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情怀
2020-06-19孙荣生
在古城丹阳老城区的西门,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长约1.5公里,宽约4米多,路面由长条石铺就,路两边的房屋大都是木板门长屋檐,这就是丹阳最古老的老西门大街。
从明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丹阳建城到清朝末年,丹阳的县衙门都在这条街上。这里曾经是古城丹阳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还是城外河阳、司徒、全州三个乡镇的农民进城的必经之路和城外运河上往来商船货物的集散地,繁荣盛况可想而知。1757年乾隆皇帝南巡时曾特地停舟城外策马游览这条古街,留下“搅辔丹阳县,观风度巷街”的诗句。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还是繁华的商业街。六十年代以后,由于城市中心东移,西门外农民进城都改从新西门进入宽阔的新民路市中心,加上运河改道的原因,古街客流量骤减,商店纷纷往外搬迁,这里才成为冷街。城外建于明朝永乐年间的西门大桥(古称宝城桥),城内古街中端明代建造的正义牌坊和东端民国时期建设的警钟楼(救火会)以及林家大院、夏家大院等古建筑都历经岁月沧桑见证了古街的兴衰,至今还在忠实地守护着这条因城市东扩而被冷落的古街。
我家世代居住在内城河南岸的丁巷,与古街隔河相望,可以说我的童年和青少年都是在这条古街度过的。这里有我浓厚的乡愁和快乐的童年记忆,记载着我的亲情、友情和师生情谊。所以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十几年,可是我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古街的情景以及我在古街的经历始终不能忘怀,并常常出现在美梦中。
那时候西门大街商铺林立门类齐全,吃的、喝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大街中端的聚宝园茶馆。
茶馆坐北朝南,临街只有一间门脸的门厅兼过道通往茶馆和茶馆后面的胡家场,老虎灶(茶水炉)砌在门厅右手边,门厅后面才是三开间的茶馆大堂。大堂东侧搭一小戏台,其余地方摆十多张八仙桌,每桌配八张椅子,简单而古朴。
清晨,天蒙蒙亮就有茶客陆续登门,至天大亮,十多张桌子就差不多坐满了。各桌茶客各成一圈,重大新闻,小道消息,奇闻趣事,张家长李家短,漫无边际的聊。聊到肚子饿了,会招来茶博士请他到对面饭店去买烧饼夹油条或单买烧饼、油条。也有少数人到饭店去吃面条和自带干粮的。吃过早饭继续喝茶聊天,一般要到茶没味了,话也讲得尽兴了,才三三两两的起身告辞。那时候我爷爷是这儿的常客,我上小学前常跟爷爷来喝茶。其实我并不爱喝茶,嫌苦,主要是想吃那香喷喷的烧饼和油条。
早饭前后和晚饭前后,门厅的老虎灶最忙碌。因为煤炭是计划供应的不够用,所以街上的,后街的,丁巷的,胡家场的大人小孩都拿着暖瓶来打一分钱一瓶的开水。尤其是冬天,水烧得慢,人又多,常排队。但烧水的张伯很负责,水不烧到“三滚”决不打水,性急的人催也没用。他认真负责的样子,我印象很深。
晚上,茶馆里有时候说书,有时候演丹阳啷噹戏或者无锡滩簧戏。大摡因为五分钱的票价比剧院两毛钱的票价便宜得多,而且在家门口看戏方便的缘故,所以只要有演出,茶馆门口就热闹得很。有演出时,门厅里摆张小桌卖票,大堂门口收票进去。小孩不用买票但必须有大人带着才能进去。我在上学之前,跟爷爷去看过戏。后来由于经济问题,爷爷不去茶馆听书看戏了,但我有时候会与小伙伴一起跟在别的大人后面去混,混得进去混不进去都很开心。
茶馆斜对面的西门饭店始终是我童年的向往。饭店的样子很普通,三间门脸,西头一间做烧饼油条,东头两间是大厅,摆七八张方桌,大厅后面是厨房。我每次在吃饭的挡口路过那儿都被炒荤菜特有的香味刺激得嚥口水,但是一直到饭店搬走,我只在这儿吃过一次饭。
那时我大约八九岁。只听说是居委会发的票,不知道吃的时候要不要钱,反正是奶奶拿着票,带我和姐姐到西门饭店吃的。这也是奶奶带我们吃的唯一的一次饭店。因为在我六岁的时候妈妈因病去世了,爸爸在上海另有家庭,家中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奶奶自已有病都舍不得看医生,当然不可能带我们到饭店去吃饭。
这唯一的一次吃饭店,其实就是吃了一碗汤,里面有几块肉。至于是牛肉、羊肉还是猪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大人们一边吃一边抱怨肉太少,没油水,最后,个个都吃得碗底朝天意犹未尽,但是奶奶却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我和姐姐一人一块。这是我一直不能忘却的记忆,也是我成人之前经常问自己的问题:我以后能像奶奶一样克制自己,把好吃的让给小孩吃吗?
位于街东头,由城皇庙改建的“城西小学”是所百年老校,还是中共丹阳第一个支部的诞生地。“文革”前,学校基本上还是寺庙的模样:高高的石台阶上,大门外两侧一对高大威武的石狮,大门内两边原来供奉四大金刚的屋子,东屋改作传达室,西屋堆放菩萨。庙里面新造几排教室和一排教师办公室,原来供奉城皇菩萨的大殿正好当作大礼堂。可惜的是,庙里的菩萨在“文革”中被造反派一把火烧光了,现在整个城西小学连同城皇庙的古建筑,也因改建正则幼儿园被拆除了。
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我在城西小学度过了七年宝贵的时光。
一年级到三年级期间,我太顽皮,是老师眼里的差生。从四年级开始,班主任李老师教我们语文和美术,因我从小喜爱画画,所以我画的画常被李老师表杨。最重要的,是李老师不象其他老师那样当众批评甚至呵斥我,而是象我去世的妈妈那样耐心地跟我讲道理,开导我,让我很感动也很受启发。因此我上李老師的语文课特别认真,还渐渐养成了看课外书籍的习惯。记得有一次语文课上,李老师将我描写奶奶的作文进行评讲,给予很高的评价,让我深受鼓舞。李老师还推荐并指导我为学校的黑板报写文章,画报头。从此以后,文学和画画都成为了我的爱好,在“文革”期间也一直偷偷地看当时的禁书作为消遣。所以在“文革”结束后的文化普查中,我数学不及格,而语文却高分通过。成年后我能通过自学取得文科类大学文凭并从事文字工作,也得益于在城西小学打下的文学基础和培养的阅读兴趣。我永远感激城西小学的老师,怀念在城西小学弥足珍贵的学习生涯,也怀念从小学陪伴我到高中毕业的老同学。
大街上染料店冯老板家二小子冯和平就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老同学,相处到老的老朋友。
因为我外婆家就在冯家染料店隔壁开建材店,所以我上学前就与和平认识了,上学以后又是同班同学,关系自然最好。大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放学以后和假期里,就经常与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到他家去做作业和玩耍
他家前面是店,后面是住宅。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最后面还有个大院子,种了各种花,很适合我们玩耍。他爸爸妈妈又很和善,从不干涉我们,所以我们都爱去他家玩。“文革”期间有很长时间“停课闹革命”,十五六岁的我们整天无所事事,有劲无处使,七八个好朋友几乎天天在他家后花院玩亚铃、杠铃锻炼身体。
记得在我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冯父对我们几个好朋友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朋友要处到老才算(真)朋友”。当时并不太懂,后来才慢慢理解,意思是说真正的朋友要经得起岁月的考验。当时年轻的我们都认为,我们这些同学从小玩到大,肯定是能处到老的真朋友。不料当年的少年朋友,各自有了家庭以后,特别是社会地位不同以后,真的就自觉不自觉地慢慢疏远了,目前保持联系的,还剩下我与和平等五六个老同学了。
和平同学命运多舛。年轻时因患强直性脊柱炎,未成家。五十几岁患股骨头坏死,行走不便,手术治疗后刚能走路,又中风偏瘫,生活不能自理,因此老母亲去世后(冯父在八十年代就因病去世了)他只得住进养老院。十多年来,我们几个保持联系的老同学一直坚持隔三差五地去养老院看望他,陪他聊天,每次同学聚会,也都接他出来参加,让他感受老同学、老朋友的情谊。我想,我们这些在古街上结缘、经历了整整一个“甲子”岁月考验的朋友,可以称为冯老先生眼中的“真朋友”了吧。
去年春天,市政府化巨资在古街原址重建了西门城楼“云阳楼”(又称望京门,原城楼和城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因拆墙取砖搞建设被夷为平地。),将年久失修的西门大桥按原样翻建,还恢复了古运河边的米市码头,西门城外率先复苏了。几个老同学听我介绍后十分兴奋,在上海带孙子的老眭还特地从上海赶来,与我们一起将老冯从东门城外的养老院接到西门大街来观赏。
老同学们聚集在儿时至年轻时常来玩耍的西门大桥上,望着眼前久违的雄伟城楼和城楼后静静的西门大街,听着桥下古运河水千年不变的流淌声,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和血气方刚的青春年代。头发花白的老同学们都触景生情,发出相同的感慨。此景此情,可能对家在城楼后,却有家不能归的老冯触动更大。我发现他坐在轮椅上,从城楼门洞默默地注视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失去往日喧嚣的西门大街,忧伤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欲安慰他,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着罢,唯有以后多去关心他吧,我想。
据悉,不久的将来,西门大街城内段将与北面的胡家場,南面的内城河两岸以及丁巷一起打造成历史文化古街区,成为丹阳的一大旅游亮点。欣喜之余我傻傻地想,不知道改造后的古街还能保留我多少童年的记忆?
作者简介:孙荣生,江苏省镇江市作家协会会员,短篇小说和散文散见于《神州》《文学少年》《青年文学家》《牡丹》《唐山文学》《中华传奇》等文学期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