报,效果应该比花钱的广告好”。

反扒志愿者虽然得到了诸多的口碑和支持,但肯定不是代表着正义的一群人,否则,这小说将变成某种简陋的人世童话没错吧?他们不但有时候擅自执法,违规使用警具,抓捕扒手时有意模糊自己的身份,有的甚至“不止一次受贿,猫和老鼠已经进入一个双方默契的互助互益循环”。这其实差不多是公例,“公权力对人的侵蚀,比铁块生锈还容易”。不只是进入保安队之后,此前,“那个春夏,那个伤风化的专项整治,客观上改善了郑氏兄弟的经济生活。还有一次,出租车司机听说他们是警察,执意不肯收他们的车费;后来,遇上知道他们警察身份,还收他们车费的不懂事的哥,哥俩就非常生气;再后来,他们追求规范化,一起购买了三百多元的假警官证(黑皮套上警徽非常真实),并开始随身携带盖公安分局章的治安罚款簿”。没错,缺乏监督的权力就是这样无孔不入,差不多是所有乌托邦甚或现实社会都必然面临的问题。

按说,这样一个群体很难在现实社会中存在,可这支以反扒为己任的保安队,竟然存在了很长时间,除了不务实际的成吉汉提供的物质支持,大概要归因于当时的社会氛围。他们活跃的世纪之交,社会情形还不像二十年后,社会“只在城市化的初级进程中,相对今天,那时的芦塘小镇,一派贫困杂乱、无序而生机盎然。很多城市化的基础设置、机构配置,都在应对人口快速增长的疲惫招架中”。这个无序,很典型地体现在新年快乐工厂的业务上,他们“一般都是抄袭按样打货,贴个企业LOGO基本完事”,显然还没有什么知识产权概念。不止这个工厂,甚至可以说,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养生息,世俗已经相对自为地形成,各种不同的人也在这其中安分或不安分地安顿自己,社会稍稍有了一点深厚的根基,慢慢生长出一种茂密,有自我调整的余地和方式,填充满那些自以为是者从来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b。就是在这样一种逐渐变得深厚的自为之中,疾恶如仇的成吉汉、直觉敏锐的猞猁、糊涂颟顸却爱管闲事的郑氏兄弟、携带着复仇式热情的边不亮,以及猖狂的女厨子阿四,在社会的缝隙里短暂地建立了属于他们的乌托邦。

诚恳地说,我不知道这样的乌托邦实验是不是应该表彰,或者说,我并不清楚这种不够本分而又时常徘徊在灰色区域的做法是不是值得鼓励,能看出来的只是,这个实验反衬出世纪交替时一种让人振奋的宽松氛围——需要再强调一次的大概是,如此情形并非天然,而是写进作品中的形象。客观上,这个氛围疏导了天性各异、心思别具者可能会变得危险的心理状态,“发作之后,大地、人心都会慢慢复苏”,避免因过度压抑而可能导致的更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与此同时,他们的反扒行为虽然并非经过审慎思虑,甚至显得有些无知,但这种源于自主选择的反扒行为,无论如何在某种意义上对人有益,“大多数决定所有其他人的行为的情势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无知,而这些其他人的行为则是我们得以从中不断获得助益的渊源”c。或者说,这个反扒乌托邦实验能够成立,恰恰是因为参与者的无意而为,而不是有意的设置,否则,就会像“诸多乌托邦式的建构方案(utopian constructions)之所以毫无价值,乃是因为它们都出自那些预设了我们拥有完全知识的理论家之手”d。

天地不仁,或许人道也不仁,社会的缝隙不小心就会被好事的人一点点填充,何况预设自己拥有完全知识的人会狂风骤雨般席卷一切,期待整饬的完型也可能倒逼过来,每个人在特定情形下独特的自我调适,必将越来越失去从容的空间。如此,当《致新年快乐》结束的时候,我们便也知道,“这不是人的告别,更是一段历史的终结”,那把吃海虹或者反扒当成理想的日子,恐怕只能留存在易逝的记忆之中。

相比《致新年快乐》较为突出的理想色彩,周嘉宁的《基本美》和《浪的景观》,则像是从记忆里打捞出来的一段经历,有不太显著却能明确感受到的怀念之感。不过,这怀念之感并非小说的指向,更像是在诉说一段记忆时偶尔流露出的情绪,或者更准确地说,因为准确的叙述让人看到了存在于世纪之交(严格说来,这两个小说发生的时间主要在2000年到2008年间,但起点都在20世纪末,差不多开始于1997年的香港回归,处理的主题也属于此文称谓的“世纪交替”范围),却在后来一个时期逐渐失落的某些东西,因而难免会在阅读中生起对诸多即将成为历史的情境的怀念。

周嘉宁的小说差不多始终保持着某种诚挚,这个特质让她的小说有一种天然的澄清气象,即便是痛苦和悲伤,也因为根柢里的诚挚,很少显现为怨愤和夸张,而有着思无邪的干净率真。这大概跟她专注内心的状态有关,也跟她一直追求准确的努力有关,无论是人物的心理状态还是对外在的描述,作品大部分时候都铢两悉称,能把两方面都清晰地勾画出来。在以往的小说中,这一特质较多地表现为向内的一面,她似乎从开始就能站在人物内心深处,人物和周围的环境都从属于内心的感觉,因而作品保持着稳定的基调。如此写作方式,虽然让小说显出某种可贵的矫然不群,却也可能在转而大量书写外在事物时,变得进退失据甚至支离破碎。幸运的是,在几乎可以称为转型的两个中篇《基本美》和《浪的景观》里,那向外的大面积伸展不但没有导致此前准确的崩溃,反而因为外在事物的明显增多而有了更为准确的感觉——内外间的关系达至新的平衡,人物居留的空间也随之扩大。

不妨先从《基本美》谈起,因为在这个小说里,前面说到的对内心的关注还大面积保留着,类似独白的文字在作品里大量存在——“他被全新的东西震动。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酒吧喝酒,也意识到这里有一种他不曾拥有的天真。”“不是虚构,他们成为了确确实实的朋友。即便他清楚地知道这份友谊存在着明确的边界和他不愿再去探讨的地带。”e与此前作品有所区别的是,这些内心感受不再只是产生于自我或亲密关系者的小范围,而是牵连着更开阔的地带,“他们一起坐火车,住卫生情况糟糕的连锁旅馆,却都怀有磨砺自我的决意和快乐……起初是听他们交谈,之后他也参与进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交谈中获得了快乐,并且感觉自己在认真地活着,思考,创造”。也就是说,在以往诚挚的人物内心基础上,这篇小说的周围环境与人物产生了更为复杂的互动关系,“不排他,不污浊,不愤怒,不傲慢,有着青年身上少见地对外界的参与感,以及置身其中的热烈的同情心”。

或许是出于人物内心的诚挚,或许其实就是小说本身的准确,我们在阅读时相信,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对世界的观察值得信赖。跟每个处于迷茫期的年轻人一样,这些人“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或者成为什么,又似乎相当清楚,在每天重复到被质疑和瞧不起的生活中搭建着什么坚固的东西”。可是,他们也并不就此放弃,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再污糟也没有讨厌,相反觉得四处都是有趣的地方,甚至觉得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才行”。相应地,尽管有时候会觉得一切都“崭新到离奇,像一个建立在虚构上的平行世界”,却也并不亢奋,对很多看起来不可思议的经历,他们“既不傲慢,也不拘谨,把各种事情都当成平凡的烦恼与快乐”。这些感受,或者小说中的人物经受的一切,看起来并非庞大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是爱好提炼典型的作品恰好忽略的那些,不过是“平凡的烦恼与快乐”,却居于末位而没被淘汰,深深牵连着他们身经的那个世纪交替中的世界。

这个世界什么样子呢?“恰逢时代的洪流冲击旧的体系,允许热切盲目的年轻人在短暂的松动中创造一些无意义的空间”,“北京的风干燥凉爽,携带着灰尘的气味,令人想象在遥远的某处,有人正在空旷的野地里焚烧整个夏天落下的枯叶和荒草。而这里的风来自四面八方的大海,无序,陌生,带着大自然的决意”,因而是一番“杂乱和生机勃勃的劲头,规则没有闭合,各种形态的年轻人都能找到停留的缝隙”。这样的情形下,人才有可能在高考之前还去参加庆典排练,才可能允许一个人东奔西走而不用考虑前途,也才有可能让一个女孩在屋顶上搭蒙古包——“蒙古包是从呼和浩特联系了厂家运过来的,真的草原蒙古包,不是钢筋铁皮搭起来的冒牌货。里面用木架做成网状支撑,围毛毡,再覆盖结实保暖的外皮。顶上有个天窗。门往东南方向开,既是避寒,又是吉利……照理里面可以放火炉,小马放了取暖器,设置了无线网络。即便是暴风雪的天气也能安然度过”。是的,这就是当时的情境“带来的微小的轻松”,杂乱无序中有着可供停留的缝隙。有这样的缝隙存在,人的天性就有可能较为肆意地伸展,然后一个牵连着另一个,人心可以在其中找到略作停靠的空间。

如果说《基本美》在某种意义上呈现了世纪之交的内景,或者说是由外景折射而成的内景,那么《浪的景观》则可以看成这一时期的外景。这样比较,并不意味着作品从内在关注转向了外在描写,而是说,在这篇小说里,周嘉宁放弃了她最惯常处理的富有艺术气息的青年,转而写两个倒腾衣服的小贩。小说并没有因为离开舒适的区域而丢失一贯的准确,我甚至猜测,为了让不熟悉转为准确,周嘉宁对人物内心的揣摩和对外界事物的验证更加苛刻,因此,我们又一次触摸到了世纪交替时一些熟悉的情景,荒芜,野性,带着显而易见的开辟气息——“地下城是九十年代中期建造的新型防空洞,面积等同于半个人民广场,分区域招商,缓慢拓展。一半已成规模,另外一半还无人管理。”“我们从浦东江边的仓库出来,珍惜春天仅剩的几个夜晚,没有着急回家,反而往纵深处越走越远。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刚刚浇灌的道路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大陆的尽头是什么,便来到了尽头。那里是一个通宵开工的地铁工地,冷光灯像好几枚巨大的人造月亮,不见人影,但是机器全力运转,一根根直径惊人的管道将那里的泥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卡车上,再运送出去。我们无所事事,在吞吐的轰鸣声中看得如痴如醉。”f

在这样的情境之中,人也有了舒展的空间,尽管远远不够让人满意,却朝气蓬勃得让人振奋:“去小饭馆里吃刀削面,旁边坐着一群穿匡威球鞋的朋克。特别野,特别贫穷,特别嚣张,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成为这个公社的一员。”“老谢的朋友们普遍过着既浪漫又务实的生活,在金钱的热浪里翻滚,却愿意为一些特别抽象的事物一掷千金。”当然,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样的情形不是开端,而是一个宽厚时期算不上委婉的结尾,“周围的事物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一场缓慢的持续的地壳运动,塌陷,挤压,崛起,我们身处其中,不可能察觉不到”。似乎总是这样,梦想还没来得及好好展开,就已经悄悄来到了它的尾声,“我们今天在这里也算是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了,从今往后里面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考虑接下来的打算”。尽管作品里有些人物已經开始下一步的计划,也参与了新事物的形成过程,但总有很多的人心情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失去了无所事事的勇气,也没有其他任何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或者,像《基本美》里更为谨慎的说法,人们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仿佛一桩事件或一个小小时代接近尾声时那样,流露出愈发激烈也愈发厌倦的神态。”

不过又能怎样呢,春秋仍然代序,“后来大家都开始使用互联网了,感觉是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取了不同的网名,比自己的名字酷多了,从此再也不需要在现实中见面了”,“继论坛之后,博客也消亡了,仿佛一场物理性的删除。大家抱怨挣扎了一会儿,便也高兴地去往了下一个时代”。人们高高兴兴去往的下一个时代会是什么样的呢?或许,是像《基本美》里香港的情形——“十年前的香港可能还不是这样。电影里也没有不得志的老警察,反社会的杀手,忧心忡忡的新移民。而现在每个人都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扮演自己的角色。赌彩的好运仿佛再也不会降临。没有人尊重彼此的愿望。”或许,是像《浪的景观》中那样似乎突如其来的新冲击——“从襄阳路涌入一批实力雄厚的摊主接手了半边地下城,抹去了这里最后一些浪漫和无序的气象,行业内不正当竞争白热化,从此成为真正的角斗场。”

社会发展大概可以像自然选择一样,不用依赖全知的理论和公共的权威,而由“盲眼钟表匠”选择,“没有事先预见,也没有计划顺序,更加没有目的”g,最终形成复杂的样式,像《基本美》和《浪的景观》里的实际交替那样,虽然不够完美,却几乎在每一个地方都给人提供着星星散散的可能,有人生适意的机会隐隐约约存在。可惜的是,人们往往在短暂失败或遇到障碍的时候,渴望严整的秩序或某种外来的威权,给出一个或许最终只是符合意图的远景。这时候,人们往往会忘记,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当要求来的一本正经的秩序到来时,首先受到约束的,不是我们不满的那一切,而是自己可以较为自如行为的空间。更何况,一个群体非常可能“因遵循被该民族视为最智慧、最杰出的人士的信念而遭致摧毁,尽管那些‘圣人本身也有可能是不折不扣地受着最无私的理想的引导”h。没错,那个渴望来的整洁的秩序,总是带着阴沉的缠缚能力,弄不好会先捆住我们的手脚。

或许应该再次强调,这个记忆中的世纪之交,仍然是文学形象,并非天然如此。新的人们会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进入新的世界,形成新的记忆,写出新的形象。可以推测的只是,刚刚过去的世纪交替通过这些小说留存了下来,成为一个时期的见证。当然,作为文学形象出现的世纪交替并非没有问题,就像“庞大的小区里住着的几乎都是贫穷,却对美好生活抱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的年轻人”(《基本美》),那经历也“根本称不上是光辉,只是更贫穷,更混乱和更诚实”(《浪的景观》)。就像我在世纪之交,因为懵懂,还不知道生活的厉害,把贫穷也算进了美好的经历。或者,如阿城在云南时所见,“每天扛着个砍刀看热带雨林,明白眼前的这高高低低是亿万年自为形成的,香花毒草,哪一样也不能少,迁一草木而动全林,更不要说革命性的砍伐了”。或许,对这样高高低低,会遇到各种问题的宽松时期,真需要懂得珍惜甚至或明或暗地维护,否则,这些情境总有消失的一天,要过很久之后才发现,“成长期中最珍贵的东西都在失去,而且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基本美》)。细心一点,我们甚至会发现,记忆不知何时已经突破自己的界限,成了庞大的现实。

不同于《致新年快乐》显而易见的理想色彩,也不同于《基本美》或《浪的景观》近乎犀利的准确,乍读路内《雾行者》的时候,几乎会不经意间产生某种负重感,仿佛接手了一样沉实而珍贵的礼物,还没来得及适应它的分量和意义,将将处于错愕之中。很快,一种不常见的光照射进来,人物的命运开始吸引你,深邃的空间缓缓显现——或许,这正是一个庞然之物该有的样子,那看起来有点儿迟缓的起身,恰好是巨兽准备长时间奔跑的前奏?稍稍适应了这个长篇略显缓慢的开始,开阔的世界、丰盈的细节、复杂的人生即将在眼前展开,无量的现实从作品里涌现出来。

如果以上两节对无序、失控中的生机表现了相当的好感,那么可以说,在读路内这个长篇时,我虽然挣扎着努力,可也只好先收敛起这几乎是可以不假思索而预先拥有的态度。我无法只看到事情美好的一面,却忽视那些在潮流中逝去或崩溃的人们,就像我自己回忆中的世纪之交,一旦遇到那次(其实很可能是很多次)痛不欲生的食物中毒,再怎么自信,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是美好的另一种形态。或许,当我们在《雾行者》中迎面碰到一些词,流水线、假文凭、火电厂、洗头房、美发店、保健品,遇到经济管理、血汗工厂、扣押证件、啤酒女郎、江湖儿女、萍水聚散,遇到职校、假人、下岗、斗殴、黑帮、包养、嗑药,应该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这些世纪之交已变为证物的词语,几乎可以说是社会生动的毛细血管,当时在在可见,几乎跟任何人都有关。后来,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东西消失了——其实也不能说是消失,也不能说是过时,因为我们还生活在与此相关的时代中,只是这一切变成了隐藏在背景里的什么东西,不再频繁出现在时代前台。

《雾行者》从1995年一直写到2008年,可以在较为宽泛的意义上称为世纪交替。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里,这十多年作为一个巨大的转折期——由丰富、嘈杂、无序逐渐变为单纯、平静、整齐——缓缓浮现出来。再深入一点,此一阶段的无序和由无序引起的混乱非常明显,显而易见的不公与或明或暗的抗拒变得抢眼。细心读下去,我们几乎能听到这一转折期骨骼艰难转动时咔咔作响的声音。或许也可以说,在这个小说中,无序带来的困境更为具体而切实,携带着一个庞然而至的世界所有的污秽,所有即生即止的生活,所有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要对这时代问责吗,却似乎没什么可问;你要赞美吗,却真的没什么值得赞美的,能够说出来的也不过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自由,草根,骗子横行,到处是车匪路霸,在街头卖假药的人也能发大财,开一间黑网吧可以活一辈子……我以为这样的时代很适合我,鱼龙混杂,每个人想的都是捞第一桶金(那时我们讨论过,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就算第一桶金了),可是具体用什么办法捞金,鬼知道。”

这样鱼龙混杂的时期,或许可以用一个比方来看:“有诸多否定大排档这类社会空间的理由,例如治安,例如卫生,例如管理。但是,如果一个城市没有大排档这类社会空间,这个城市就是一个死的城市,就是一个不文明的城市,或者简单说,是一个落后的城市。落后的理由是,这个城市的管理者,是没有人文感觉的,是见物不见人的,是忽视由社会最底层至整个社会的自发创造力、生命力的。这样的现代城市,是现代之死。”i没有一个时期会完全令人满意,但就像每个城市的大排档,“虽然有个大字,其实是由无数的小聚集成的”j,而无数的小的聚集就难免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你不能摘除污秽只留下纯净,也不能忘掉疼痛去感受幸福。从这个方向看,《雾行者》用泥沙俱下的方式,把书中所写的十多年时间变成了一个文学中的时代。可能是為了把这一存在于虚构中的时代运送回现实,路内在小说中提供了这一时代独有的证物——一、二代身份证的更替——有了这证物,时代的转折痕迹一目了然,那个虚构中的时代也就有了回到现实的绝大可能,甚至会成为我们思考自己置身的现实的特殊起点,并由此成为某种富含深意的世间隐喻。

差不多可以说,第一代(相对于第二代)身份证是一个人在时代里隐遁的法宝,可以随时凭借造假的证件成为“假人”或让自己凭空消失,在无序的空间里隐藏起自己,或者在令人不安的环境里讨得一份逼仄的可能性。不过,这个可能性却建立在基础性的弥天大谎之上,所有的事情都笼罩在谎言之中,只是近乎灾难和贫穷的缝隙里凿出的小孔,稍微可以透一口气而已。可就是这样无数由无奈挤压出的小孔里,爆发出某种不可遏制的生机,世界由此变得多样了一点。也就是说,我们能从小说中感受到无序以及无序之中的活力,活力以及活力之中的巨大疼痛。这个意思几句话说不清楚,其间的是非颇难一言而决,“解释它们需要巨量的因果关系”k。可以推测的是,这个秩序的漏洞在某个范围打破了趋于凝固的社会结构,给诸多无望无告(当然也难免会有无法无天)的人们创造了可能,让他们不再只是打工仔、农民工或者其他什么笼统的身份——尽管在别人看来他们还是长着同一张脸,却有了各自独特的样子,“自己能分清自己,相异的眼神,不同的口音,各自命名的来处或去处”。也因此,《雾行者》就不只是牵连着空间广阔的城市、郊区与乡村,也包含着各种混乱中生而为人的劳苦和无奈,牵扯着不同人的喜怒哀惧。

如此显而易见的喜怒哀惧,是因为《雾行者》在书写人物行动的同时,勾勒出了他们的精神轨迹。那群在命运流转中不知前途的年轻人更年轻的时候,以文学的形式摸索着自己的精神生活,也以此不自觉地更改着自己实际的生活前途。我们慢慢会发现,小说在粗糙日常中带有思索意味的行事特征和叙述语调,原来自有其来处,思考与行为密切联系在一起,正是这群人独特的生活方式。确切点说,不只是那些曾经参与过文学活动的人们,这本长篇里的几乎所有人物,都过着一种思考与行为联系在一起的生活。这样的方式是不是有些特殊?可有意思的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并不觉得突兀,不觉得违背了小说的什么天条,不觉得这是与我们生活异趣的另外一种生活,而恰恰是我们生活的样子。沿着这个方向,似乎可以说,《雾行者》更改了某种小说习见的形态——思考(思想)不再是某些虚悬的理念,也不再是某些人的特权,而是变成了每个人的日常。这一精神日常的出现,让每一个人物都清晰地帶着自己的背景出现,因而变得更为鲜明,也同时牵连出一个鲜明的社会形态。

当然,这并不是说,《雾行者》中的人物涉及的是什么天理人欲、主体客体,思考的是什么家国前途、古今之变——以往关涉思想的小说设定的高端人物通常关心的问题,而是思考本身成了他们的习惯,最终变成了一种日常行为。这一小说习见形态的更改,恐怕最终是因为时代发生了变化,那些在现已耳顺左右的父母吵架时躲走的孤独孩子们,当年就不再跟父辈年少时那样跑到街上疯玩,他们继续接受教育,躲进自己的房间读书,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如今,他们已经长成了大人,有了不同于上一代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尽管并不是每个人都接受了完全的教育,但相当一部分因为教育变成了能够反省自己命运的人,跟面对所有问题都起而行之的大部分上代人不同,内心生活变得丰富,也因此能更准确地感受自己遭遇的疼痛或委屈。只是,虽然感受的能力提高了,但社会并没有提供消化或应对这些情感的方式,这些学会了思考并敏感到疼痛的人,虽然占人群的比例并不低,却仿佛被弃于一个特殊的时空之中,默默地忍受或独自摸索属于自己的解困良方——进一步而言,《雾行者》本身,是不是也可以看成一种忍受或摸索的方式?

更有意味的是,在人物命运展开的过程中,《雾行者》有效避免了对社会或人的怨怼,不把任何挫折或霉运当成恶意,而是紧紧盯着每个人的行踪,扎扎实实地写下他们的困顿、委屈、不甘、意气、思索和行动。似乎只要愿意,便可以追随小说里每一个具体的人,重新走过自己当年并不明晰的悠长年轻岁月。伴随着人物的复杂生存状态,我们实际上也悄悄来到了一个时期的边缘,新的时期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在前面,经济重心发生了变化,工业不再是小镇的支柱产业;二代身份证广泛推行,社会秩序变得整饬;电脑屏幕上话语四溅,文学的低维民主驾临……回首一望,小说中的十年已经几乎是一场梦,你无法知道,此后干净整洁甚至无限划一的世界是否还跟这群人有关。可以肯定的只是,一个时代并不会陡然消失,其中的“历史、身份感和语言方式,都包含外人难以洞悉的深层逻辑,也可以称为‘共享的精神能量。它缓缓流淌,犹如弯曲的长河,浑浊、幽深;从潜潜暗流中,时而溅出血色的浪花。从一个比较熟悉的水面上,很难揣测清楚另一条陌生河水的颜色和形状”l。他们的经历和思考,因为《雾行者》的存在,必将以一种更为深层的语言参与此后的时代,也由此让这小说确认了作为文学形象的“世纪交替”的坚实基础。

出于常见的对后知后觉的错误前置,我们通常会忘记,一个能够在写作中被辨认的时代,是写作创造出来的,并非必然。或者,诸多写作者会认为,自己写出的是独一无二的时代感觉,却几乎总是没有耐心检查,那些自我追认的特殊感觉,很可能是某种已陈的刍狗。如同“狂人执政,自以为得天启示,实则其狂想之来,乃得自若干年以前的某个学人”m,很多小说里的时代认知,不过是若干年前某位拙劣学者(或某种有意引导)的叙事性证明,并非自己的独特发现,所谓的人物也不过是证明过程中的他者赋予,并非真的生成。正是在与此相反的方向上,《致新年快乐》和《基本美》《浪的景观》以及《雾行者》一起,用不同的笔墨,在理想、记忆和现实中雕镂出人们独特的行迹,并以此勾勒出一个或许只能出现在小说中的世纪交替中的时代面影。把这个形象置放到一个更大的写作群体,再谈起某个年龄段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不用再照例地说,他们还没有自己的独特声音?

【注释】

a须一瓜:《致新年快乐》,《收获》2020年春季卷。本节凡引此篇者,均此,不另注。

b阿城:《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94页。

c[英]哈耶克:《哈耶克论文集》,邓正来选、编、译,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34页。

dh[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邓正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0页、78页。

e周嘉宁:《基本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本节凡引此篇者,均此,不另注。

f周嘉宁:《浪的景观》,《钟山》2020年第3期。本节凡引此篇者,均此,不另注。

g[英]理查德·道金斯:《盲眼钟表匠》,王德伦译,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页。

ij阿城:《脱腔》,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2页、11页。

k路内:《雾行者》,上海三联出版社2020年版。本节凡引此篇者,均此,不另注。

l王昭阳:《与故土一拍两散》,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页。

m [英]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徐毓枬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30页。

作者简介※《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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