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
2020-06-19韩泽维
韩泽维
我想,我永远会这样认为——我的童年时光里,有一个匆匆走过的人,给我一生的影响。这个人就是我的阿嬷。我们开始相遇,便站在生命的两端;我们的一生,却构成“圆”的缘分。我们的相遇,就是童年和暮年刚好遇上,所发生的故事。
阿嬷一直是老老的样子——皮肤像是古铜色的铁皮被晒了很久,皱纹好似犁了多年的田地沟壑,连脊背也有着弧形的弯曲。阿嬷说因为她缩水了。她不经常笑,但不笑也像笑一样,总让我想到秋天的阳光。
我对她有着天然的亲近和天然的好奇。大约四五岁的年纪,阿嬷。我特别喜欢摩挲阿嬷的手臂和脖子。她的一道道皱褶,是我通向睡梦所走过的弯弯的山路。我至今记得那奇妙的质感——比奶油蛋糕糙一点,比虎皮蛋滑一点。阿嬷常常在竹床上由我捏着,她缓缓地摇着蒲扇,说:“我这皮肤哪里比得上你的新鲜哟!”惹得我一阵笑。“可我就是喜欢啊。”
铁皮屋顶一阵猫的跳动,还有树叶的窸窣。阿嬷的蒲扇子吹出有竹乡的风,一扑一扑,把满夜星光扑进我的梦里。当时我并无的年幼和年老的概念,只覺得她是我的陪伴。阿嬷一边抚摸我的脊背,一边随我揉捏她的皱纹,使我安然地入睡。她温柔的动作,和宽容的忍耐,陪伴了我童年的一个个夜晚。多年以后,她的幽默与温柔融进我人格的一部分,而在我失落受挫的时候,回忆这段时光也成为我疗伤的一个方式。
大约是十岁左右,阿嬷开始明显地对我严肃起来,从慈母变成了严父一样。我并非一下子习惯了的。
我自小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便是习惯了用错误的姿势拿筷子。像阿嬷说的,我每每夹菜,不够力度,让同桌的人有些担忧,不能好好吃饭。于是阿嬷便下达了命令:用夹花生绕院子走几圈的方式锻炼我的正确姿势。我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一向宽容的阿嬷只是说说而已,不以为意。
一天中午,阿嬷在我面前放置了一袋子花生,一双筷子,有些严肃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之前的命令,了解她的认真。我不敢挑战她的严肃,只好乖乖地接受她手把手的教学,然后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夹着花生,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十圈……后来又反复地练习了几次才作罢。
我小时候还有贪吃的习惯,这贪吃的发作不看时候,就算朋友来家里,我也照吃不误。直到阿嬷因此教训我,我才明白这并不礼貌。我永远记得,那个肃穆又幽默的场面——阿嬷没收了我的零食,悠哉地拿出一颗糖,吃起来,却让我看着。好几天,我都没有碰过我的零食,设身处地地体验了他人的感受,便真正懂得了阿嬷的话。从那以后我一直遵循着她的教诲。
在我塑造性格,需要规矩教育的年龄,阿嬷给予了我严肃的教育,她用切实的行动和感人的耐心给我成长增添了力量。我想我如今能够冷静而且坚定地处事,也有赖阿嬷的教育。
我以为阿嬷会永远幽默下去,直到她给我上了最大的一次课。这节课,关于死亡。她用永远的消失,教会我一个道理:没有陪伴是永远常在的,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她离开的那一天,我反复地想起这样一件事:
一次,在开动的汽车上,家人谈起我的年纪,继而谈到我以后会如何步入大学,又如何走进社会开始工作。我向阿嬷好奇地问:“阿嬷也看到我长很高了!”阿嬷隔了些时间,说:“阿嬷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个时候了。”我听了感觉极大的遗憾,追问原因。阿嬷摸摸我的头,说:“老人会离开的。”然后叹了口气又笑着看着车窗。看着她的苦笑,我以为阿嬷不开心,便不敢再问为什么老人会离开,离开了去哪里,又会不会再回来,或者我可不可以去那里。后来,家人告诉我真相,自此我便有了隐隐的惶恐,担心着阿嬷哪一天就会离开,快乐中也有隐忧。我甚至坚持每晚祈求上天,让阿嬷多留一会儿,多留一会儿,即使我吃苦作代价也没关系。可是阿嬷对自己的年老,似乎并不在意。她该吃吃该喝喝,该活动活动该休息休息,仍然还是喜欢开玩笑。她的笑虽让我有些不解,现在想来,也许是安慰。
阿嬷对我的教育,在我十四岁的一年,正式结课。那天早上,阿嬷永远离开了,没来得及与我告别。为此我哭了很久。自此,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我都没有真正地走出悲伤。在无助和牵挂的时候,我仍然想念她的形象,默默地祈祷。我想,实际上,她去世了又没有真正离开,因为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如今,我已经能够接受人必然死去的自然规律。万物枯荣,四季变幻,生老病死,乃是常态。人如果有执念,是因为没有接受。有些规律,我想,人不得永远不和自然和解。
我的暮年的阿嬷牵引着童年的我走过岁月,让我边走边学,边跟世界相处,边跟自我相处。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故事,将长留我心,直至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