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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口述史”视角看杨荫浏先生的学术生涯
——为杨荫浏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而写

2020-06-13

中国音乐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口述史音乐史杨先生

选择今天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来举办“杨荫浏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我们深深知道这是主办方精心的安排。因为就在整整120年前的今天——11月10日(农历十月初八),杨荫浏先生诞生在无锡一个书香门第,从小就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良好熏陶。

感谢主办方邀请我们来参加这次盛会。我们本没有能力对杨荫浏先生在中国音乐史研究和民族音乐研究等方面的学术贡献做出准确和充分的评价。我们只是作为和杨荫浏先生相处十多年的“邻居”和晚辈的身份,并根据20世纪80年代梁茂春曾经对杨荫浏先生多次采访的经历,用“口述史”的视角和方法,对杨荫浏的学术生涯进行一点新的解读。

“文革”后期,1973年5月,蔡良玉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毕业分配到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工作,研究所分配给了她一间宿舍——新源里西二楼一单元五层的一间住房。当时许多中国当代著名的音乐学家都居住在这个单元的十五套房间里——先后住过的有杨荫浏、曹安和、李纯一、郭乃安、黄翔鹏、李佺民、何芸、简其华等。因此,可以说这是“一座中国音乐学的功勋楼”。我们就这样幸运地成了杨先生的邻居,一直相处到他于1984年2月去世。最为难得的是:这一期间,梁茂春曾在1979年11月—1981年4月,专门对杨先生进行过五次采访,留下了珍贵的采访记录①梁茂春:《杨荫浏采访录》,《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2期。同时还刊登了采访说明。。同时,还在1980年2月—1989年12月,也对曹安和先生进行过五次采访②梁茂春:《曹安和采访录》,《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同时还刊登了采访说明。。他们跟梁茂春的谈话为我们了解杨荫浏先生的家庭背景和学术渊源,提供了生动而鲜活的资料,具有鲜明的“口述史”特色。

碰巧,蔡良玉的父亲蔡詠春曾经和杨荫浏先生一起在燕京大学相处过,是老相识。因为在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蔡詠春曾在燕京宗教学院攻读神学研究生。而杨先生则在北京与燕京大学刘廷芳博士共做赞美诗的修订编译工作,还在燕京大学音乐系旁听作曲、西洋音乐史与音乐欣赏等课程。所以,他们也算是老熟人。蔡良玉父亲1983年去世后,她母亲与曹先生的来往更为密切。

下面我们就根据这几次采访,用“口述史”的视角和方法,对杨荫浏的学术生涯做一些新的解读。

一、郝路义对杨荫浏的重要影响

美国传教士郝路义(Louise Strong Hammond,1887—1947)在杨荫浏先生的成长过程中起了极重要的作用。杨先生称她为“干妈”,实际上应该是“教母”,由此可见他们之间亲密的特殊关系。

1980年4月18日上午,杨荫浏先生在谈话中说:

我从1910年(十岁时)就在无锡认识了这位干妈妈,她教我英文,还教过我钢琴、乐理、和声和作曲,我跟她学了十年左右(约1910—1920年)。同时,她也跟我学昆曲和声韵。她能说上海话。所以,那时我是很可能变成西洋音乐家的,因为我的干妈想要培养我成为作曲家。她还培养我写英文诗。①杨荫浏先生的话,引自梁茂春《杨荫浏采访录》,载《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2期。下同。

杨荫浏先生出生于中国传统文人家庭,和西方的基督教本来没有什么联系。从他成为郝路义的教子之后,他和基督教的关系密切起来。1920年左右受洗加入基督教,1922年入无锡辅仁中学,1923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1936年到北平在燕京大学工作。这几个学校都是教会学校。

杨先生对梁茂春说:“从1929年到1941年,我是宗教音乐家。”具体是指他为中国基督教音乐工作服务了十多年,主要是参与编辑了《普天颂赞》圣歌集。

杨荫浏先生曾对梁茂春说:

1931年成立了中国六大基督教宗派组成的“联合圣歌编辑委员会”,我担任总干事,和刘廷芳②刘廷芳(1890—1947),宗教活动家、诗人。浙江省温州人。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1911年赴美留学,1920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教育心理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1921—1926年,任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作为诗人,出版过诗集《山雨》。1931—1936年,曾和范天祥、杨荫浏一起编辑基督教圣歌集《普天颂赞》;与此同时,刘廷芳和杨荫浏还于1934—1937年在北京共同主编了宗教音乐刊物《圣歌与圣乐》(宗教期刊《真理与生命》中的音乐专栏),为基督教音乐在中国的发展做出了历史的贡献。1941年赴美,后病逝于美国。、范天祥③范天祥(Bliss Mitchell Wiant,1895—1975),美国音乐家,1923年来华,曾任燕京大学音乐系主任。1931年担任联合圣歌编辑委员会的音乐主席,和刘廷芳、杨荫浏等合作编辑《普天颂赞》。曾向杨时百学习古琴。1951年回美国。等人做基督教音乐工作。我们要管调查全世界的基督教音乐情况。这一阶段,我是搞西洋音乐的,要为圣歌配和声,要作曲。这都是有用的,因为你对西洋音乐真懂了,对民族音乐会有大的帮助。我收集和了解了大量的宗教音乐情况,每次“联合圣歌编辑委员会”开会,我都要准备大量的材料。我们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出版了《普天颂赞》。1936年书出了以后,④《普天颂赞》1936年由上海广学会出版。我就没有工作做了。《普天颂赞》送到美国展览,还得了个奖。⑤《普天颂赞》在国际《圣经》展览会上,获“版式优良奖”。之后,全世界都来信问我,我要应付、回答全世界的来信所提出的音乐问题。

作为“宗教音乐家”的杨荫浏,在国内外基督教界声名远播。因为他参与编辑的《普天颂赞》,在华人基督徒中几乎人手一册。他与世界各地的基督信徒都建立了广泛的联系。这又使我们回忆起一件事情:20世纪70年代末,蔡良玉的两位在美国的亲戚(基督教工作者)来到北京,当他们听说杨荫浏先生就住在我们楼下,是我们的邻居时,大为惊讶——“你们和杨荫浏住在一起呀!”马上提出要求拜访杨先生,向他请教中国基督教音乐方面的问题。这对我们也是一个提醒:由于种种原因,国内对杨荫浏在宗教音乐方面的重要贡献是重视不够的,研究更加不够。对于杨先生在基督教圣歌的“中国化”方面做了哪些工作?他在国际音乐交流方面做了多少事情?他向国际社会介绍中国音乐的贡献以及他在国外的影响,等等,我们既不重视,研究工作做得更不深入。

郝路义在1939年又做了一件对杨荫浏影响巨大的事情:她坚定而决绝地把她的“教子”从行政工作中拉回到音乐方面来。

杨荫浏先生给梁茂春详细叙述了这件事:从1937年开始,他离开了燕京大学,到南京的中央机器厂做代理总务主任。1937年底工厂搬到湖南湘潭,杨荫浏任全厂的出纳室主任,1938年中央机器厂又搬往云南昆明,杨荫浏在这个工厂做了两年的经济工作。

1939年,郝路义再次从美国来到中国,她立即到昆明去看望杨荫浏,当她了解了情况后,对她的教子说,“你坏了,艺术的感情都死掉了”,“你有官僚气,干巴巴的,命令式的,没有感情,是做生意的气味”,“行政工作你不要做了,赶快跟我到上海去”。

杨荫浏听从了教母的意见,从此离开了中央机器厂,重新又开始了他的音乐事业。

杨荫浏先生基本上没有进过音乐院校,他的乐理、和声、钢琴、作曲等西方音乐知识,都是郝路义从小教给他的。他的英文水平很高,也是郝路义最初传授给他的。杨荫浏的民间音乐知识,则是从吴畹卿和民间艺人那里获得的。如此说来,杨荫浏的音乐之路、研究之路与郝路义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

杨荫浏先生还对梁茂春说到一件比较隐秘的往事:

1944年我在音乐院工作时,宋美龄表示要给我钱资助我,我没有接受。因为宋美龄同我干妈是老朋友,那年她们一同在四川峨眉山避暑,每晚都在一起乘凉。干妈告诉她,说我的生活很穷困。宋美龄说:“我也来帮他忙。”于是我干妈写给我一封信,叫我谢谢宋美龄。我不接受。她又来一封信催我,我又不接受。避暑完毕,她从成都回重庆,就留在重庆了,重庆教会给她一大间房子。她经过青木关时,停下来和我见面,问我为什么不接受宋美龄的资助,我说:“宋美龄、陈立夫都是坏人。你不能拿他们当好人看。”她说我不对,我说她不懂中国的事情。她反对我,但没能纠正我。

1946年,我干妈妈得了胸癌,她回美国去了,回国之后于1947年去世的。1946年到美国之后,她写信给我说:“你是对的,你有眼睛,他们的确是坏人。但你不要公开反对他们。”

杨荫浏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能够和我们谈到这些很私密、很尖锐复杂的问题,谈到郝路义和宋美龄的亲密关系,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在来华的众多传教士中,能够像郝路义这样“通天”的人物也并不多见。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极其复杂的政治关系中,杨荫浏先生始终能够清醒地保持洁身自好的传统文人特色,能够在金钱利禄的引诱面前毫不动摇,这是十分难得的。

由于采访、谈话的时间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思想刚刚开始解放,意识形态的束缚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谈话中对于宗教问题和复杂的政治问题还未能充分地展开,我们没有敢于进行追问和深挖,例如杨先生受洗加入基督教的情况,郝路路和宋美龄的密切关系,等等,都没有能够深入地交谈。这是一个时代的限制。

杨荫浏先生说:郝路义曾教过他作曲,并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位作曲家。下面这个例子可以证明郝路义这位传教士真的能够作曲:192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郝路义改编的钢琴曲《梅花三弄》,1927年还曾再版了一次。从年代先后来分析,郝路义的《梅花三弄》是钢琴曲中第一次采用中国古琴的音乐素材,是用钢琴模仿古琴的最初步的尝试,它比齐尔品创作的《琴》(齐尔品的《五首五声音阶音乐会练习曲》中之第四首,1936年出版)要早了十年。郝路义是怎么得到古琴曲《梅花三弄》的原始曲谱的?很有可能是杨先生提供给她的吧?不过,中国音乐界很少有人知道:郝路义还改编过这样一首钢琴曲,在中国钢琴曲创作发展的最初阶段,居然有一位外国人尝试了古琴曲和钢琴曲相交融的音乐创作问题。

以上引述的郝路义的历史情况,大部分是根据杨荫浏先生提供的口述史料。今天下午大家还要听到宫宏宇教授宣读的他的论文:《杨荫浏的干妈郝路义》。宫宏宇教授是根据大量珍贵、难见的文字资料(主要是英文资料),全面论述了郝路义这位传教士的生平和对中国教会工作的贡献,以及她对杨荫浏的重要帮助。宫宏宇潜心收集的文字资料丰富而生动,相信对我们大家一定会有很大的启发。有的时候,口述史料和文字史料会产生一些不同的甚至是相矛盾的观点,这就需要历史研究者做深入、细致的分析和阐释,而经过辨证的分析、阐释之后得出的结论,就会越来越接近历史的真实。

口述资料必须要和相关的文字资料相互对照和印证,才能够将历史事实辨析清楚。

二、谢绝哈佛大学的邀请

1946年,美国哈佛大学曾邀请杨荫浏去讲学并创办“中国音乐研究所”,受到杨先生的坚决谢绝。

杨荫浏先生告诉梁茂春说: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1946年,美国哈佛大学给我来信,叫我去美国教中国音乐史,同时办一个中国音乐研究所。他们给我两倍的、最高的待遇。因为当时刘廷芳博士在美国办了一个中国文学研究所。哈佛大学来信说:他们已写信给美国驻华大使馆,你可以去大使馆拿旅费,马上就来美国。我回信说:“我不准备来,活的音乐都在中国,中国音乐那么多,我还没摸到呢,现在战争刚结束,我想在中国多学一点。”离开中国就研究不了中国音乐。这是教育实践得出的结论。

要不然,我今天也是美籍华人了。

这显然体现出杨荫浏先生的爱国主义精神。杨荫浏先生的决定是对的,因为研究中国音乐,必须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而中国音乐的实践,当然主要是在中国。

三、研究“中国音乐史”的曲折路途

杨荫浏先生和梁茂春谈了他治“中国音乐史”的几个阶段,他自己还总结了每个阶段的不同情况,概括起来就是:第一阶段,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燕京大学开了头;第二阶段,20世纪40年代在重庆国立音乐院结了果;第三阶段,新中国成立之后,更深入、更广泛地和实践结合。

下面分别听一听杨荫浏先生自己论述的这三个阶段的具体情况。

(一)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燕京大学开了头

对于“中国音乐史”研究工作的最初阶段,杨荫浏先生是这样对梁茂春说的:

在我搞宗教音乐的同时,1936年我应聘到哈佛燕京学社任研究员①梁茂春按:是指被聘到北平燕京大学的哈佛燕京学社任研究员。。燕京大学音乐系要我教中国音乐史。这样,我的中国音乐史研究就开了头。

我利用燕京大学图书馆的资料,收集中国音乐史材料,抄录了好几千张卡片。我一面读书一面做,有用的音乐史料我都收集。不仅是中文的,法文、英文的书我都读。

头一年,音乐系叫我和郭绍虞一起讲中国音乐史,他讲乐律、制度部分,我讲音乐部分。……1936年暑假,音乐系原主任斯道尔②斯道尔(Miss Ruth Stahl,1923—1927),中文名苏路德。燕京大学音乐系创办人,第一任音乐系系主任。1941年“珍珠港事变”,她与许多外籍教师被日寇关入集中营,1942年因年龄较大又是妇女,所以被提前释放回美。1946年回燕京执教,解放前夕回国。曾担任6—7门课,教学极其认真,要求严格。闫述诗、李抱忱、茅爱立、池元元、沈湘等多出于她门下。对我讲:“来年的中国音乐史你一人教。”当时还没人写中国音乐史专著或教材,我的音乐史卡片多,从卡片中检出几个题目,就教专题。这样,我抄录的卡片就都利用上了。讲课的过程中,觉得学生们都注意什么,在教课的实践中产生了对中国音乐史写作的要求。因为我担任了哈佛燕京学社的研究员,从此中国音乐史研究变成我的专业了。

杨荫浏先生还说:

关于中国音乐史的资料,我从中学读书时开始,到燕京大学教书时一直在搞。子史、经史部分,读书时就都读过了。有关音乐的资料,经史、子史中比较少,丛书中比较多。一部丛书往往有几十种、几百种,所有的丛书,我一本一本地翻过去,一边翻一边做卡片。

我的卡片按颜色分为三种:白、蓝(或青)、红的。基本上属于音乐的书我用红色卡片抄;没有音乐史料的书我用白色卡片,也都从头到尾看一遍;有部分音乐内容的,我就用蓝色卡片。1936年以前,我已经抄写了五六千张卡片。可惜日本人打来时全部损失了。好在资料的来源我还记得,靠印象,再重新读起。

1940年在昆明时,我利用西南联大的图书资料,又摘抄了一部分。

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丛书”,杨先生一本一本从头读过,并做详细的卡片摘录。这使我们想起了一句古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在无边的书海中埋头搜寻、打捞中国音乐的历史碎片,他在莽原荆棘中踏出了一条“中国古代音乐史”的道路。

从研究“中国音乐史”的开始,就是和教学工作紧密结合的。这体现了杨荫浏《中国音乐史》研究的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鲜明特点。

(二)20世纪40年代在重庆国立音乐院结了果

杨荫浏先生说:

从1941年开始,我到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做教授,担任国乐系、研究室两个主任。从此正式不拿教会的钱了,的确专心研究中国音乐史了。我的《中国音乐史纲》就是我在音乐院教书时的讲义。

在重庆青木关,音乐院的资料一样也没有。我就到国立编译馆去借书来读,并开始编写中国音乐史教材。

在青木关音乐院教中国音乐史的时候,学生提出要多听音乐。于是我将我在音乐实践中接触到的历史上的音响都结合进去,使中国音乐史有具体的音乐了,也更丰富、更复杂了。我的中国音乐史课给学生们一讲,就能够明显感觉到:学生对有音乐的部分感兴趣。中国音乐史一定要有音乐内容。我在燕京大学讲中国音乐史课时就有这个印象。到青木关,国立音乐院的学生们对音乐的要求更多。这点对我很重要。所以,教书也是我的音乐实践。看学生们的态度就看出来了,不必他们说出来。

1944年,我的《中国音乐史纲》脱稿了。……

我从1947年到1950年在金陵女子大学兼课,教过四期“中国音乐史”课。金陵女子大学的校长是吴贻芳(现在还活着),金陵女大一开始就设有音乐系。它是最早办音乐系的教会女子大学①金陵女子大学的音乐系是1925年正式成立的。。后来才有燕京大学音乐系。我在金陵女大做兼任研究员,教中国音乐史。

杨荫浏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在重庆国立音乐院时和教学实践有了进一步的结合,并和他的音乐实践活动深入地关联到一起,使《中国古代音乐史》有了丰富多彩的音乐实例。这本《中国音乐史纲》1952年由上海万叶书店出版。它充满了创造精神,充分体现了中国音乐史研究的精神纯度。从史学史的角度看,应该说这是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第二座里程碑。②我们把1934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光祈的《中国音乐史》称为“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第一座里程碑”。

(三)新中国成立之后,更深入、更广泛地和实践结合

杨先生谈到新中国成立之后他的“中国音乐史研究”时说:解放之后他的音乐实践活动更加广泛了,对民间音乐的学习更加深入了,又有了新的录音工具,有了集体编写的力量。所以,“中国古代音乐史成了我的专业了。”

解放初,我随南京国立音乐院一起搬到天津的中央音乐学院,在研究部做研究员。我头一次看见钢丝录音机,高兴得不得了。解放前我是自己花钱,业余去收集民间音乐,又没有录音机的帮助。到新社会,我的兴趣更广了。我一直是搞唱、奏的,凡是唱的、奏的我都有兴趣。现在我可以扩大学习民间音乐的范围,继续学习民间音乐,继续音乐实践。

很快就收集、整理、出版了《瞎子阿炳曲集》《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单弦集子曲选》等。

……

1959年又要集体编写中国古代音乐史,这是音协提出的任务。从此以后,中国古代音乐史成了我的专业了。

我又重新再找资料。解放前做的卡片大部分都丢掉了,好在资料的来源我还记得。现在又重新看起来。在民族音乐研究所有书可看了。我看书非常的快。……

我更加注重参加音乐实践。记录了很多的传统乐曲。

由此看来,在第一阶段“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初始之时,杨先生的主要工作是编辑圣乐歌集兼及西洋音乐,“中国古代音乐史”是他在燕京大学开设的一门课程;第二阶段,他在国立音乐院任教授,要担任从民族乐器到民族音乐的诸多课程,为了教“中国音乐史”这门课他编写出了教材《中国音乐史纲》;到了第三阶段,他真正把“中国古代音乐史”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了。1949年他五十岁,年过半百,终于走上了专门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的学术旅程。

在新的历史条件之下,杨荫浏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登上了更高的层次。1981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下册,成就了“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一座当代高峰,是一部当代的巅峰级文献。杨先生在评论自己的这部著作时说:“研究中国音乐史,音乐实践是基础。如果没有音乐实践,中国音乐史的研究就提不高。我们的中国音乐史应该越写越好,因为音乐实践越来越多。”杨先生把自己参加的音乐实践活动,如自己参加的民族传统音乐活动,把自己收集、采访的传统音乐资料,都融入到自己的著作,使“中国古代音乐史”有了广泛而深入的音乐内涵,这正是《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成功之处。当然,由于这部《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写作时代的限制,作者试图用阶级分析方式来认识音乐历史,也必然留下了一些无法避免的时代局限性。

四、关于杨荫浏先生的家庭等细节问题

杨荫浏先生在和梁茂春的谈话中,提到自己的家庭时一再说:“我们家几代都是读书人。”提到他祖先的大堂上挂着李鸿章亲笔题写的对联,提到他的曾祖父是杨鹤秋,提到他的祖父曾考中了秀才,并且与张謇①张謇,清朝科举的最后几个状元之一。是同一榜,据说祖父的名字还在张謇的前头。杨荫浏先生说: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我四岁就读书识字了。我是私塾出身,因此对中国历史、传统文学很熟悉。“十三经”②“十三经“是指在南宋形成的十三部儒家经典,分别是《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周易》《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和《孟子》。我小时是背得出来的。

但是很少有文字资料提到杨先生父亲的名字和情况。于是梁茂春就这一问题采访过曹安和先生,她的回答非常清楚,“杨先生的家庭算是一个败落的书香之第”,到杨先生他父亲这一代就破落了。曹先生说:

他父亲(我的姨父)有病,无事就待在家里,脾气不好,身体好的时候上茶馆喝喝茶。他的父亲会写文章,遇到有人作寿时,请他父亲写一篇文章,能得一、二百块钱。

杨先生的父辈名字是“金”字旁,他父亲叫杨钟琳。……

他父亲对子女要求很严,不许出去玩。杨先生十二岁之前,上的是家学,是在自己家里办的学,读四书五经,每天写几百个字的文章。所以他在古文方面底子很深。当时他们的家境还好。他哥也是这么学出来的。杨先生到十二岁上的高小,后来上江苏省立第三师范,也是因为家境不好了,上师范可以不交学费。杨荫浏出去上师范以后,家里经济上就没有再管过他。③曹安和先生的口述,见梁茂春《曹安和采访录》,载《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下同。

曹安和先生告诉梁茂春:在杨先生12岁(1911)之后,他的家里就无法承担杨先生的学费了。所以在杨荫浏先生的青年时期,曾经经历了非常艰难的学习过程,甚至是借钱上的大学。据曹安和先生说:

1923年杨先生到上海上圣约翰大学。上圣约翰大学是他堂表哥和表嫂资助他,每年借给他钱,上了两年圣约翰大学。后来他就陆续还这个债,一直到解放前夕才还清。④梁茂春:《曹安和采访录》,载《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3期。

杨荫浏先生虽然出生于世代的书香门第,但是由于家道的中落,所以他年轻时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需要靠借钱来上学。这是一般史料没有反映的历史事实。

杨荫浏先生和曹安和先生的关系非常亲近,就像一家人一样,而且在学术上又有很多成功的合作,但是我们并不太了解她和杨荫浏先生是什么关系,曹安和先生在回答梁茂春的提问时说:“我母亲和杨先生的母亲是亲姐妹,一个是大姐,一个是小妹,都住在无锡城里。”他们的确是非常密切的“姨表亲”,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在“口述史”资料中,往往能够提供一些“文字史料”所难以涉及的珍贵信息。

“文字史料”和“口述史料”,历史研究的两翼也,独翅难飞,不可缺一。

当我们回忆起1979年11月5日梁茂春最初采访杨先生的时候,距今正好40年了。当时杨先生已经80周岁,而梁茂春刚刚39岁。其中三次最重要的采访是在1980年4月17日、18日和19日三个上午连续进行的。当时国内还没有“口述史”的概念。梁茂春对杨荫浏先生说:“我想对您的家庭、生活,以及一生的学术成就作一个比较全面的采访。”杨先生欣然接受了要求,连续抽出三个半天和访者聊天,谈话内容非常丰富和生动。看得出来杨先生很有兴趣接受梁茂春的采访,因为他每次在访谈开始前,都要关照他家的老保姆蒋凤英(我们全楼的人都管她叫“蒋妈妈”)说:“现在我们在做重要的事情,其他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来。”杨先生谈锋甚健,我们的访谈往往在畅谈中就超过了蒋妈妈为杨先生限定的说话时间。

当时梁茂春还带了一个照相机,拍摄下了杨荫浏先生谈话的神态。

图1 杨荫浏先生接受梁茂春采访时谈话的神态

当这次连续采访将要结束的时候,杨先生和悦地对梁茂春说:“我看你喜欢拍照片,又自己洗印照片,正好我有一套放大照片的机器,是我用了多年的,现在我已经不用它了,如果你有用,我就把它送给你吧!”当时梁茂春就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杨先生的馈赠。连同放大机和放大尺,杨先生都慷慨地送给了我们。从此我们一直使用这一套放大设备,并把这套放大机完好地保存到今天。

由于这套放大机是杨老师亲手使用多年的物品,上面留存着杨先生的生命和体温,因此它应该是纪念杨荫浏先生的一个文物,我们今天想趁这个隆重的机会,把这套放大机赠送给音乐研究所,让音乐研究所珍藏、保管起来,作为对杨荫浏先生的一个珍贵的纪念。

我们还郑重地建议,应该在音乐研究所开辟一处,设立一个“杨荫浏资料研究中心”,把他先前捐赠给音乐研究所的手稿、书谱、资料等集中起来,并广泛收集杨荫浏先生生前有学术价值的物品,特别应该注意杨荫浏先生的日记、书信、未刊之手稿、摄影作品等,尽量保存历史的原貌。我们相信,从杨荫浏先生的未刊文稿中,或许能够发现更有历史意义和价值的史料。

讲到杨先生的“摄影作品”,我们要多说两句。因为杨先生曾经专门学过摄影,毕生是一位摄影爱好者。直到他晚年有病之后,坐在楼下晒太阳养神的时候,他总拿一个照相机,还带着一把糖果,看到有小孩过来的时候,他就给孩子们分糖果,并给孩子们拍照片。同时他也随时抓拍他所感兴趣的事物。据曹安和先生提供的“口述史料”称,郝路义把杨先生弄到南京翻译赞美诗和编辑《普天颂赞》,“稍后到杭州教会翻译、编辑赞美诗时,杨荫浏又跟一个外国人费佩德(RobertF.Fitch,从事地理)一起工作,这时跟他跑遍了浙江的山区,还跟他学照相。杨荫浏一生喜欢照相,是从这时开始的”。从杨荫浏先生的摄影遗物中,我们也许能够发现他生命的闪光。

总之,我们应该为杨荫浏这位彪炳青史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巨匠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场地,同时作为一个中国音乐史研究的中心,以推动当今的中国音乐史研究工作。

附言:2019年11月10日在北京“杨荫浏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发言之后,又对文章进行了一些整理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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