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西昌华苑、素馨斜初考
2020-06-19黄勇
黄勇
摘要:昌华苑、素馨斜是南汉时期位于广州城西的皇家园林,在广州城建史有重要的地位,1935年以前广州人仍然以素馨作为市花,本文初步考察了广州城西素馨斜的位置及其逐渐消失的过程。
关键词:昌华苑;素馨斜;广州
“五代十国”时期控制岭南的是刘隐和弟弟刘岩建立的南汉国,公元917年十一月初一刘岩在番禺称帝,国号大越,一年后改國号为汉,史称南汉。南汉四帝都残暴淫奢,当时番禺“三城之地,半为离宫苑囿”,昌华苑就是历代刘王在广州城西经营的皇家园林。
一、昌华苑在南汉皇家园林体系中的地位
要认识昌华苑的独特地位,先要对南汉的皇宫苑囿体系有一个大致了解:
南汉皇宫是在南越国王宫旧址上兴建,包括乾和殿、玉堂珠殿、文德殿、昭阳殿、秀华宫、南熏殿、景福宫、恩元宫、定圣宫、龙应宫、龙德宫、万华宫、万政殿、晨辉殿、仪凤楼等多座宫殿。
南宫是利用当时广州城西部一个东西走向的湖泊建造,核心景区是“药洲”,大致范围北起观莲街,南到仙湖街,东傍流水井街,当时湖中已有一小块陆地,刘岩命人将古西湖周围开凿约1290米,与城南修建的宫殿相连,湖水北接文溪,东连东澳,与珠江水系相通。
南宫往西,今越秀区西湖路以西、人民路以东区域,南部是唐代著名的“蕃坊”,有始建于唐代的怀圣寺和光塔,北部是南越国第五代王赵建德的住宅(今光孝寺)、南北朝时期鼎建的宝庄严寺(南汉称千佛寺,今六榕寺)和舍利塔(今花塔),南汉国主在千佛寺旁边修建了芳华苑,这是一处以桃花为主题的御苑,就算南汉灭国后这些桃花依然盛开了几百年,200年后的南宋初年方信儒看到“绿荫到处藏小舟,浅水飘红五里香。不见芳华旧亭苑,桃花应解笑刘郎。”又过了300年左右,明代番禺人张诩在《刘王花坞》诗还写道“桃花落水如锦铺,紫衣霞裾引女巫。”
从芳华苑再往西就是番禺城西部的“湿地”——华林园,这个园林“旧图经云广四十里袤五十里”。当时珠江江岸线还在今天上下九路往南不远的位置,南汉时期修建的华林园大致位于现荔湾区昌华街、逢源街、多宝街一带。王象之的《舆地纪胜》记载:“刘氏华林园,又名西御苑,在郡治六里,名泮塘。”泮塘等地在唐代已经形成了一些陆地,村子里河涌密布,西江、北江以及西南涌带来的淤泥沉积下来。南汉最后一代皇帝刘鋹继位后对华林园进一步开发,“作离宫数十”,其中包括著名的昌华苑。昌华苑又叫显德园,按照记载这座御苑位于“广州城西七里”,他经常带着名叫“媚猪”的波斯女等宠妃到昌华苑游幸,一呆就是“月余或旬日”。每年到了荔枝成熟的时节,他还要带着女侍中卢琼仙、黄琼芝、蟾妃、李妃、樊胡子(女巫)、媚猪等人和一众宦官于“昌华苑设红云宴。”
昌华苑和华林园两者很难完全区分,华林园“在郡治六里”,昌华苑在“广州城西七里”,地理位置大部分重合,应是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称谓,又或者昌华苑属于华林园的核心景区。
二、关于刘王花坞的位置
昌华苑有一处花坞,后来在附近发现刻有“古之花坞”石匾和半副刻着“祀崇花坞乐平康”石联。著名的“刘王花坞”到底是在芳华苑还是昌华苑?
第一种说法认为“刘王花坞”在芳华苑,代表人物是南宋方信儒和明人张诩,方信儒在《南海百咏》记载刘王花坞“在千佛寺侧,桃花夹水一二里,可以通小舟,盖刘氏芳华苑故地也。”张诩在《南海杂咏》中认同方信儒的说法:“在千佛寺侧,桃花流水一二里,可通小舟。”
第二种说法认为在昌华苑,代表人物是南宋王象之、明人黄佐和清人仇巨川。比方信孺年长14岁的王象之在《舆地纪胜》一书中记载“刘王花坞,乃刘氏华林园,又名西御苑。在郡治六里,名泮塘,有桃梅莲菱之属。”黄佐编撰的《广东通志》、仇巨川编撰的《羊城古钞》都沿用这一说法。
两种说法到底哪一种更为可信呢?乾隆年间的《南海县志》在记载南汉灭亡时提到“独刘王花坞宋末犹存。”说明方信儒在番禺做县尉时“刘王花坞”还保存,本人亲眼见过,他的记载当然更为可信。王象之并没有到过岭南,他的记载不够准确也不奇怪,张诩还曾指出黄佐《广东通志》中“(刘王花坞)谓在郡西六里,地名‘泮塘者,非也。”
但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花坞作为南汉离宫苑囿的重要设施,在几代刘王兴建的众多离宫苑囿中原本就不止一个,只不过作为专有名词的“刘王花坞”在芳华苑。
三、素馨斜的位置及变迁
昌华苑的东南角是著名的“素馨斜”,因为昌华苑在“广州城西七里”,而“广州城西九里曰花田,弥望皆植素馨花”,所以“素馨斜”也在昌华苑的范围内。
在南汉以前,广州人一直将素馨花叫做“耶悉茗”花,这种原产于波斯的花在秦汉时期沿着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航线被波斯商人移植到了广州,广州人按照波斯语“yāsamīn”的发音将其音译为“耶悉茗”。
第一个记录“耶悉茗”花的人是陆贾,他在《南越行纪》写道:“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芬芳者,缘自胡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北为枳异矣。彼之女子,以彩丝穿花心,以为首饰。”陆贾说的两种花就是“耶悉茗”花和茉莉花。西晋嵇含写的《南方草木状》记载:“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唐代广州是“耶悉茗”花、茉莉花的世界,在“蕃坊”居住的波斯人种植很多“耶悉茗”花、茉莉花。
“耶悉茗”这个名字很多广州人都没听过,在宋朝人们为纪念一位叫“素馨”的广州美人赋予它一个更加中国化的名字——素馨花。关于素馨是谁史书也有不同的记载:
第一种说法认为素馨是刘隐的侍女。黄晔《龟山志》记载:“昔刘王有侍女名素馨,冢上生此花因以得名。”南汉从刘龑到刘鋹都称帝,只有刘隐被朱温封为南海王,黄晔所说的刘王应该就是刘隐。明代张瑄在《南征录》写到:“南海刘隐时有美人葬于此,至今花香异于他处。”明代嘉靖、隆庆年间陈耀文在《天中记》也沿用张瑄的观点:“广州城西九里曰花田,弥望皆植素馨花。《南征录》云南汉刘隐时美人死葬骨于此,至今花香异于他处。”
第二种说法认为素馨是刘鋹的妃子。《十国春秋·南汉美人李氏传》记载:“同时有宫人素馨,以殊色进,性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明代方以智也认为素馨是“刘鋹之姬”。
第三种说法认为素馨是肇庆府阳江县人,她去世后坟墓上生出耶悉茗花,因名素馨,这一说法也出自《天中记》。
第四种说法来自《滇考》,这一说法认为素馨的得名与宋朝云南的一个叫素兴的王爷有关,这一说法显然更没有说服力。
广州的老百姓逐渐将素馨的传说编成了一个故事:素馨是广州河南(今海珠区)庄头村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和家人辛勤劳动,靠种植耶悉茗花为生,被南汉国王选入宫后十分宠爱,下令皇家花园全部种上耶悉茗花。素馨去世后皇上十分怀念她,在她的坟墓周围种满耶悉茗花。南汉灭亡后庄头村的村民将素馨移回来安葬,人们惊讶地发现她的坟头长满耶悉茗花,便将耶悉茗花改称素馨花来纪念她。
不管后来人们如何讲述素馨花的故事,耶悉茗花改称素馨花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是发生在宋代。南宋学者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记载:“岭外素馨花,本名耶悉茗花。唯花洁白,南人极重之,以白而香,故易其名。”这是“耶悉茗”花改称“素馨”花最早的文献记录,但是他对于“耶悉茗”花为什么会改为“素馨”花却不太了解,只是认为“贵唯花洁白,南人极重之,以白而香故易其名。”也许岭南真的是太遥远了,他没有听说过那个的美丽故事也不足为怪,或许当时压根就没有这个故事。直到明末清初,学者方以智在《通雅》中才写道:“五羊城外三十里有花田,云南汉刘鋹之姬曰素馨死塟于此,故曰花田,多生耶悉茗,即以素馨呼之,其香不及茉莉之清也。”
南汉时期,皇宫里的宫女死后多埋葬在昌华苑的东南角(今荔湾区清平路一带),墓园里种满了宫女们生前喜爱的素馨花,这里最早的名字叫做“内人斜”,秦都咸阳和隋都扬州城外都有一片专门埋葬宫女的“内人斜”,不过广州城西的“内人斜”因为遍地盛开的素馨花而被称为“素馨斜”。明代余象斗在《南游记》记载“今府西十七里有花田,平畴弥望,皆种素馨。相传南汉宫人死,多葬此,一名白田。”大约是因为素馨花开的时候,整个原野雪白一片,渐渐就被叫做了“白田”,荔湾因此在宋朝被称为白田镇。
南汉灭亡后,“素馨斜”从有宫人管理的状态沦为了一片乱葬岗,这些宫女没有后人来祭奠她们的孤魂,举觞墓下,感叹余芬逐渐在广州城的文人墨客圈子中流行开来:朱熹的弟子、湖广总领傅伯成是比较早留下凭吊“素馨斜”诗作的诗人:“昔日云鬟锁翠屏,只今烟冢伴荒城。香魂断绝无人问,空有幽花独擅名。”这里也让方信孺感慨万分:“千年艳骨掩尘沙,尚有余香入野花。何似冢头美人草,风前犹作舞腰斜。”南宋末年著名文学家苏泂游历岭南时也专程去“素馨斜”缅怀这些美人:“烟冢秋來摘露翘,素心初不染炎囂。故将华鬘争标格,甘与芳魂伴寂寥。玉蕊当风流暗麝,冰肌无暑晕轻绡。舊遊记得花田路,十里香塍雪未消。”
素馨被元朝学者陈大震排在广州府各种花花草草的第一位,他很准确地标明了宋末元初素馨花的主要产地:“今城西九里,地名花田,弥望皆种此花,其香他处莫及。”
明代离素馨斜不远的怀远驿是当时中国接待来华“朝贡贸易”使团的地方,当时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十分缓慢,朝贡贸易的经济总量并不大,尽管附近有外国商使来来往往,但对素馨花田的影响并不大,反而成为官员、商旅、民众喜爱的风景。明朝成化九年(1473)吴中编纂的《广州志》载:“城西九里曰花田,弥望皆素馨花,刘王花坞,今清平路之西原有永宁桥,又名‘三板桥,桥南三角市,南汉时是种植素馨花之花田。”又过了近100年,嘉靖朝编撰的《广东通志》记述:“花田在城西十里三角市。”明末黎遂球也曾前往“素馨斜”:“登羊城以西望,见绿草之田田,匪织雨而含珠,乃浮香以如烟,吊美人于黄土,照明镜于青天,惟斯花之可认,感今昔而相怜。”
从明代开始,素馨花从一种让人怜爱、有点心疼的角色,变成了一种欢天喜地的形象,人们喜欢它的芬香,成为市民过端午、七夕等民俗节日的主角。张瑄在《南征录》写道:“花田人以种素馨为业,其神为南海美人,采摘必以妇女,而彼中妇女多不簪戴。”陈白沙也说“产于此邦曰素馨者,香清而体白,郁郁盈盈,可掬可佩,贯四时而不凋,供一赏而有余,亦花之佳者也。”当时广州女孩最期待的就是一年一度的“素馨花会”,她们希望通过“乞巧”一展才艺,找到如意郎君。七夕前后是素馨花季,官府和民间会采购大量的素馨花制作成大型花灯供市民游览,明代杨慎曾赞叹“粤中素馨灯天下之至艳者也。”
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记载“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三角市,南汉葬美人之所也。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至今素馨酷烈,胜于他处,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花田。”他哀叹:“花田旧是内人斜,南汉风流此一家。千载香销珠海上,春魂犹作素馨花”。“素馨花会”也延续到清初,屈大均写道:“广中七月七日,多为素馨花艇,游泛海珠及西濠、香浦,秋冬作火清蘸,则千门万户皆挂素馨灯,结为鸾凤诸形,或作流苏,宝带葳蕤,间以朱槿以供神。”
随着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开海贸易,素馨斜就注定由盛而衰的命运。尤其是1757年乾隆皇帝关闭江、浙、闽三个海关,只保留粤海关对欧美一口通商之后,各路富商云集广州城西,他们需要更大的房子、更多的商铺,于是西关大屋、竹筒屋慢慢占据西关的各个角落,种花的收入比起商贸而言简直不值一提,在城西“素馨斜”有1000年种植历史的素馨花田很快就走向没落。1770年广州知府赵翼“花田诗”是这一进程的绝唱:“十里芳林傍水涯,当年曾是玉钩斜。美人死后为芳草,醉守来时正好花。满地种珠夸老圃,千筐带露入豪家。蜑娘头上微风过,勾尽游人是髩鸦。”嘉庆、道光年间诗人孟鸿光和吕坚也有同感,孟鸿光在《羊城花市》写道:“浓香飞捉路三叉,紫调红腔尽卖花。珠海晚风回雀舫,玉街晴日闹蜂衙。田中艺树儿孙业,埭上移春富贵家。回首大河南畔路,沓青惆怅素馨斜。”吕坚感慨“三月卖花人过河,东河不似西河多。素馨田畔谁凭吊,止有珠娘唤奈何。”比孟鸿光、吕坚稍晚的倪鸿客居番禺,此时素馨斜快要被彻底改变了,“古墓为田长素馨,素馨斜外草青青。采茶人唱花田曲,舟外桥边隔岸听。十三村口水如油,唤艇人来花渡头。扇影香衣成队去,拣茶红粉总风流。”到清中后期素馨斜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商铺、食肆、妓楼和烟馆,蔡士尧无奈感叹“第五桥踪迹可怜,桥头南望素馨田。沧桑人事多变化,堕髻横钗向紫烟。”十三行行商叶廷勋也有同感:“艳说名花是美人,素馨名字唤来频。花田旧址无花种,花月花魂认化身。”
到了清末民国,随着城市商业发展和建筑风格演进,这一区域修建了很多西关大屋、竹筒屋和小洋楼,昔日的昌华故苑、素馨花田慢慢变成如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