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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铜刻艺人陈寅生散论

2020-06-15杨未君

东方收藏 2020年3期
关键词:文房墨盒文字

杨未君

陈寅生,晚清著名的铜刻高手,被誉为在墨盒上刻文字、图案的第一人。“凡入都门购文玩者,莫不以有寅生所刻为重,足与曼生壶并传”。陈寅生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先进的商业意识,并与晚清收藏圈交游密切。寅生铜刻是“文人铜刻”,从一诞生起,就高于一般工匠在器物上的商品铜刻。陈寅生的高明,不仅是在技法上,更多的是文人趣味的先进,是美术理念的先进,是金石文化的先进。

陈寅生(1830-1912),北京人(原籍大兴),名麟炳。清代著名的铜刻高手,被后世称为在墨盒上刻文字、图案的第一人。其秀才出身,精书法、擅篆刻,绘画也饶有清趣;好收藏,精鉴赏。有斋号署“妙严室”。同治初年在京师琉璃厂开设“万丰斋”墨盒店,以刻铜为业。

收藏墨盒等近代铜刻文房,很重要的话题之一就是陈寅生。随着寅生真品实物的逐渐发现,寅生话题的讨论也越来越深入、广泛。我国手工艺人历来不受重视,关于陈寅生的文献资料很少,一些零星记载大多存在于笔记、随笔等书中,正史上很少涉及。笔者收藏近代铜刻文房有年,一直关注陈寅生史料的收集。今不揣浅陋,将一些浅见写成文字,求教于博雅方家。

陈寅生先进的商业意识

墨盒约产生于清嘉道年间。最早的墨盒可能是光素的。目前发现的刻有文字的墨盒有同治年款的。这样说来,铜刻墨盒的历史很短,也就一百五十年左右。墨盒的出现及使用和邮票(诞生于1840年)有相似之处。邮票是近代邮政的产物,其发明者是英国的罗兰希尔。罗兰希尔最实质的贡献是“预付邮资,普遍服务”的理论与实践。他因此被称为“邮票之父”或“近代邮政之父”。仿照近代邮政研究的说法,也可以说:陈寅生是近代铜刻文房之父。说近代,大致可涵盖产生、推广、繁荣,到些微的时间历程;说铜刻而不说刻铜,是比照了石刻、竹刻、牙刻等传统的说法;说文房是指陈寅生主要的创作是在墨盒、镇尺等文房用品上。

文房用品和邮资凭证的地位不同,一介书生的一己之力也无法与身为政府要员的罗兰希尔相比,但陈寅生也无愧于这个称号。从现在掌握的资料来看,陈寅生为铜刻文房的推广和普及不遗余力。在刻于1878年(戊寅清和既望)的一方墨盒(图1)上,陈寅生写道:

“只须展纸挥毫,何必临池试砚;但恐胸无墨水,亦将为人所贱;漫夸满腹经纶,白知不如黑守;试看翰墨生涯,也须藉些铜臭。”

这段铭文,颇有些夫子自道。由文人而商家,寅生具有先进的现代商业意识,和那个时代的传统文人有一定程度的差别。

清震钧(1827-1920)著《天咫偶闻》说:“墨盒盛行,端砚日贱,宋代旧坑,不逾十金,贾人亦绝不识。士夫案头,墨盒之外,石砚寥寥。”“光绪初,京师有陈寅生之刻铜、周乐元之画鼻烟壶,均称绝技。陈之刻铜,用刀如笔,入铜极深,而底如仰瓦。所刻墨盒镇尺之属,每件需润资数金。”

徐珂(1869-1928)《清稗类钞》转引鲍康的说法,有“陈寅生,名麟炳,工篆刻,以手镌铜墨盒著名于同光间。凡入都门购文玩者,莫不以有寅生所刻为重,足与曼生壶并传”的记载。之所以有如此名声,除了时风演进的必然,也与陈寅生创作、商业推广的高水准分不开。与寅生同时代或更早在素墨盒上镌刻的人也有,寅生不仅刻得早,而且刻得好;不僅刻得好,还注重宣传;不是偶尔为之,而是以此为业;不仅作坊经营,而且多店挂单。所以说起墨盒,就必提寅生了。

陈寅生也是广告文案的高手,是中国近现代广告的先行者。陈寅生不仅应被写入中国工艺美术史,在广告史上也应有一席之地。

陈寅生的墨盒广告主要是其墨盒上的文字内容本身。寅生的文字墨盒,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是成文,即先贤文字,有长篇散文(图2),有论书杂记等。二是诗词短章,多志趣散淡,诗情画意(图3、图4);三是以墨盒为歌咏对象的辞章,有四、五、六、七言或杂言句,有散曲,以四言或杂言(长短句)铭文为多。具备鲜明的广告诉求的就是这第三种——墨盒铭文。

器物铭文在我国是一种特殊文体,自古有之。多譬喻寄情,直抒胸臆。盒铭脱胎于砚铭。陈寅生是在墨盒上书刻文字的第一人,因此墨盒铭文的创作以寅生为滥觞。

目前存世的寅生真品,见及实物和资料图片的墨盒铭文,据不完全统计,有不下80种之多。相信寅生墨盒铭文不重复的文本应有百种以上。其数量之多,内容之丰富,文笔之恣肆华丽,立意之积极向上,趣味之典雅内蕴,均令人拍案叫绝。

试举数例如下:

1.其守黑,其行坚。飞书草檄,戎马周旋。若论功行赏,应封尔于管城即墨之间(图5)。

2.体具金石,内抱经纶,知白守黑,磨练精纯,洒作霖雨,天下皆春(图6)。

3.士行若铜,唯匠所铸。淳蓄宝光,涵而不露。肆应无方,开物成务。用之则行,登高能赋(图7)。

4.黄山之烟,勾屚之泉。薇露一勺,五花蝉联。近朱近墨,皆后起缘。实事求是,我凛冰渊(图8)。

5.松之精,兰之芳,黟然黑者,焕而为锦缡文章;积佥厚,流佥光,吾乌能测其中之所藏(图9)。

可以看出,以墨盒为题,寅生墨盒铭文于墨盒的构造、形制、材质、使用功能,与砚台的渊源等都有描述,并引经据典,升华到人格品行、道德教化。用词典雅,是那个时代士子们熟悉的语言。寅生以秀才而业铜,文人下海,为墨盒写篇颇具文采的说明书,自是手到擒来。但这样大量的创作岂一个“玩”字了得,是一项目的明确的工作。这个明确的目的就是要让用户认可墨盒这个取代砚台的新文具,接受“寅生刻”“寅生铁笔”的品牌。从这个意义上说,寅生墨盒铭也是广告,是现代广告萌芽时期的经典文案。

《北京繁昌记》说:“北京之墨盒儿与江西南昌之象眼竹细工及湖南之刺绣,为中国之三大名物。”事实证明,由于寅生和同时代“寅生们”的努力,墨盒取代了砚台,被广泛使用;寅生品牌深入人心,“寅生刻”几成刻铜文房的代名词。当然,寅生只具备了现代广告的启蒙意识,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广告。墨盒是寅生的“私媒体”,是寅生的“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不可否认,寅生墨盒铭文的主旨,与现代广告意义上的文案是不谋而合的。寅生案例对广告学的研究,具有相当的意义。

陈寅生商业意识的先进,还体现在他墨盒经营上的防伪、打假上。

曩年在乡公周继烈府上得晤陈寅生曾孙,见到过一页“寅生墨盒发票”。这是一页木版印刷的纸品(图10,陈寅生后代“小妙严室”藏品),近22开,蓝印竖排,共十行,每行二十字(不等),计有一百五十二字。字体是熟悉的寅生楷书。

鲍康在其著作《观古阁续丛稿》(1876年)中提及陈寅生,有“余戚陈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镌铜墨盒足与曼生壶并传。都人士争购之。厂肆颇有袭其名者”的说法。“厂肆颇有袭其名者”,可见光绪初年,即有寅生仿品出现。细读这页小纸,“镌字墨盒各处假冒贱名者太甚”,看来,陈寅生对造假者几乎是忍无可忍了,故采取了积极的打假措施。假冒陈寅生的作品,有水平很差、“一眼假”的,或许也有水平足够高的,以至于寅生写出“请详查字体、刀法并核对年月款识,庶不致误。抑或携盒至舍查验,尤为妥当”这样的文字来。这页蓝印小纸是附随真品墨盒的(“光绪五年八月初一日起,以后所刻皆有此票为凭”),不仅是寅生真品的“发票”,是作者亲书的鉴定证书(墨盒的形制、刻制年月和上下款都是要在这张印好的纸上亲笔添写),也是一篇讨伐假冒伪劣的檄文,是寅生的“打假宣言”。

陈寅生与鲍康的“朋友圈”

笔者曾有《关于陈寅生,请看鲍康大人如是说》一文,论述了陈寅生和鲍康是亲戚关系。鲍康是晚清著名的钱币学家,交游广泛。当时和鲍康交往的有潘祖荫、吴大潋、王懿荣、陈介祺、李佐贤、胡石查、刘师陆和刘燕庭等人。正是由于鲍康在《观古阁丛稿》(及《续丛稿》)中以笔记的方式记录了收藏研究中的见闻和感想,才使我们今天得以还原鲍康当时的朋友圈,看到了有关陈寅生的一些零星记录。在鲍康的收藏活动中,陈寅生也有一定程度的参与。大部分和鲍康交往的友人,和陈寅生也有一定的交集。比如刘师陆和刘燕庭。

刘师陆(1784-1850),字子敬,号青园,山西洪洞人。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由广东清远知县,仕至湖北荆宜施道。晚年任大梁书院山长多年。在官以廉清著称。生平博雅好古,雅好金石。与刘燕庭、鲍康等人晨夕过从。他在凉州(甘肃武威)任职时,从出土唐宋和古西夏钱币中,发现有许多不识文字,经他用凉州大云寺《天佑安民碑》佐证才定为西夏文。

鲍康在著作中多次提及劉师陆,在《重刻虞夏赎金释文序》中同时提到了陈寅生:

……一日王廉生农部持示王孝禹水部所得原拓本精装属题。展视乃出先生所手写。古香墨彩,对之如见我故人。颇思借摹以传。适先生之甥陈寅生上舍亦觅得初印本见赠。佘亟复诸手民,以公同好……同治癸酉九月歙鲍康识。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得知陈寅生是刘师陆“先生之甥”。刘师陆是鲍康的长辈,和鲍康也是亲戚关系,鲍康称其为“姻丈”。通过对鲍康其他文字的梳理,我们得知,藏泉家何镜海是鲍康的内兄,而何镜海也是刘青园的外甥,由此可知,鲍康和陈寅生是平辈关系。

这段文字是目前所读到鲍康记录陈寅生文字中最早的,时间在1873年(同治癸酉九月)。

刘喜海(1793-1853),字燕庭,山东诸城人。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举人。道光十三年(1833)官至福建汀州太守、陕西延榆绥道。道光二十五年(1845)官至四川按察使、浙江布政使,署巡抚职。鉴赏金石,过眼即辩。收藏宏富,有“博古君子”之称。叶昌炽在《藏书纪事诗》中赞其“卅载搜奇书满家,藏来宝刻遍天涯。斜阳古市无人迹,为读残碑剔藓花”。

同样,鲍康在著作中多次提及刘燕庭,至少有两处同时提到了陈寅生。

在《刘氏长安获古编序》中说:“……胡石查王廉生两农部、吴清卿太史、陈寅生上舍或任勘正,或兼摹绘……”在《刘氏古泉苑目序》说:“刘燕庭丈著古泉苑一百一卷,余曾为序详言之。其稿本今归陈寿卿处。寿卿属余刊行。以有图无说不克成,思之为怅惘。余曾手录其目。潘伯寅亦得嘉荫簃藏泉目一册。劝余盍合两本,校而梓之,以志梗概,亦目录之学也。余念其言良是,爰详加订正。属陈寅生写以精楷,付之手民……”文中说“属陈寅生写以精楷”,即该书是寅生手书上版的。我们知道,陈寅生小楷书法(图11)绝妙,鲍康也曾请其为自己代笔,寅生手书上版的清刻本也一定很精彩。但遗憾的是,鲍康所辑这两部刘燕庭著作未能印行,鲍康后来有诗纪此事说:“思将珍本付雕劖,奢愿蹉跎枉发凡。应向九原呼负负,夜窗风雨怕开函。”

另外一点也值得重视,鲍康多次称陈寅生为“上舍”。以前笔者曾误认为“上舍”是童生,后经和多位师友讨论,基本认为“上舍”应该是“监生”中的品学兼优者。也就是说,至少在同治九年(1870),陈寅生已是秀才,并曾有志于继续进阶功名。

晚清金石收藏圈中的陈寅生

陈寅生具有很高的金石学修养,使得他的创作多了些圆秀典雅、精致高古的特质。这些品质的形成,和陈寅生雅好收藏、具有较高的收藏鉴赏水平有一定的关系。

在鲍康对陈寅生的记述中,多处涉及了寅生的收藏。寅生多次为鲍康购买藏品,这其中有一部分是著名收藏家平安馆主叶东卿的故物。叶氏的老屋在琉璃厂不远处的虎坊桥,因遭了火灾,许多珍贵的文物半成灰烬,流落市上,陈寅生见了,购藏了不少,其中几件转给了鲍康。陈寅生在琉璃厂开店,地处旧京收藏界的前沿,有近水楼台之便。寅生的收藏有以藏养藏的性质,为收藏家代寻藏品,做中介,是生意,也是结交人脉的途径。因此说陈寅生是晚清收藏圈中的一分子,也大致是可信的。

陈寅生自己的收藏大概以杂项为主。鲍康曾多次为陈寅生藏品题跋,说“寅生藏器皆至精”。寅生自己也相当自信,在其书作《集古文字四条屏》中曾摹写了“汉解渎亭侯澄泥墨宝”,并注明是“妙严室藏器”(图12)。

陈寅生是在金石学达到高峰的晚清发展了刻铜文房的。在晚清的金石学氛围中,与京师金石文化圈有紧密的联系。因此,寅生铜刻是“文人铜刻”,从一诞生起,就高于一般工匠在器物上的商品铜刻。陈寅生的高明,不仅是在技法上,更多的是文人趣味的先进,是美术理念的先进,是金石文化的先进。

陈寅生的文人趣味在其作品中有充分的体现。寅生所刻,诗文多隽永典雅,录前人章句也不肯流俗。他还创作了相当数量的摹古、释古的作品(图13),其释文也能汲取乾嘉以来金石学的学术成果,表现出相当前卫的审美意识。作品要迎合士子们的功名追求,又能引导士子保持读书人的本分,崇尚廉洁的道德修养,这已是难能可贵了(图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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