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英国“脱欧”后法语在欧盟的地位
2020-06-09刘俊
刘俊
摘要:虽然欧盟实行多语制,但在现实中英语主导的局面日益明显。目前,英国“脱欧”可能会改变欧盟的语言格局,为法语提升其影响力提供机会。因此,本文从影响法语地位的主要因素入手分析了英国“脱欧”后法语在欧盟前景。我们发现即使欧盟内部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人口大幅减少,法语也未必能恢复昔日的影响力,因为欧盟语言政策的根本问题并非两种语言间的竞争,而是语言平等理想和需要通用语存在这一现实间的矛盾。
关键词:欧盟 英国“脱欧” 法语 主导语言
一、引言
2020年1月31日,英国正式脱离欧盟,结束其长达47年的成员国身份。由于“脱欧”后再无欧盟大国以英语为官方语言,欧盟内部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人口大幅减少,欧洲语言格局可能因此发生重大变化。与此同时,曾经在欧盟机构占主导地位的法语或许能趁机“东山再起”,提升自己的影响力,甚至有机会挑战英语现有的地位。
虽然欧盟的语言问题是学者关注的热点,但是专门研究法语在欧盟地位的学者较少。刘亚玲、李清清研究了欧盟语言政策和法语传播的关系;在她们看来,过去数十年来法语在欧盟不断衰落,难与英语竞争主导地位,因此法国支持欧盟多语制是为了利用它作为推广法语的平台。不过,李清清认为由于法语和德语的竞争,即使欧盟国家在教育层面上实行“母语+两门外语”政策,也未必保证让更多欧洲人学习法语作为第二外语。其他研究欧洲语言问题的学者大多数是在探讨欧盟语言规划与治理时提到了法语在欧盟的地位变化,如Fidrmuc等。
现在,“脱欧”后欧盟语言格局走向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但英语受到更多关注。Modiano认为英国离开欧盟后,英语可能会在没有母语使用者“监督“的情况下,继续作为第二语言变体或准外圈英语继续发挥其作为欧盟行政语言和成员国政府间交流联系语言的作用。Modiano的观点等于间接否定了法语取代英语现有地位的可能。此外,即使有学者用部分章节讨论“脱欧”后法语地位的变化,但篇幅都不长:刘亚玲、陈宇和沈骑认为法语不会因为英国与欧盟“分手”而自动恢复欧盟主导地位,因为英语主导的格局更符合许多国家的现实利益;不同的是,陈宇和沈骑谈到了德语和法语的竞争,而刘亚玲强调法德共建多元化语言政策对提升双方语言地位的好处。
上述学者之所以对法语在欧盟的前景不太乐观,部分原因在于之前“脱欧”迟迟未能落实。如今尘埃落定,有必要对这一问题进行更深入研究。然而,由于暂无“脱欧”后的最新数据,本文只进行因素分析;其主要包含三个层面,即语言历史、国家实力及欧盟集体认同。在此之前,本文先介绍欧盟的语言现状。
二、英语优势下的欧盟与法语的“尴尬”地位
英国“脱欧”前欧盟有28个成员国。由于《欧盟基本权利宪章》第21条明确禁止语言歧视,欧盟所有成员国官方语言都可成为欧盟官方语言。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欧盟机构内语言地位完全平等,因为欧盟官方语言未必是欧盟机构工作语言。以欧盟委员会为例,其工作语言仅包括英语、法语和德语;而其中占压倒性优势的当属英语:早在2009年,以英文起草的欧盟文件就占到全部文件的73%;到了2018年,这一比例据说已经上升至81%。在欧洲民间也有英语独大的趋势,如英语教学在欧盟国家小学的普及率已从2000年的35%猛增至2013年的77%;同一时期,欧盟国家小学生学习德語和法语的比例分别从5%和4%跌至3%左右。
不过,在英语崛起前,在欧盟享有优势地位的是法语,这与英国不是欧盟的前身欧共体的创始成员国有关。欧共体于1967年成立,虽然1973年英国加入后英语地位不断上升,但De Swaan指出在20世纪90年代初,精通法语的欧盟总司官员多达90%,人数远在德语(16%)之上,也高过当时精通英语官员的比例(70%)。一直到了2004年,形势才发生巨变:随着欧盟东扩后许多法语普及率低的中东欧国家加入,法语在欧盟内部地位急速下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随着英国“脱欧”,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欧盟人口从12.8%大幅减少到1.2%,远低于以法语和德语为母语的人口。而且,欧盟只剩下爱尔兰和马耳他为英语国家,而这两个国家又有自己的民族语言。其实,早在2016年“脱欧”公投结果出炉时,卢森堡籍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就曾故意象征性地改用法语发言;其后来关于“英语在欧洲式微”的言论更是引发了不少争议。可以说,法语遇到了恢复影响力的良机。
三、影响“脱欧”后法语在欧盟地位的主要因素
一种语言在超国家组织的地位受诸多因素影响。但是,法语的历史影响力、法国的实力和欧盟对政治现实的考量使法语在这一问题上与其他欧洲语言有所区别。因此,本文主要从这三个层面入手讨论“脱欧”后法语在欧盟的地位。
(一) 法语的历史影响力
17世纪路易十四时期法国在经济和文化领域高度繁荣,使欧洲各国贵族争相模仿法国宫廷潮流。因此,说法语成了当时身份的象征。此后,1714年拉施塔特和约的签订更是标志着法语成为欧洲国家的外交语言。在思想领域,18世纪的启蒙运动正是以法国为中心,对人类文明影响深远;在此期间涌现出的一大批才华横溢的思想家沉重打击欧洲封建制度的同时又得到“开明君主”如俄国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支持,使得他们的法语著作在西方世界广为流传。
然而,大英帝国也日益强盛,殖民地遍布全球,于1763年和1851年先后获得“日不落帝国”和“世界工厂”称号;这意味着法国国际影响力相对衰落。此后美国的崛起和一战的消耗更是使法国逐渐告别了一流强国的岁月。一战后由于英美领导人的坚持,凡尔赛条约同时用英语和法语签订,标志着英语开始一步步取代法语成为外交语言。二战后美苏争霸,法国在国际社会话语权有限。不过,1951年开始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其实有可能成为法语“东山再起”的良机。一方面,欧共体六个创始成员国中有一半是法语国家(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另一方面,欧共体大部分机构位于法语城市。因此,法语可谓占有天时地利。但好景不长,1973年英国加入欧共体后法语在欧盟的影响力逐渐被英语超越。
不管怎样,正是由于欧洲历史上法语的影响力,才使得“脱欧”后欧盟恢复法语主导地位显得相对合理。相比起来,虽然欧盟人口中德语(16%)和意大利语(13%)使用人数比法语(12%)多,但都从未在欧洲或欧盟历史上有过和法语一样高的地位。如果德语国家和意大利呼吁用他们国家的官方语言代替英语目前在欧盟的地位,不只会遭到法国反对,还极有可能因为“自大”遭到其他各成员国的冷落。而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样做。
当然,以前的辉煌并不意味着英国“脱欧”后欧盟必须让法语取“英语”而代之。首先,17世纪到一战前法语在欧洲的使用更多局限于社会上层,甚至在法国国内都未能普及;而欧洲人今天学习英语的热潮可谓由上至下,从中小学开始抓起,意在逐步向全民推广。其次,法语之所以能在欧共体成立之初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时法语成员国的数量优势;而此后欧共体和后来的欧盟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越来越多非法语国家的加入。可以说,现在大多数欧盟成员国都只见证了法语的一步步衰落,对法语主导的时代缺乏体验,如果仅仅因为英国“脱欧”就配合法国需求恢复法语昔日地位,岂不相当于主动放弃免于让自己母语被主导语言边缘化的机会?最后,如果我们单以语言历史影响力为标准的话,那么英语过去一百年内在欧洲的影响力难道就不是历史长河的一部分吗?
(二) 法国的实力
一种语言的国际地位不仅取决于其使用人口的多少,还与使用该语言的国家综合实力密切相关。由于欧盟内部的法语人口主要集中在法国,此处我们专门探讨法国的实力对法语在欧盟地位的影响。
“脱欧”前法国和英国是欧盟内部仅有的两个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它们在政治军事上的地位高过其他欧盟成员国。经济领域,法国表现也不俗:2019年法国名义国内生产总值达到2.7万亿美元,在欧盟内仅次于德国(3.86万亿美元)和英国(2.74万亿美元)。在文化领域,最让法国人引以自豪的莫过于其在思想领域的辉煌成就:法国启蒙思想家和雨果、巴尔扎克等大文豪的作品直到现在仍然被广泛阅读。至于在科技领域,法国的核能、航天技术领先世界;其发达的工程师学院系统源源不断地为创新企业输送人才。
那么随着英国“脱欧”,法国在欧盟的地位将相对更突出,是否会有利于法语的重新崛起呢?这就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法语在英国离开欧盟前的一步步衰落是否完全由英国和英语造成。首先,从政治方面来说,法国目前仍然和中、美、英、俄一起并称世界“五大国”,但其现有的政治地位更多是二战后的国际格局造成的。自20世纪40年代开始,法国逐渐丧失了绝大部分海外领土和殖民地,从世界大国萎缩成区域大国,实际上已经和其“五大国”身份不太相称。與此同时,德国二战时虽然战败,但综合国力早已超过法国,一直想通过“入常”等方式提高自身政治地位。从经济方面来说,法国无论国内生产总值还是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均低于德国;而且法国经济增长缓慢,失业率达8.8%,在现今欧盟27国中仅低于希腊(19.3%)、西班牙(14.9%)和意大利(10.5%)。在文化软实力方面,法国的衰落也很显著:早在20世纪初,巴黎作为西方现代艺术中心的地位就被纽约取代;此外,虽然法国曾在思想上引领人类,但现在法国书籍和电影在国外影响力较弱,反而是源自英语的译著和好莱坞电影在法国大受欢迎。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今天许多外国人对法国的印象只停留在肤浅的“浪漫”一词。至于法国文化软实力为何衰落,法国精英们有各自的看法,但都比较认同“个人主义”过度兴盛这一因素。这就等于肯定了问题出在法国自身,与英国或英语关系相对次要。总之,既然法国未能在欧盟内部形成压倒性优势,且自身不断衰退,是很难在语言平等原则下说服大多数欧洲人说法语的。因此,即使没有英语作为欧盟官方语言,法语当初能否长期主导欧盟也是未知之数。英国“脱欧”后,欧盟如果像印度一样,在巩固多语制的前提下让英语这种在全球范围内更流行的“外语”作为通用语,或许更符合大多数成员国的意愿。
(三) 欧盟对政治现实的考量
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结果让布鲁塞尔大跌眼镜。然而,这只是“疑欧主义”势力日益壮大的冰山一角而已。近年来,难民问题等一系列事件已让许多成员国与欧盟渐行渐远;而精英们往往笼统地把相左的意见称之为“民粹主义”。弗朗西斯·福山认为,“民粹主义”的核心在于身份认同。其实,欧洲在联合的过程中一直努力寻找一种超国家的集体认同。潘兴明认为欧盟集体身份认同由五大因素构成,即价值观、历史经验、利益诉求、文化源流和地理环境;而其中最基本的乃文化因素。虽然他特别强调欧洲的古希腊和基督教文明基因,但由于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也应当属于文化的一部分。对于欧盟成员国公民来说,共同的语言有利于强化对“欧洲人”这一集体身份的认同。既然英国已经选择退出,而爱尔兰和马耳他这两个人口不多的国家又有自己的民族语言,让英语这种“外语”继续主导欧盟就未必能体现欧洲的文化内涵。
如果单从应对“民粹主义”的立场出发,法语可能从某种程度上讲比英语更适合作为欧盟主导语言。如今,法国是“脱欧”后欧洲两大核心国家之一;法国极右翼反欧盟“民粹主义”政党国民联盟日益崛起不仅可能导致法国日后退出欧盟, 而且可能对其他成员国起到“榜样”作用,导致欧盟分崩离析。如果在欧盟机构和所有欧盟国家大力推广法语,则有可能强化法国人对欧盟的认同,有利于欧盟一体化进程。事实上,法国中左右翼政客在让法语取代英语这个问题上达成了鲜有的默契:中间派的总统马克龙力求恢复法语昔日地位;而极左翼政客梅朗雄与国民联盟关系密切的贝济耶市市长罗伯特·梅纳德都希望英语能和英国一样“脱欧”。
不过,重新让法语主导欧盟更多是有利于增强法国对欧盟的向心力,而未必能强化所有欧盟国家公民对“欧洲人”身份的认同。毕竟,法语对于非法语国家的欧洲人来说也是外语,不见得能改变人们对欧盟精英疏远普通民众的印象。
四、结语
虽然欧盟实行多语制,但其机构一直由大国语言主导:以前是法语,现在是英语。英国“脱欧”后欧盟内部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人口大幅减少,不失为法语恢复昔日统治地位的良机。然而,法语的历史影响力不足以成为法语代替英语现有地位的有力依据;法国也无法凭借自身的实力让法语在欧盟占绝对优势;甚至连法语强化“欧洲人”身份认同的作用亦未必能凝聚大多数欧盟公民的共识。通过对以上三个层面进行分析,我们发现法语面临的诸多困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欧盟语言政策的根本问题并非两种语言间的竞争,而是语言平等理想和需要通用语存在这一现实间的矛盾。可以说,法语主导欧盟更多是对法国有好处,而对大多数欧盟成员国来说,维持英语现有的优势地位更显得公平。
当然,由于“脱欧”刚刚成为现实,现在还没有数据显示法语的地位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或未来一定不能主导欧盟。只是根据目前的分析,我们认为法语要想提升自己在欧盟的地位,应当成为捍卫欧盟语言平等原则的有力武器,而不是代替英语“统治”欧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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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宇,沈骑.“‘脱欧背景下欧盟语言规划的困境与出路.” 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 1 (2019): 12–21.
[3]李清清.“英语和法语国际传播对比研究.” 博士, 北京外国语大学, 2014.
[4]刘亚玲.“法国语言政策研究—单语制与多样性悖论.” 博士, 上海外国语大学, 2018.
[5]潘兴明.“全球语境中的欧洲公民——论欧盟集体身份认同的构建与挑战.”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no. 16 (2012): 43–51.
[6]朱秋霞.“从巴黎到纽约——西方现代艺术中心转移的因素分析.”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no. 01 (2008): 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