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墙花园里的苹果:开放性网络和封闭式系统的搏斗
2020-06-12胡泳
开放性网络和封闭式系统的搏斗远未结束。竞争激烈的互联网大平台的精英们作出了一系列决定,这些决定的后果尚不清楚,而那些越来越依赖这些不透明公司的产品和服务的人们,对其真正的运作也了解甚少。
乔布斯整个的成功道路都是反开放的
在信息技术产业,“有墙的花园(a walled garden)是一个广泛使用的有关封闭系统的隐喻。在电信和媒体业,它指的是一个运营商或服务供应商控制应用、内容和平台上的媒介(如移动设备)的情形,如果应用或者内容未经批准,将受到严格限制。例如,一个移动运营商会决定开发者提供的哪种应用被采用,开发者如果想让自己的应用被放入设备中或是进入到终端用户手上,迎面就会撞上运营商这堵墙。
有很多服务属于“有墙的花园”。比如日本一度流行的NTT DoCoMo公司的i-mode移动互联网服务;美国在线,与某些信息供应商签有收入共享协议(CBS提供体育内容,ABC提供新闻等);游戏机产业,开发者需要购买许可以便在游戏平台上做开发;亚马逊的Kindle电子阅读器采取“封闭系统+内置书城”的模式,把“硬件+内容”捆绑在一起销售;还有,Facebook的惊人增长,都是由藏在登录窗口(无论是Facebook自身还是Instagram和WhatsApp)后面的内容以及支持购买、定位和供应这些媒体资源上的广告的基础技术所驱动的。这些都可以叫作“有墙的花园”。
当今技术世界里,最有名的“有墙的花园”莫过于苹果。由于苹果的DNA和乔布斯(Steve Jobs)的DNA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我们不得不在分析苹果的产品时考虑乔布斯的个性。事实上,乔布斯鲜明的个性不仅深深地镌刻在他所创造的产品上,而且,他的激情、欲望、艺术和控制的妄想也不可分割地同他的企业经营之道联系在一起。
一言以蔽之,乔布斯整个的成功道路都是反开放的,也反百花齐放。
乔布斯先于他人认识到,设计是一个战略性工具。他重返苹果后的第一仗是iMac。iMac凭借设计的一己之力把苹果公司从三年的赤字泥潭中拽出,在美国,当时差不多每隔15秒钟就有一台iMac被售出,仅仅一个iMac机型就占据了整个计算机市场零售份额的7.1%。
乔布斯认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所以他才对设计那么富有激情。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他开始开发麦金托什机的时候,就坚持要求设计必须是“友好的”,这是一个在那个年代对电脑硬件工程师而言完全陌生的概念。友好意味着易用。开发产品,乔布斯认为最难的决定是舍弃什么,而不是加入什么。他是终极的系统设计师,总是在简化。“看,我们可以用三步来完成,这不够好。只应该用一步。”每件事都以用户体验开始,又以用户体验告终。
乔布斯对“完美”无法克制的追求使得他要求苹果对自己的每一款产品都必须进行端到端的整体控制。他不能容忍苹果的软件运行在其他公司的蹩脚的硬件上,也不允许未经批准的应用或内容“污染”苹果设备的美丽。这种整合硬件、软件和内容于一个完整的苹果系统的能力使乔布斯可以成就简单。天文学家开普勒宣称宇宙喜欢简单和统一,乔布斯也如是。
乔布斯对端到端整合的坚持给苹果在21世纪的早期带来了一个优势,即它发展出一套“数字中心”(digital-hub)战略,允许用户把各种便携设备同桌面电脑连接起来,管理自己的数字化内容。例如,iPod就是一个封闭的、紧密整合的系统的一部分。要想使用iPod,你必须使用苹果的iTunes软件并从iTunes商店中下载内容。
这种策略使得iPod以及其后的iPhone和iPad都成为精致的产品,与勉强凑合在一起的竞争产品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后者无法提供无缝的端到端体验。乔布斯坚信这种策略的正当性,因为苹果要对用户的整体体验负责,并且这也构成了一种对用户的服务:“他们在忙着做他们最擅长的事情,他们也要我们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用户够忙的了。”
微软实施的是和苹果相反的策略,允许其视窗操作系统被广泛使用。这不会产生优雅的电脑,但却会使微软统治操作系统市场。当苹果的市场份额萎缩至不到5%,微软的做法被认为奠定了其在个人电脑上的胜局。可是,从长远来看,乔布斯的做法自有奥妙。
乔布斯曾经在PC市场上惨败给盖茨,然而,通过iPhone——一个可以装入口袋的强大的个人计算机,他在消费电子市场上翻了盘。乔布斯的理念是“the whole widget”:大多数公司要么专擅硬件、软件和操作系統,要么精通零售或者消费电子。而苹果把这一切都做了。一旦你拥有了一个苹果的设备,你会用从苹果商店中下载的电影、音乐和应用把它填满。
乔布斯创造了一个封闭的技术宇宙,拥有哥白尼般的系统完美,每个人都想住进这个宇宙中。仅以iPhone为例,苹果商店激发了成千上万的创新性软件,数据研究公司Statista统计,从2007年6月到2017年3月,苹果十年间共计卖出11.6亿台iPhone,为公司带来了7 380亿美元收入。Statista认为,考虑到iPhone的超高毛利,苹果至少赚了1 000亿美元利润。
平台的所有者在滥用权力
这个“有墙的花园”有没有问题呢?当然有,而且问题很大。它在另一方面对其他企业和用户都造成了损害。首先,花园的主人显然可以强行决定让哪家企业入内,又把哪家排除在门外。看看Flash在iPhone和iPad上所遭遇的被驱逐的命运就明白了。在音乐产业,苹果决定着定价、形式和设备的使用,几乎已经垄断了除音乐制作外的其他价值区间,音乐公司对此敢怒而不敢言。
因为,最坚固的有墙的花园既具有强大的收集用户数据的能力,又具有通过兼容技术有效激活这些用户数据的能力。此外,控制花园的公司将以最适合其商业利益的方式定义自己的所作所为。
苹果公司的高墙包括App Store和Web浏览器Safari,后者是访问Web内容的第二常用工具。的确,与Alphabet(Google的母公司)和Facebook不同,苹果在广告技术或广告网络中并未扮演重要角色(尽管它也确实在移动应用中从事广告活动)。或许是由于苹果缺乏广告方面的经济利益,使得Safari在用户数据收集方面成为限制最多的浏览器。
这也使得苹果似乎占据了某种道德高地,可以标榜自己同其他数据巨头存在很大区别。蒂姆·库克(Tim Cook)多次公开批评Facebook收集用户数据,并且质疑Facebook对这些数据的处理方式。“我认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谁在追踪自己,又被追踪到什么程度,也不了解其实已经有大量的详细数据被别人掌握。”库克称。他慷慨激昂地要求终止技术行业对用户数据的收集和销售。他甚至将此称为“监视”,怒斥“这些个人数据贮藏库只会让收集的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说得很精彩,但库克避而不谈的是,苹果与这些“赚得盆满钵满”的公司有着大量交易。Safari默认情况下都设置为通过Google进行网络搜索。据报道,为获得这一特权,Google在2018年向苹果支付了90亿美元,2019年则支付了120亿美元。所有这些搜索都有助于Google在苹果用户身上收集大量数据,并从中提取巨额利润。苹果也许不用就Google对这些数据的可疑使用负直接责任,但它通过使Google成为默认搜索引擎并在此过程中大大获利,帮助促进了Google的可疑活动。
对苹果分发的应用程序也可以这样说。Google和Facebook之类的公司提供应用程序(例如Messenger、Gmail、Google地图等)让iPhone用户下载,而大多数用户不花钱,为的是交换方便的软件服务。他们以为自己获得了免费,实际上出售了自己。正是这种商业模式刺激了我们的社会到达今日的数据隐私“恶托邦”。
不久之前,我们还在用个人计算机而不是智能手机上网。智能手机轻巧,可以放在口袋中,而且永远在线;个人计算机既笨重又难用,普及率也有限。然而,除了这些表面上的优劣对比,个人计算机和智能手机还有另一个微妙但却本质的区别。个人计算机是“生成性”(generative)的:可以对它们进行编程,调动其自有的能力,以完成超出设置范围的任务。而智能手机通常不能由用户直接编程。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是电器,其功能就像咖啡机一样有限。它们可以访问底层操作系统,在该操作系统中,只能从供应商维护的商店安装“经允许的”程序。用户仿佛被系上了一条拴绳。
不久之前,软件开发商还在制作软件并将其分发给客户,无论是通过磁盘、CDROM还是在线,见不到平台所有者的身影。然后,出现了对所有应用程序进行检查的应用商店,苹果成为对每个软件程序是否与自己的平台适配的评估者。这种令人困惑和感到任意的模式几乎全然取代了早先的数字软件分发。公众有理由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才换来软件开发商和客户之间的直接联系的丧失。不错,有明显的安全益处,但是仅仅这样的益处就够了吗?公众损失的又包括什么呢?
不久之前,我们相信World Wide Web是无所不有的宝库,而且面向所有人无限制敞开。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命定的,在互联网发展的早期,开放性网络与封闭式系统之间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搏斗。20世纪90年代,大多数人通过诸如AOL、Excite、MSN或Prodigy之类的Web门户网站来上网,这些门户网站希望“拥有”其客户的Web体验(中国最早教大家上网的瀛海威,其实也是这样想的)。Web门户网站相信,人们需要有人为其过滤和管理信息。通过搭建这样的“围墙花园”,它们得以维持有利可图的商业模式,在这种模式下,可以向广告商收取访问这些被圈起来的用户的费用。
1999年,AOL通过提供可靠的互联网连接和有围墙的内容花园,实现收入48亿美元。AOL相信自己是一个出色的园艺师,将自有的和附属的网站精心打理和修剪,并向用户宣扬,留在这座美丽的花园里比去外边乱逛更方便。
Google的问世,使AOL们的美梦破产了,因为与门户网站的精选相比,搜索引擎可以更好地在Web上发现内容。Excite一度价值350亿美元,但后来却走向破产,据说它在1999年拒绝了以75万美元的价格购买Google搜索引擎的机会,因为该引擎的大学生发明者拉里·佩奇(Larry Page)和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想要专心学习(他们也试图向雅虎推销自己的发明,同遭无情拒绝)。如今,Google的控股公司Alphabet的市值刚刚突破10 000亿美元。
这些平台巨头在保持利润增长方面面临的压力越大,它们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而它们给予用户逃避的机会就越少。也就是说,你面临的乃是终身监禁。
开放的网络似乎大获全胜,迎来蓬勃发展,但好日子只不过持续了几年。2008年,苹果推出App Store。人們恍然发现,移动应用的问世为我们带来了围墙花园的新版本。地球上的每个品牌都开始拼命拿出自己的应用,并在其严格控制下与移动用户互动,而苹果(加上号称开放性网络旗手的Google)则对所有在应用市场上发生的交易“课税”。
和库克一样,布林也是抢占道德高地的好手。他表示担心,审查制度和“围墙花园”(这里他指的是苹果和Facebook)将扼杀Google赖以起家的免费链接信息的世界。这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也有明眼人看出Google和苹果一样伪善:抛开Google Play不提,Google打着提供更好的产品的名义,在收集消费者数据的时候可谓劣迹斑斑。它作为开放性网络的代表的信誉和可靠性,在当下都越来越受到怀疑。
与其说是花园,还不如称之为“监狱”
卷土重来的“围墙花园”越来越多地包含无法或不会彼此通信的移动应用程序。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一直是“开放互联网”的坚决捍卫者,他早在2010年就警告说,网络自由正受到社交网络“孤岛”(如Facebook)和“封闭世界”应用(如苹果发布的应用)的崛起的威胁。他对所谓的“本机应用”(例如为iPhone和iPad生产的应用)的走红感到担心,因为它们不可搜索。
在批评那些高度限制的生态系统时,他说:“我应该能够选择管理我的生活的应用程序,应该能够选择我要查看的内容,应该能够选择我想用的设备,应该能够选择给我提供互联网服务的公司。我希望所有这些都是独立的选择。”
然而,今天互联网的走向,恰恰是伯纳斯-李的主张的反面。今天的“围墙花园”形态更加多样化,但无不依赖于开发人员、内容发布者以及其他花费多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的合作体系。它们构成了用户联网的主要连接点,一如AOL门户十余年前的方式。
人们起初被有墙的花园里的琳琅满目的应用程序和方便易得所迷惑,然后,却一点一滴地领悟到,那与其说是一座花园,还不如更准确地形容为一所监狱。但如今,这些平台会避开“围墙花园”的指认,而大肆谈论生态系统。这是一个模糊的商业术语,意味着大量公司和富有创造力的个人之间广泛结盟,共同服务于一个技术领导者的商业模式。如果未经过这些生态系统之一,公司就很难在网上赚钱。个体消费者也发现自己陷入了束缚,越来越难以自拔。这些平台巨头在保持利润增长方面面临的压力越大,它们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而它们给予用户逃避的机会就越少。也就是说,你面临的乃是终身监禁。
苹果也好,Google也罢,它们的确为我们贡献了了不起的产品和服务。苹果公司的隐私政策要比其大量消耗数据的竞争对手好很多。相较之下,Google的运营似乎较透明,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它们仅仅在对其实现业务目标有所帮助时才会捍卫互联网的公开原则。当然,我们也可以承认,企业就是企业,这样做或许无可厚非。不过,君子不立斜坡之上,否则终难阻止下滑。Google前领导人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在2010年曾说过,Google的工作是“靠近那条令人毛骨悚然的线,而不是越过它”。这样想的结果是,Google正逐渐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公司发展。
作为用户,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有墙的花园令力量从最终用户转移到软件开发者再转移到操作系统供应商/无所不包的平台服务商。今天的互联网不再是一个开放的和具有“生成性”(借用哈佛大学教授乔纳森·齐特林的说法)的系统,它既需要监督,更需要修正。
30年前,当伯納斯-李以他的万维网构想出一个真正的处女地的时候,它几乎是一个充满无法想象的机会的地方,大家真心相信,网络将被共享社区的精神所统治,成为个人抵抗大企业和政治势力的力量源泉。然而,越来越明显的是,我们曾经如此信仰的互联网正遭受威胁。如何管理它,出于谁的利益以及为了什么目的,所有这一切,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极为重大的争论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