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高宗赵构对《兰亭序》的取法与推崇
2020-06-11方爱龙
周 奎,方爱龙
(杭州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2)
五代动乱,战火频繁,法书名画珠零玉落,使得书法的传承面临先天的不足,遭受到致命的阻断。宋初,太宗令王著刊刻《淳化阁帖》确立了王羲之书法在北宋的传统地位。《兰亭序》作为王羲之的典范法书,在北宋也是倍受欢迎,对《兰亭序》的效仿、临习、鉴赏成为文人士大夫之常事。宋太宗御书前人诗句云:“不到兰亭千余日,尝思墨客五云居。曾经数处看屏障,尽是王家小草书。”[1]44从该诗可看出“二王”法书在北宋的传播与接受。由于宋代文人的地位大幅提高,自我意识较强,其对王羲之的书法持肯定态度,但并不意味着对《兰亭序》亦步亦趋,却是以不同的观念与思想去妙悟它。
黄庭坚云:“《兰亭》虽是真行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以为准。臂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所以为圣人。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弊于一曲。今世学《兰亭者》,多此色。鲁之闭门者曰:‘吾将以吾之不可学,学柳下惠之可。’可以学书矣”[1]14,“今时学《兰亭》者,不师其笔意,便作行势,正如美西子捧心而不自寤其丑也。余尝观汉时石刻篆隶,颇得楷法。后生若以余说学《兰亭》,当得之。”[1]15可看出黄庭坚对《兰亭》的恭敬与喜爱,他认为学习《兰亭》不能完全照搬而是要领会其妙处。苏东坡对《兰亭》的看法:“蔡卞日临《兰亭》一过,东坡闻之曰:‘从是证入,岂能超胜?盖随人脚跟转,终无自展步分也’。”[2]又:“因记宋章子厚日临《兰亭序》一本,东坡曰:‘章七终不高,从门入者非宝也。’此可与知者道。”[3]上面的叙述令人惊讶的是对《兰亭序》竟是猛烈一击,苏东坡的书论中亦有对《兰亭》的正面论述,并持肯定态度。但是,随着“宋四家”的崛起,时人纷纷效仿、追随,对“二王”书法具有一定的冲击。笔者根据水赉佑《〈兰亭序〉研究史料集》发现,北宋文人撰写《兰亭序》的史料与南宋文人撰写《兰亭序》的史料数量差距很大,北宋仅为三十则,南宋则有三百多则,因此南宋对《兰亭序》的推崇要高于北宋。对于这个现象笔者认为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是北宋受到以“宋四家”为首的“尚意”书风崛起的挑战,也受到了“尚意”书家推崇以颜真卿、杨凝式为代表书家的挑战,他们认为此两家最集古人笔法。尽管宋初《淳化阁帖》刊刻,但也只有少数人能得到,加之“趋时书贵”现象,“因此北宋既是王羲之书法传统地位的重构,也是王羲之书法传统地位的衰落”[4];二是南宋宋高宗赵构力推魏晋古法,崇尚二王,力举《兰亭》,祈尚《兰亭》古法,并把内府所藏《兰亭序》刊刻传拓,以布广传。在宋高宗赵构的推崇下,南宋士大夫几乎人手一本,对《兰亭序》的鉴藏蔚然成风。宋高宗对《兰亭序》的推崇现象,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整个书法史上绝有的现象。
一、“学书必以钟、王为法”——以楷书为中心的书学观
笔者在《南宋书法史》中,将赵构的书风发展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书风以黄庭坚、米芾为主导,同时开始涉猎晋唐法书;中期书风表现为对钟、王书的潜心研习下的“二王”体系化,小楷始具个人风貌;后期书风表现为行草在“二王”体系下的个人化,大字、行草书始得自成一家。[5]从这三个阶段来看,中期以钟、王为法潜心学习“二王”的复古书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赵构对书法认识的再提高,对赵构的书法学习和书风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赵构的复古是先从楷书上溯到草书,尤其重视楷书对学书的重要性。《翰墨志》中云:“前人多能正书,而后草书。盖二法不可兼有……故知学书者,必知正、草二体,不当阙一。所以钟、王辈,皆以此荣名,不可务也。”[6]1从这则史料看,赵构对法度非常重视,他认为前贤书家是先善楷法继而善草法,钟繇、王羲之亦工楷法且善行草才以此荣名。又:“士于书法必先学正书者,以八法皆备,不相附丽。至侧字亦可正读……若楷法既到,侧肆笔行草间,自然于二法臻极,妙手妙体,了无阙轶。反是则流于尘俗,不入识者指目矣。”[6]2强调了学书要从楷书入手,楷法具备,才能了然于行草之间,二法自然融于才能达到臻极。“士人于字法,若少加临池之勤,则点画便有位置,无面墙信手之愧”。[6]2提倡“工夫”与“法度”,而楷法也是北宋书法最弱的一块。故有学者认为赵构从学米改学钟、王,其重要原因是米芾不甚工,非学书的典范。[7]“米芾得能书之名,似无负于海内。芾于真、楷、篆、隶不甚工,惟于行草诚入能品”。[6]2赵构在绍兴庚申论书云:“论学书,先写正书,次行,次草,《兰亭》《乐毅》赐汝,先各写五百本,然后写草书。”[8]579明显透露学书先作楷书,认为行草书是建立在楷法的基础之上的。以上数则史料可以看出赵构的复古是由楷书为始继而于行书再上溯到草书,且他的学书过程也是遵循这一书学思想,互为表里,循序渐进。
绍兴十年十一月,赵构尝与秦桧论书曰:“学书必以钟、王为法。然后出入变化,自成一家。”[8]579学书具有明显的倾向性,主要学习钟、王的楷书和“二王”的行草书。从赵构现传世作品来看,楷书作品主要有《南宋太学石经》里面的《周易》《尚书》《毛诗》《春秋左传》《中庸》以及马和之《毛诗图》的题跋。清代吴其贞《书画记》多次记有赵构的小楷,以下一一例举:
其一,马和之《幽风图》纸画一卷十则。“画于澄心堂纸上,气色尚佳。画法工致,飘逸秀嫩,如行云流水,脱尽近体,盖得李龙眼传授,为逸品上画。逐则副纸宋高宗楷书书其诗文,运笔遒劲,宗于《宣示表》。用有玉玺。”[9]6
其二,唐人《孝经图》绢画册一本。“绢色微黑,精彩尚在。精工圆健,随类写形,俱有生动气韵,神品也。每则宋高宗书孝经文,书法出入钟王,盖楷书也。内缺一图,其经文尚在。”[9]39
其三,宋高宗《楷书清净经》一卷。“纸墨尚佳。书法圆健,盖效《宣示表》。用双龙乾卦玉玺。用双龙乾卦篆玺。”[9]43
其四,马和之《毛诗图》十二则一卷。“气色佳,轻清秀嫩,与《幽风图》十则同。每则宋高宗书孝经文,书法亦佳,盖效钟王,上有小玺。”[9]159
其五,宋高宗临本《黄庭经》一卷。“笔法却似《内景经》。卷后有元人邵亨贞、宋张清题跋,邵云:字面温厚而沉着,深远而暇,自有九重之气象,与草泽摹仿者不可同日而语。观者尚求其学力所至,勿以妍媚少之。后有赵松雪一图书。”[9]210
通过以上文献我们可知,此类小楷作品的风格介于钟、王之间,且具有自己的风貌,气息上与魏晋非常接近。其结字较扁,转折处多寓圆转,具有钟繇楷书的影子。从字法上看则又具有王羲之的衣钵,可见赵构在钟、王楷书下的“工夫”。
二、宋高宗赵构对《兰亭序》的推崇
在书法史的研究中,我们通常采用“时空”观去研究某个书家的书风成因、书法风尚或活动状态,故我们要厘清宋高宗赵构“在位”与“退位”时对《兰亭序》的推崇。早期的宋高宗深知文字为载体的书法具有较强的教化作用,因此大力推崇《兰亭》。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么,会不会出现其“退位”跟“在位”对《兰亭序》推崇的力度不一呢?显然不是。现以兴隆元年(1163)为分界点,兴隆元年以前为“在位”,兴隆元年以后为“退位”。其《翰墨志》“凡二十四则,均为高宗处退的寿宫以后的论书语录”[5]322,故《翰墨志》中关于《兰亭序》的论书语录均为“退位”后对《兰亭序》的赞赏与推崇。
宋高宗赵构对王羲之的书法尤为偏爱,晚年在《翰墨志》中言道:“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间少甘则已;未则如食橄榄,真唯愈久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廔易典型,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6]1从《绍兴御府书画式》中来看,其记载顺序为两汉、三国、二王、六朝、隋、唐,奇怪的是唯独二王不是年代而是书家,本应二王包括在六朝里,但这里却把二王位于六朝的前面。赵构对二王的偏爱还可以从后世流传的刻帖来看,二王法帖也是占了半壁江山。赵构的师古法不单单体现在钟、王的笔法上,对于前贤书论中先学正书,再学行、草这一书学思想赵构也是严格执行。上文笔者叙述了赵构对楷书的钟情,按其“先正,次行,次草”学书有序的思想,那么在众多的“二王”法帖中以行书来论非《兰亭序》莫属。
宋高宗“在位”时期的早年就开始推崇《兰亭序》,对于《兰亭序》的鉴藏与临写发出呐喊且身体力行,其对《兰亭序》的论述也是异常活跃。王明清《挥塵后录》:“薛绍彭既易定武兰亭石,归于家。政和中,祐陵取入禁中,龛置睿思东阁。靖康之乱,金人尽取御府珍玩以北,而此刻非敌所识,独得留焉。宗汝霖为留守,见之,并取内帑所掠不尽之物,驰进于高宗。时驻跸维扬,上每置左右,逾月之后敌骑忽至,大驾仓猝渡江,竟复失之。向叔坚子固为扬帅,高宗尝密令冥搜之,竟不获。”(1)王明清:《挥塵后录》卷三,见《钦定四库全书本》。国难当头,金兵南下,高宗并未有心团练精兵,北上收复失地。而是令赵子固为帅,北上搜寻《定武兰亭》,足以见得宋高宗赵构对《兰亭》的痴心。南宋游相藏有诸多拓片,所藏中有“御府本”,《甲之一御府本》《甲之二御府领字从山本》《甲之五御府本》,前两本在金兵南下的危机下以《定武兰亭》作为底本所刻,后者有学者认为乃是赵构所临[10]。从清内府藏《兰亭八柱》其中三本《兰亭》皆有高宗内府印记。吴其贞《书画记》卷四所载为证:王右军《兰亭记》一卷,“书法雅正,丰神妍丽,气韵动人,绝妙书也。纸墨尚佳。上有‘神龙’小玺,‘绍兴’小玺,项墨林等图书。卷后熙宁、元丰年石苍舒等十人题拜观,元鲜于伯机等四人题跋,王守等三人题拜观……闻此卷还有一题跋,是冯承素所摹者,为陈以谓切去,竟指为右军书,而神龙小玺亦(陈)以谓伪增,故色尚滋润,无精彩,惟‘绍兴’玺为本来物也”。[9]21此史料至少给我们传达了这样一则信息,赵构在绍兴年间对此《兰亭序》进行过鉴赏与雅玩,甚至临写过。“茧纸鼠须,真迹不复可见,惟定武石本典刑具在,展玩无不满人意。此帖所宜宝也。复古殿书”[5]344,对《兰亭序》的真迹不存感到惋惜,好在定武本“典刑”具在,对此帖则是非常喜爱所宜宝也。“闻知会稽县向子固有所临《兰亭叙》,后有米芾题识,卿可取进来,欲一阅之”[5]344,道出了高宗对《兰亭》超乎一般的向往和迫切感。“早来,郑幵奏《兰亭》,后不见(阙六字)黄庭坚,谭稹语言乃是庭坚作字画,非。今幵来奏,并是稹书方是”[5]348,记载了臣子把《兰亭序》敬献给皇上,也反应了当时赵构的搜寻力度。赵构在复古殿《兰亭赞》中云:“右军笔画,变化无穷,褉帖遗墨,行书之宗。奇踪既泯,不刻亦工,临防者谁,鉴明于铜。”[8]579把《兰亭序》推崇为“行书之宗”。以上史料均表明了宋高宗赵构早期“在位”时对《兰亭序》进行了大量的搜访、论述、鉴藏活动。
赵构对《兰亭序》的临写可谓是心手追摹,如痴如醉。还时常以御临《兰亭序》赐予大臣。“七年十二月十一日,谕辅臣曰刘光世喜书,前日来朕所临《兰亭叙》,亦以一本赐之。”[1]106这是最早关于赵构御临《兰亭序》的记载,故赵构开始临摹《兰亭序》的时间不会晚于绍兴七年。吕颐浩《忠穆集》卷七载:“次近舍,皇帝皇帝遣中使赐以御书晋王羲之《兰亭修褉序》,臣下拜捧观,如凌玉霄,溯紫清,云章奎画,烂然绚目,而不知卷数之在手也。自钟、张而降,以书名家惟羲之为冠,而《兰亭》存稿又其绝笔。陛下天纵多能,博通众艺,翰墨之妙,前兼古人。顾如此书虽下法羲之,而天资高迈,神意自得,直出其上,非若世人临仿摹拟,拘于笔画形似之间者也。臣伏思太宗皇帝,宸翰之工,实逼二王,于时臣下名善书者,莫能望其仿佛。然方继承艺祖,卒其功伐,屡征不庭,初未遑暇。神武既定,文德诞敷。如字学一事,犹能独擅天下,而传美于后,况于纪纲法度之垂裕者乎。”[1]21虽然吕颐浩的言辞不免有阿谀奉承之意,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兰亭序》确实因为高宗的推崇引起朝臣的重视。“思陵在御,临此不一,留守吕颐浩、越帅孙近、芗林向子禋、松窗钱端礼、米友仁、刘光世,皆刻于石。芗林、松窗所赐,俱是宸翰。”[1]45又,“右绍兴癸丑高皇赐郑谌本,有御笔‘复古殿’四字,下用‘御书之宝’,藏俞松家。李秀岩有跋在后”[1]92,“简斋用池纸临,中阙‘痛’字。高宗所赐临本亦然,似御本写也”[1]79。故可知宋高宗赵构在绍兴年间御临《兰亭序》数量不少。“传世仅见小听颿楼所藏一本,此本后有‘绍兴十九年夏月临赐陈康伯’题识”。[11]394不仅御临《兰亭》赐大臣,而且赵构还让孝宗与后宫妃子临写《兰亭序》。《中兴小纪》记载:“秋七月,初,皇后尝临兰事贴,逸在人间,太傅、酸泉观使、咸宁郡王韩世忠以钱百万得之,识者以为真修褉所书,世忠表而款之。上除验玺文,乃知为中宫异时临本。是月,以赐保康军节度使吴益,益刊之于石。”[12]赵构对吴皇后的书法学习影响非常大,时常效仿高宗临写兰亭或直接临写高宗御临本,以至于各大臣看错眼,误以为高宗御临。“太后居宫中时,尝临《兰亭序》。山阴陆升之代刘珙春帖子云:‘内仗朝初退,朝曦满翠屏。砚池浑不冻,端为写《兰亭》。’刻吴琚家。”[1]46可知吴皇后对《兰亭序》的用功。《老学庵笔记》记载:“史丞相言:‘高庙临《兰亭序》赐寿皇于建邸,后批云,可依此临五百本来看,盖两官之笃学如此’。”(2)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崇文局丛书》本。《玉堂嘉话》中载:“宋高宗善书学,择诸王命史弥远教之,视可者以继统,孝宗其一也。高宗因出秘府《兰亭》,使之各书五百本,以试其能。孝宗不旬日临七百本进。”[13]“五百本”“七百本”现已无法考定,或有夸张,仍然可看出孝宗对《兰亭》的大量临写。
兴隆元年宋高宗赵构“退位”,居德寿宫“以书法为事”。“德寿临《兰亭》,世所藏者不一,而垂针蟹爪之体各具,真宸笔也,”[1]104居德寿宫对《兰亭序》热度依然未减退。晚年的《翰墨志》则是其早年书法实践的结晶,其中有许些精辟的论书观点,故被历代书家所重视。其中论述《兰亭序》的精言要录,对推崇《兰亭序》也具有重要的意义。《翰墨志》开篇即云:“余自魏晋以来,至于六朝笔法无不临摹。或萧散,或枯瘦,或遒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众体备于笔下,意简犹存于取舍。至若《褉帖》,则测之益深,拟之益严,姿态横生,莫造其原,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6]1可知晚年的赵构对《兰亭序》的临习已达日臻精熟的境界,对《兰亭序》有了更深的个人理解。《翰墨志》云:“唐何延年,谓右军永和中,与太原孙承公四十有一人,修祓禊,择毫制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别休,就中‘之’字有二十许,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余谓神助,及醒后更书百千本无如者,恐此言过矣。右军他书岂减《褉帖》,但此帖字数比他书最多,若千丈文锦,卷舒展玩,无不满人意,轸在心目不可忘。非若其它尺牍,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玩之易尽也。”[6]2《兰亭序》中三百二十四字,有重复的字皆在用笔与字型上做出了微妙的变化,就“之”字而言,二十有许,尽不相同。赵构认为《兰亭序》和其它尺牍相比,字多字少不是优劣的关键,而是《兰亭序》在字多的劣势下,用笔和结体方面却表现为“姿态横生,莫造其原,”瞬息万变、变幻莫测。高宗退位后孝宗继位,孝宗作为高宗的接班人,其书法早年又深受高宗的影响,孝宗学《兰亭序》只学高宗笔下的《兰亭序》[11]399,故孝宗对《兰亭序》的推崇也是不言而喻。
三、宋高宗赵构对《兰亭序》的取法
上文已叙述宋高宗赵构对《兰亭序》大量的鉴藏与临写,可以说是他最喜爱的一件法书作品,宋高宗赵构对《兰亭序》的心手追摹可谓是不遗余力,那《兰亭序》的衣钵有没有出现在赵构的日常书写中?笔者翻阅了赵构现存世的墨迹、石刻,绝大多数行草作品的书风是在“二王”体系下的自我风格,发现《赐岳飞手敇》和《赐岳飞批扎》及现藏于杭州孔庙的《御书石经》中的行楷作品最具有《兰亭序》的影子。前二者时人亦有叙述,本文仅以《御书石经》来探讨。
《御书石经》又名《南宋太学石经》,因最初刻立于南宋太学而得名,现存85石(表1),其内容主要为儒家经典“四书”“五经”,因此选择什么样的字体书写至关重要。宋高宗赵构选择了“二王”为正统的书体,因为本体(石经的文本)会借助书写而得以提升,势必会成为世人效法的典范。《御书石经》始刻于绍兴十三年十月(1143)至淳熙四年(1177),为赵构所正书,或有一部分为吴皇后代写,“至于哪一部分是吴皇后代笔,前人已说是‘世莫辨之’今天可能更难考察。大体可以认为,凡间杂行草笔意者,必出赵构亲笔”[5]20。现存行楷《论语》《孟子》为行楷书偶兼草字,应为赵构本人所书,此阶段的书写正处于以钟、王为法的复古观和在“二王”体系下的自我风格化学书的重要时期,由此可推,赵构在写《御书石经》时,对《兰亭序》的临写和日常书写中的《兰亭序》风格应该是条入叶贯,融会贯通。其中《孟子》《论语》部分字形在用笔和体势以及字形空间的处理上与《兰亭序》非常相似,可谓是一脉相承。(表2)
表1 《御书石经》现保存状况
表2 神龙本《兰亭序》与《御书石经·孟子》的对比
在阮元《两浙金石记》中记载了吴讷作的《石经歌》:“投戈讲艺事经术,诸经语孟咸亲书。字形仅比黄庭小,楷法欲与争先驱。宸章赫奕丽宵汉,鸾翔凤翥昭神谟。宰臣敷奏勒琬琰,工徒竭蹙争奔趋。琢成丰碑凡二百,一一摹刻无遗余。身高八尺广踰半,上圆中直安方跌。列藏成均首善地,要令万世瞻宏模。身高八尺广踰半,上圆中直安方跌。列藏成均首善地,要令万世瞻宏模。淳熙绍统构杰阁,覆盖护惜同璠玙。尝令良工打石本……俗流爱好兰亭刻,视此何啻天渊殊。”[14]其中大致提到了《御书石经》刊刻起因及碑的基本情况,按吴讷的理解,笔者推测他把《黄庭经》《兰亭序》与《御书石经》比较不是空穴来风,正是出于宋高宗赵构《御书石经》的面目与之《黄庭经》《兰亭序》较为相似。“俗流爱好兰亭刻,视此何啻天渊殊。”更是道出了赵构对《兰亭序》的取法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历代兰亭翻刻的版本很多,质量参差不齐,俗流的版本不少,与之相比宋高宗赵构书写的《孟子》石碑却是天壤之别,吴讷认为可以通过此石碑而妙悟《兰亭》,可想而知《御书石经》的价值与重要性。上文已讲到宋高宗赵构曾评《兰亭序》“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别休,就中‘之’字有二十许,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余谓‘神助’及‘醒后更书百千本无如者’,恐此言过矣”。在石经《孟子》中,宋高宗赵构追随高度力求通变,“之”在赵构的笔下瞬息万变、莫造其原表现的淋漓尽致,当然也表现了赵构对《兰亭序》的笔法与体势的运用自如。(表3)
表3 《御书石经·孟子》中的“之”字
在历史的长河中,“二王”经典谱系的传承是一直存在一条主线串联着的。北宋中期以来,“宋四家”尚意书风崛起,时人书法皆在“宋四家”的藩篱之下。及至苏、黄、米、蔡的相继谢世,北宋末年的“尚意”书风已是病弊百出、奄奄一息。“靖康之变”南渡临安,赫然一时的宣和内府,法书名画遭劫尽殆,或毁于战火。在这种先天不足的劣势下,赵构却千方百计搜寻“二王”法帖,把内府所藏《定武本兰亭》刊刻,以布广传。宋高宗赵构敢于跳出北宋末期以来“尚意”书风的藩篱,倡导“复古”,上追魏晋笔法,推崇《兰亭序》,此举重新确立了王羲之书法在南宋的传统地位,是王羲之书法典范的又一次高峰,使“二王”书风成为南宋书风的三大主流之一,并影响了元初以赵孟頫为首的复古之风。赵构(及皇家)对《兰亭序》的推崇,使得南宋翻刻收藏《兰亭》的风气愈演愈热,直接导致了《兰亭序》版本的滥觞,继之“兰亭学”孕育而生。在《兰亭序》大量翻刻的背景下,大量的法书名帖、丛帖、官刻帖、私刻帖等呼之而出,直接推动了南宋帖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