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位视域下中国类型电影发展刍议
——由2019春节档电影“洗牌”现象想到的
2020-06-15陈鸿秀王新风
陈鸿秀, 王新风
(1.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2.淮阴师范学院 生科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类型电影,即为商业诉求明显的影片,“最好被认为是观众和电影制作者凭直觉进行的粗略分类。这一分类既包括无可争辩的影片,也包括比较含糊的影片”[1]41。类型电影与作者电影(艺术片)并列,在具体分类(如武侠片、爱情片、喜剧片、警匪片、犯罪片、科幻片、奇幻/魔幻片等)中存在类型交集与局部模糊的现象。中国内地类型电影起步较晚,以至于现在还存在是否应该发展类型片的争议,当然主流声音是肯定本土类型电影发展方向的。综观2019春节档,八部电影分属不同类型(参见表2)。类型片中的“亚类型”电影,是指一种已成熟的类型电影继续发展中,吸收其他电影品种的养分,或与其他艺术品种嫁接,进而产生或裂变出具有新元素的电影,同时带有原类型电影的烙印,亦可称为“次类型”电影,可以被模仿、被艺术化复制。
生态位是生态学中的一个概念。“指的是生物种群在群落中的生活方式和它们在时间空间上占有的地位……一个群落中各不同物种在形态结构和生活方式上都是不同的,因此它们各有自己的不同的生态位。”[2]583生物界大大小小的种群均处于各自系统的生态位中。人类社会的不同领域中,各种组织乃至个体生存发展,也都处于生态系统中,同样存在着“生态位”现象。而人类创造出来的各种文化产品,只要占用公共资源、参与公共领域的传播并营利,也一定有相应的生态位,如媒介文化是一个大生态系统,逐级划分,电影是其中的一个“种群”,类型电影又是电影下面的“物种”之一,还可以进一步划分出更具体的“类”。从种群到不同级别的物种/种类都分别占据着不同的生态位。
类型电影作为电影中的重要“物种”,占据的生态位较为宽广,其麾下各种具体的类型片又都占据着相应的小一号“生态位”。对于电影创作而言,上文第二段引文中的“形态结构”可以理解为不同类型、题材电影的风格形态差异,如典型爱情片与警匪片在节奏、画面与内容等方面迥异,因此它们的生态位差异明显;同为警匪片肯定有相似的元素与模式,才能处于(宽泛意义上)同一生态位。电影的生态位构成,应该包括电影创作中的资源(如主创阵容、投资来源等)所保证的完成度与上映后收获的票房口碑两大维度。
需要说明的是,不论是生态学中的“生态位”,还是延伸到其他领域的“生态位”,均存在着族群之间或个体所代表的族群之间的竞争,以及外界因素带来的影响。这种竞争、影响又让相关的“生态位”变形,产生不同方向、不同程度的波动。从某种意义上说,竞争与影响是理解“生态位”的关键词;同时生态位存在“守位”“变位”或“换位”的现象,具有分离分化、多样稳定性、宽窄变化等规律。
电影档期,是由放映方、院线与发行方共同确定的影片从上映日到下档日的间隔日期,被电影营销者看中的档期往往与节假日联系在一起,如“春节档”“五一”档、国庆中秋档、暑期档等等。春节档是电影行业一年中的首个“战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档期。从时间安排上看,“春节档”包含于贺岁档中。所谓“洗牌”,按百度百科解释,原意是“把牌搀和整理,以便继续玩”。引申为行业用语,即“重新确立各自在市场上的地位”。几乎所有院线电影都会有上映前的宣传造势与预售环节。截至2019年1月31日,在确定进入2019年春节档的八部影片中,《疯狂的外星人》以8 477万元的首日预售票房领跑。
表1 截至2019年1月31日春节档预售成绩排序
表2 2019春节档电影口碑(豆瓣评分)变化及类型(表2)
2019年农历正月初一票房尚排名第四的《流浪地球》,次日便反超《飞驰人生》和《新喜剧之王》,单日票房位列第二,大年初三拿下单日票房冠军,大年初四总票房突破10亿并反超《疯狂的外星人》,成为春节档票房最高的影片,且口碑也呈上升态势。应该指出,如排除人为恶意干扰,豆瓣评分上下波动应为正常现象。此外,两部动画片同时上映,从2月份的票房成绩与豆瓣评分来看,预售成绩几乎垫底的《熊出没·原始时代》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黑马”。2019“春节档”电影从上映前宣传造势的舆论与预售票房统计数据到上映后口碑票房的双双“洗牌”,一时间成为社会热点话题,亦引发包括笔者在内的受众思考,本文拟结合生态位有关定律理论,观照2019年春节档电影的“洗牌”现象,并试图阐述这种现象给中国类型电影发展带来的启示。
一、生态位分离、分化定律与类型电影的“错位”发展
自然界中,生物种群的生存资源与需求如果相似或叠合明显,除非资源非常丰富,一般条件下无疑会构成竞争,导致各方或某一方的生存/存活受到影响。“生态位相似的物种,通过自然选择,生态位发生了分化,从而减少或排除了它们的竞争,使它们共存下来。”[2]583生物通过内在的调节,适当错开时间节点或空间环境或其他资源要素,达到共生共存的目的。这是大自然的奇妙之处,也是给予人类的智慧化启迪。2019春节档影片中,因为创作阵容与宣传口碑占先的《疯狂的外星人》上映后票房口碑虽然下滑,但并未出现“滑铁卢”局面,在档期内保持了前三的位置;虽然与预期有差距,但是观众整体还是认可的。它与后来居上的《流浪地球》的生态位即使存在交集/叠合,差异也是明显的。具体而言,两者虽然同属科幻片,但一个是硬科幻,一个是软科幻;两部电影所代表的类型样式与生态位是有区分度的,市场并未形成非此即彼的选择性竞争,也谈不上什么消极影响。如果说宁浩“疯狂”系列品牌积攒的人气为影片预售赢得了一定的票房,那么不可多得的创作团队(作为资源,也是影片“生态位”的构成维度)亦为《疯狂的外星人》的后续票房提供了保障。
春节档两部动画片就片名而言,都有一定的名气。《熊出没》系列已经在大陆有一定的观众基础,《小猪佩奇》也因为大有来头的IP,令人期盼,但两者放一个档期仍然会相互影响,最终制作水平欠佳的《小猪佩奇》进入下行通道。可以认为,如果两部以上同类型同题材的电影不处于同一个春节档,也许《熊出没》会有更好的成绩,《小猪佩奇》或许也会赢得多一些的市场份额。因此,可以认为:同一类型生态位的影片最好不要在同一个档期上映,形成“自相残杀”的竞争局面。当然,同一时段、不同空间上映的影片,如同生存条件相似的植物处于不同的地域,自然不在严格意义的生态位上。“两个占据相似生态位、但分布在不同地理区域的生物,称为生态等值生物。”[3]例如不同国家地区,各自同时上映的同类型影片不存在相互激烈竞争,以宁浩犯罪喜剧为例,其作品与欧美、韩国的犯罪喜剧片可以同时间段上映(非全球同步),相互间影响甚微,因为受众的主阵地不在一个重合的具体生态位置上。
总之,对于同一档期的同类电影而言,创作团队应该进行有效沟通与协调,尽量错开时段,避免“撞车”。至于不同类型电影之间同档期/同时段的生态位竞争,如果市场运行健康,是观众(观众是电影的终级市场资源)乐于见到的状态,基本保障了他们选择的权利,满足了他们精神生活的差异化追求。
二、生态位稳定定律与类型电影的多样化发展
所谓生态位稳定定律,即为“生态位的多样性是群落结构相对稳定的基础”[2]584。生态位的多样性保证某一群落不至于在自然灾害或某种变故来临时突然衰落或消失,自然界的群落/物种与人类社会组织、文化产品莫不如是。类型电影发展中,如始终保持品种丰富的状态,使得整体的类型片“群落”地位稳固、稳定,即使其中的某一类型片的生态位缩减,其他的类型及时补充或新的类型样式“生长”替补,对整体影响不大。“文革”中只有样板戏电影以及少量的应景影片,严格意义上的类型电影根本谈不上,不仅电影行业一片萧条,整个文艺生态处于“虚空”“虚无”状态。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香港电影繁荣,各种类型电影争奇斗艳。喜剧电影大类下的亚类很多,也可以看作为了充分获取市场资源,喜剧片这一大生态位裂变为相互关联的小生态位。到了20世纪90年代,虽然香港电影的其他类型依然存在,但是整体上看,“无厘头”占据了喜剧片的大半壁江山。这种一枝独秀与先前的繁花似锦相比,已呈辉煌之后的颓势,生态位的衰落凋零毋庸讳言。比较而言,中国内地的类型电影起步较晚,于20世纪80年代萌发,经过90年代的徘徊,新世纪类型电影的创作初具规模,各种本土化类型电影渐次出现:古装动作大片、犯罪喜剧电影、警匪片、青春片、战争片、破案片等。要想中国类型电影的生态位稳定健康,必须争取通过不同途径,让中国类型电影获得多样化发展,具体论述如下:
(一)亚类型的健康生长
当下本土理论研究者已经认识到类型片发展的方向之一,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观众审美的分化,类型电影的创作实践中又生发出三种新的趋势:一是在主类型电影中衍生出亚类型或次类型电影;二是新好莱坞之后出现了类型融合或类型杂糅的电影;三是出现了“承接欧洲电影传统,走‘雅范儿’路线”的或“植根于美国B级电影传统,多为小成本制作,专营小众(重)口味”的独立类型片。[4]其中第一个趋势印证了生态位的稳定性定律:类型电影这个“物种”要想稳定发展,必须有多样的生态位,主类型下亚类或次类的衍生正是生态位数量的保证,也是其对应的主类富有生命力的表现,第三个趋势属于较为特殊的类型电影,作为较为成熟的类型片的一个补充;第二个趋势是类型片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体现了文学艺术发展的特点:互文互渗。
“生态系统中的每个生物单元都具有无限增长的潜力,这种增长的潜力带来的生态位增加被称为生态位扩充。”[5]某一类型片如果发展繁荣到一定境地,存在两种前景,一是“盛极而衰”,二是“开枝散叶”地进行分化,产生两种及以上的亚类型。亚类的兴起与发展,对于原来的“母”类型片来说也是一种生态位的扩张。这种扩张在类型电影创作实践中既有创新的一面,指每一种类型片通过自身的演变,以及人为/主动的开发,无疑会增加新元素;同时其固有的稳定性的一面也不容忽视。“主动适应市场需要,实现生态位扩充。但是,生态系统中的生态位大多是生物单元对其发展空间的被动继承,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稳定性和绝对性。”[6]从某种程度上说,生态位扩张理论为具体的类型电影作品的传承与创新、资源优化提供了理论支持。
(三)“缺位”类型的填补
生态位的多样性能让群落保持稳定,而多样性/丰富性不可能一直在凝滞状态中兑现,就自然规律而言,是应该此起彼伏、吐故纳新的。以这一理论观照类型电影发展,可以认为:类型片的种类越多越好,这样整体的类型片的“群落”才会呈现稳定状态,并保持不竭的生命力。只是中国内地类型片起步晚,迄今为止,除了武侠/武打类型外,本土的类型要么发展不很成熟,如奇幻片;要么刚刚起步,如体育竞技题材的动作片与科幻片,以科幻片为例,虽然科幻小说早就出笼,只是这一类型因为呈现有质感的背景画面,需要工业化的流程制作,以及符合逻辑的故事走向,所以优秀的科幻片在未来是否健康迅速发展,还要留待创作实践证明。对于包括电影在内的精神文化产品,观众总是喜新厌旧的,同时一般观众确实在乎画面带来的体验感,因为电影的重要特性之一就是声画感。新的类型总能收获市场成绩,如新世纪初年我国古代题材的武侠大片虽然存在种种问题,观众一边骂一边贡献票房就证明了笔者的看法。从2019年春节档观众表现出的对科幻片《流浪地球》中技术/视听元素的期待与肯定,说明了市场欢迎高水平的电影技术。这也是科幻片生态位得以填补的终极支撑条件。
并非任意填补进稀缺类型片的作品都可以争取到一定的“生态位”。2019年8月上映的《上海堡垒》因为故事粗糙等问题让观众失望,也影响中国整个科幻片生态位的稳定发展。另外,本文虽提出类型电影生态位的多样化有助于整个类型片稳定发展的观念,但这种多样化的部分生态位产品处于“试运营”中,如营养不良的综艺电影《爸爸去哪儿》《奔跑吧兄弟》明显是带有商业诉求的“准类型”电影,只是昙花一现,后继无力。它们本属于综艺节目,临时越位至电影,相当于临时占有一席生态位,随着时间推移,观众资源不复存在,其生态位亦被其他类型片占领。
(三)成熟类型的“保鲜”
要保持类型电影多样性必定涉及新旧更替问题,这里的“新旧更替”有两个方向的解读:其一,任何一种具体的类型片,当得到市场认可后,都不是一劳永逸、坐收渔利。后面的同类影片创作既要给人“似曾相识”的套路感,又要有不一样的成分元素融合其中,令人对影片保持适当的新鲜感;否则就是低水平重复、抄袭。而重复抄袭是令某一类型片快速走向衰落的催化剂。其二,翻拍或“炒冷饭”要慎重。有些旧作沉淀成为经典,是因为影片所表达的与彼时彼地情境契合的情怀令人感动温馨,在一批观众的心目中拥有很高地位/段位,但如果翻拍,故事基本“重温”先前的情节构思,而创作已失去了当年的时代氛围,易引起“审美疲劳”,令观众失望。2019年周星驰导演的《新喜剧之王》(致敬其旧作《喜剧之王》)、丁晟导演的《英雄本色2018》(致敬吴宇森的《英雄本色》)与冯小刚2013年导演的《私人订制》(致敬其旧作《甲方乙方》)分属于励志喜剧片、动作片、市民喜剧片,都是炒冷饭、贩卖情怀可是观众却不买账的影片。这对于电影人是警示。
三、生态位宽度理论与类型电影的品质化发展
“生态位宽度”也被称为“生态位广度”。生态学史上不同学者对其内涵的界定与诠释不尽相同,他们提出的关于生态位宽度计算测量模型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但是基本上认可“生态位宽度是指一个种群在一个群落中所利用的各种不同资源的总和”[7]这样定性的描述。自然界中具体生物生态位的宽窄是可以调节的,以动物为例,“当主要食物缺乏时,动物会扩大取食种类,食性趋向泛化,生态位则会加宽。当食物丰富时,取食种类又可能缩小,食性趋向特化,这时生态位变窄”[8]。“泛化”与“特化”就是物种或种群面对不同生存处境所做出的调节表现,当然不同的种群适应环境的能力不一样,如大熊猫作为杂食动物,在长期的食性选择与适应中,竹叶成为较为单一的主食,其生态位宽度不是很理想,也可以认为原本野生的大熊猫生态位宽度较窄,生存竞争力有限。
类型电影发展中也存在着其生态位宽窄变化现象:一部电影上映期间,观影人数每天都有变化。若细分,这种多少/宽窄变化还反映在观众性别、年龄的变化上。如2017暑期档现象级电影《战狼2》票房大丰收,有选材契合形势、表演真实到位等原因,制作水平超过中国同类电影是毋庸置疑的。观众对片头吴京水下憋气6分钟的长镜头赞叹不已。能让不同性别、年龄的受众走进电影院,一些观众还二刷、三刷,一定是宽生态位的电影作品。反之粗制滥造还想分一杯羹的影片,观众日渐减少,口碑下降,无疑就是自己让生态位“变窄”。我们不妨来检视下2019年春节档不同类型片票房口碑的进退变化,并反省其原因。除了上文提到的“同类”撞车、“缺位”类型受到欢迎等外在因素外,票房与口碑占先的一定是品质相对过硬的影片。这个“品质”包括故事逻辑、与表演关联的形象塑造以及关乎技术的声画质感。如《流浪地球》的画面感,《飞驰人生》关于赛车的真实感与主演的演技,都是品质的体现。《熊出没·原始时代》票房口碑的逆袭亦因为整体质量让观众肯定。如此,无论其商业目的多么强烈,创作者都应尽最大可能将每一部类型片打造成精品。如果说某类型片市场成绩是“生态位”拓宽或变窄的具体表现,那主要原因一定是生产过程中品质因素决定的。
与类型电影有别的作者电影/艺术片或许还存在因为意识超前或表达内涵的小众化,使得观众未能及时消化或不接受导致票房遇冷。如《钢的琴》《斗牛》等影片上映后票房不如意,但是口碑未输,影片后续的生态位有望拓宽(通过其他途径放映)。导演的潜能也会被重视,如管虎导演的地位得到了各方面的认可。但类型片的票房口碑皆输,肯定是电影本身品质问题,其后续的生态位也难以“加宽”。如尚敬的喜剧《饭局也疯狂》双重失利,对其后续的发展也有极大影响。随着观众审美水平、鉴赏水平的提升,类型片市场也会愈来愈成熟,有品质的电影不一定受到市场欢迎;而受到市场欢迎的一定是需要品质保证的。
另有一种现象值得审视:某些类型电影口碑不佳,然而获得了较高票房,这应该如何解释?追溯近20年类型片发展,越被诟病越赚钱的现象集中在新世纪初武侠大片与《小时代》系列电影。笔者认为这两个个案需要理智分析:前者因为类型新颖(当年)、画面优美以及导演的知名度令其占了优势,加上其他高品质类型片太少;郭敬明《小时代》在受到批评、质疑的同时,赢了票房,是因为《小时代》小说契合了年少者向往成功、炫富、重视友情等心理,而郭敬明团队营销手段很高明,成功地将原著的粉丝变成电影的粉丝。另一点必须承认,此系列片画面做得较为精致养眼。
上述三条定律理论其实是相互依存的,分开阐述是为了行文清晰。总之,不同电影所代表的类型需要在上映时间节点上适当分离,以获得错位“生长”;从类型片的长远发展而言,需要发展每一种成熟类型的亚类型样式,也需要替换更新电影的叙事元素;而任何时候都不可忽略电影本身的制作质量,只有在故事逻辑、制作技术与艺术、表演等方面过硬的影片才是维持甚至拓宽已有生态位的底蕴,而那些传播盗版、“偷票房”的恶劣行径确实对具体影片的市场成绩造成了伤害;但这些非正常现象正得到得到扼制或改善,宏观看来,在类型片“生态位”的竞争中,这些人为因素的影响会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