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令图像中的民俗事象和文化心理
2020-06-19刘颂岩
刘颂岩
(安徽大学艺术学院,安徽合肥,230000)
七夕节,亦称乞巧节、女儿节、双七节等,有着千余年的历史文化沿袭。最初是在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和乞巧风俗的文化土壤中逐渐发展起来。人们在这一天往往会穿针乞巧、浮针乞巧、贮巧水、陈瓜果、登楼拜月、做巧果、种生、拜魁星等以此来表达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而描绘这些节庆风俗的图像也很喜闻乐见,在绘画、年画、瓷器、剪纸、纺织物、泥塑等中都可以见到。既是节日繁荣盛况的真实再现,也体现了民众对传统文化的代代传承和喜爱之情,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民俗价值、文化价值和社会价值。与中国其他传统节日一样,虽然七夕节在历史长河的演变中无论是外在所彰显出的具体民俗事象,还是对内传达着的特定思想内涵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更,但其被赋予的一系列祈祷、娱乐、竞技等活动归根到底依旧是民众祈福纳吉、驱邪避凶的祈愿心理的呈现。
七夕图像没有复杂的道德寓意,但是却有无数青年男女美好的期待与良好的祝愿,由于是主题下创作,故而内涵与意义基本上是固定的,这就必须从民俗艺术学的角度做深入的挖掘,民俗心理也在绘画中得以彰显。如果我们仅仅作为一幅人物画来解读,那么,其风俗内容缺位,就难以从学术维度上去把握其真实的内涵。这类图画所反映的七夕的节令民俗内容与文化心理是真实的,且值得关注与探讨。
一、祈求祥瑞丰收的耕织文化心理
中国许多传统民俗节日从产生到繁盛与衰落,往往都伴随着从充满迷幻色彩的神灵崇拜到世俗生活化的转化现象,也包含着先民对于天体崇拜与对民俗事象的混沌认知。七夕节的起源在最初也并不是现如今广为流传的具有浪漫爱情色彩的牛郎织女传说,而是基于对星象、神灵的崇拜。古代时期,先民们观测牛郎星和织女星来辨别物候和季节,《夏小正》中有云:“七月……初昏,织女正东乡。”(1)〔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2页。由此可知,当织女星在七月的黄昏时最先出现在天空的正东方,人们便知道秋天已经到来了。而秋天又是农作物即将成熟、收获之季,因此每到七夕时节,人们仰望夜空,观星之明晦,以此来辨别收成的好坏,祈祷祥瑞与丰收。在传统农耕思想的主导下,牛郎星和织女星也逐渐被赋予了世俗化的牛郎织女传说。如南阳白滩汉墓中发现的《牛郎织女》(如图1)画像石中,就刻有牛宿和女宿,表现了星辰位置与“牛郎织女”形象融合的画面。再如,四川郫县新胜出土的石棺棺盖上的《龙虎牛郎织女图》(如图2)中牵着牛的牛郎和拿着纺织工具的织女,展示出浓厚的生活气息,仿佛是“男耕女织”社会经济体制的折射。《太平御览》中引《日纬书》曰:“牵牛星,荆州呼为河鼓,主关梁;织女星主瓜果。”(2)〔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十一·时序部十六),http://www.guoxue123.com/zhibu/0201/03tpyl/0030.htm。由此人们还会在这一天举办祭祀田公、陈瓜果祭织女的风俗活动。可见,无论是“牛郎织女”故事的演化趋向还是一系列风俗活动的产生,都体现出民众对春种秋收、富足安定生活向往的深层次心理诉求,反映出农耕社会中国人民对于丰衣足食的生活意愿。
图1 河南南阳白滩汉墓画像石《牛郎织女》
图2 四川郫县新胜场1号石棺《龙虎牛郎织女图》
二、祈求爱情甜蜜的婚嫁理念
初秋的七月初七,由于牛郎织女的爱情传说也格外富有一丝浪漫色彩。天上的牛郎织女夜半相会,凡世间的人们借此也传递着对甜蜜爱情的渴望。如傅抱石用写意笔法描绘出牛郎织女远远相望的场景《七夕图》、河北蔚县剪纸作品《牛郎织女》、山东杨家埠年画《七月七日鹊桥会》、安徽黄梅戏《牛郎织女》、清代粉彩青花《鹊桥会》瓷碗等,都是人们将牛郎织女故事经过世世代代的相传和艺术再创作的传统民俗文化的衍生,是对爱情与婚姻的祈愿。不仅如此,历代文人墨客也热衷寄情于七夕,像白居易的“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李清照的“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皆是作者内心在此情此景中的真情流露。其实,由于牛郎织女具有悲情色彩的结局,一时间曾有过七月初禁婚嫁的习俗,但到东汉左右,逐渐发展出了牛郎织女由喜鹊搭桥得以相会的情节,从而使得这一传说增添了许多喜剧元素,变成了祈求美好爱情的吉日。每到七夕夜,人们聚在庭院中,仰望星河想要望见牛郎与织女的相遇,坐于葡萄藤下又欲听到他们的悄悄密语,期盼着分享他们重逢的喜悦,也憧憬着自己的甜蜜生活。世间万物总有憾事,但人们渴望幸福快乐的心理也是纷繁世界中可贵的期待。从一定程度上来看,在这一天女性梳妆打扮,欢度七夕蕴含的婚嫁理念可以反映为两个方面,其一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强制性婚姻的反抗,以追求两情相悦、婚姻自由的美好爱情。中国自古以来对妇女的伦理品行就有着严格的规范,尤其是封建的婚嫁理念,直接导致了许多爱情悲剧故事的产生。“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理念始终禁锢着妇女的心灵。因此,在七夕佳节,女子们便纷纷向牛郎织女祈祷能遇到一个心仪的郎君,拥有一个幸福的婚姻生活以及不甘于命运的束缚和强烈的自我解放意识。其二则是对永结连理、忠贞不渝的姻缘的向往。追求团圆美满一直是中华民族儿女内心生生不息的情怀,尤遇佳节良辰,更是少不了对团聚的渴望,这在中国的许多节令文化中都不断地体现与升华着。而夫妻之间的和睦团聚也是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的一种象征,因此女子不仅会努力精进巧艺,例如下文所提到的向心灵手巧的织女乞求智巧,在某种层面上也是希望可以做一个被时代所认可的优秀女性,即聪颖勤快、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以便可以嫁得好人家,相携到老。所以,人们也在这一天许下对纯真与专一爱情的愿望,求婚姻和谐。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关于牛郎织女的爱情传说,在内容与形态上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但其中对爱情的追寻一直没有消失。在婚恋相对自由的今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濡以沫”的誓言常常作为男男女女表达爱意的常用语,这也是人们憧憬忠贞不渝感情的文化心理再现。我国的七夕节,虽然看起来与爱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实则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牛郎织女在自由选择婚姻之后,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的生活方式也生发出了一系列与此相关的民俗活动和俗信思想,令七夕节增加了丰富的文化底蕴。
三、祈求平安长寿、子嗣绵延的生命俗信思想
正如民间广为流传的七夕乞巧歌“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所唱的,七夕节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文化心理,便是中华民族血液里流淌的对生命的尊崇之情,更是女子对于个人幸福与自我价值实现的真挚诉求。在这一天,人们往往以瓜果蔬菜为主衍生出一系列民俗活动,流露出浓厚的生命俗信思想。而之所以选取瓜果蔬菜为主要象征物,一是取初秋为农作物成熟的月份,应季的瓜果蔬菜是人们向天上的牛郎织女星祈祷丰收与表达谢意;二是枝叶茂盛、果实繁多的瓜果蔬菜,在传统思维认知体系中,一直被意化为“平安长寿”“子嗣绵延”的企盼,是长寿观、生育观的心理呈现。如仇英的《乞巧图》中,描绘了许多女子在庭院中庆贺七夕的场景,其中案桌上就摆满了鲜花、瓜果、乞巧用的器具以及一种被称作“摩睺罗”的泥孩儿塑像,体现的便是求子的生殖崇拜心理。摩睺罗在宋代时颇为风靡,《梦粱录》中云:“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内庭与贵宅皆塑卖‘磨喝乐’,又名‘摩罗’。”(3)〔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四·七夕),https://ishare.iask.sina.com.cn/f/20559006.html。《岁时广记》中也记载在杭州街市中,摩睺罗买卖极其旺盛,并且以苏州所做最为精巧。其既是供奉之物,也可作玩物,有着“求子”“乞智”的美好寓意,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论是成年男女还是稚嫩孩童都对之极为喜爱。除此以外,“谷板”“种生”也是七夕极其重要的节俗活动,据《东京梦华录》记载:“七月七夕……以小板上傅土,旋种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家小人物,皆村落之态,语之谷板。”又云:“以绿豆,小豆,小麦,于瓷器内以水浸之,生芽数寸,以红蓝彩缕束之,谓之种生。”(4)〔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http://www.wenxue360.com/sikuquanshu/5262.html。人们将各种谷物种于土中或水中,如果植物发了芽,生长旺盛,就代表着乞子成功。每到七夕时节,女子为向织女乞巧,还会制作形状多样的“果食”、图案丰富的“花瓜”来送巧。一方面,用以企盼拥有一双巧手,寄托对美满爱情的憧憬;另一方面,如石榴、鱼、鸟、向日葵、苹果等图案造型,也展现了人们对富贵、长寿、多子等美好生活的向往。总之,这些由许多特定的文化内蕴所对应的民俗活动,无疑也增添了节日的多样形态,同时也展示出特定节日的文化主题与文化诉求。
四、祈求智慧与巧艺的人伦世俗观念
俗话说:“一夫不耕天下为之饥,一妇不织天下为之寒”,尤其是在封建社会的思想认知下,女性最重要的劳动便是做女红,也是勤劳贤淑与否的一种基本判断标准,而纺织、刺绣等生活技艺,已然成了贯穿我国古代女性一生的生命符号。因此,每到七夕大家便会拜织女,向善于织布的织女乞巧,企盼手指灵活,技艺精巧,将织女的德行奉作女子人生价值的衡量标准。从目前关于乞巧习俗的记载可知,汉代便已兴起,唐宋元之际颇为兴盛,到了明清时期便流于形式,意兴阑珊。南宋赵伯驹的《汉宫图》(如图3)中描绘的即是七夕节宫中女性登楼拜月乞巧的盛况,装饰精美的宫殿,衣着华丽的嫔妃、众多随行的宫女、车辂无不显示着七夕乞巧的热闹景象。《吴友如画宝》中《七夕穿针图》描绘了庭院中,女子高抬双手对月穿针的场景,比赛谁穿得又准又快,便是“得”巧。清代陈枚的《桐荫乞巧图》(如图4)中,左边的几位女子围在水碗旁,小心翼翼地将针投入水中,表现的即是浮针乞巧的风俗游戏。《燕京岁时记·丢针》中有云:“京师闺阁,于七月七日以碗水暴日下,各投小针,浮之水面,徐视水底日影,或散如花,动如云,细如线,粗如椎,因以卜女之巧拙。俗谓之丢针儿。”是说未出嫁的女子在七夕当天,将针投到被烈日晒过的碗里,使之浮于表面,观察针影子的形状以此来判断手的灵巧与否。此外,还有在晚上摸黑寻找巧物的“斗巧”习俗、捉蜘蛛观察蛛网形状的“喜蛛应巧”、互送彩线等,都是女子追求心灵手巧、生活顺遂富足的心理折射。虽然七夕节俗整体是以女性参与为主,但据记载,从宋代始逐渐有男性参与其中,像在部分地区出现了拜魁星的习俗,主体便是男性读书人、官员等于七夕魁星生日的当天,拜祭主文运的魁星,以求考运顺畅、金榜题名。现如今中国许多地区都有魁星楼,如江苏高邮市魁星楼、山东淄博市魁星楼等,皆是代代人民心中魁星信仰的物化呈现。秋夜微凉,月挂星空,女子供织女,男子拜魁星,家家户户热闹一堂,许下爱情学业双丰收的愿望,是七夕丰富节俗文化的彰显,也体现了代代人民对灵巧智慧、功名利禄的渴望。
关于七夕图像的基本主题大致如此,当然还会有其他一些寓意,限于篇幅本文不再横生枝蔓。和很多节令绘画一样,七夕图像不为主流绘画所接纳,有些人认为这类绘画的主题性突出,应用范围不广与文化品位不高,但因其承载着特定的文化功能与民俗心理,而长期以来在民间,尤其受到女性群体的喜爱与欢迎,实际上也是在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同时也是研究其他节令绘画的一个理想的参照与范式,是先民生活记录的回响,其中的种种文化内涵也在无形中传承着中华传统美德。这类绘画中的时效性和风俗内容,民俗与艺术互动的体现,真实的心理与浪漫的想象的有机融合,借此表达良好的祝愿和鲜明的节令主题。
图3 赵伯驹《汉宫图》
图4 陈枚《月曼清游图册》之《桐荫乞巧图》
五、结 语
本文探究七夕节令绘画,主要是为了立足于七夕特定的文化视野,探寻这一主题绘画所折射出的既有爱情的纯粹性与理想性,亦有民族、民俗文化生活的活态性。这类图像一方面沿袭这传统节令绘画的常规表现方法;另一方面,究其文化内涵而言,这类绘画也有与其他节令绘画不同的爱情与乞巧的特殊内涵。通过图像的呈示,传达唤醒的是国人们对于传统节令文化的一种记忆,七夕对于每个乞巧的女子来说,尽管她们的诉求不尽相同,但她们对生活寄予与理想婚姻的诉求在七夕主题绘画中的展现,却值得发掘与探寻,尤其是在受到外来文化冲击(如西方的情人节)和社会文化转型的当下,七夕节俗在不断演变中显现出倾向于对爱情主题宣扬的趋势,以符合如今的文化心理和需求,但这使得许多其他的传统因袭的民俗元素逐渐游离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其所蕴含的传统道德观念和民俗心理认知也在不断地被岁月所消磨,甚至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我们通过对各种七夕节令图像的重新审视,依旧可以发现,作为重要的传统节日,七夕的确蕴含着丰厚的文化积淀和真诚的俗信心理。因此,我们应该合理探寻其中遗留的优质因子,融合时代精神,使这一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得以不断传承,节令文化资源得以不断被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