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衫
2020-06-09刘世河
刘世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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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那年的秋天,是我在辽宁省丹东市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儿。有天吃过晚饭,一个人走在机场跑道上,突然很想让远在山东老家的父母来部队里玩一玩。彼时他们都已年过半百。大半辈子辛苦劳作,所有的生活轨迹都在锅前锅后、家里田里,周而复始。除了三里外的县城,父母从未去过更远更大的地方。近些年,我常想让他们出来坐一坐火车,看一看风景,见识一下城市的繁华。这个念头一萌生,便愈发地迫不及待起来,次日就拍了封电报过去。
起初父母心疼路费,犹豫着不肯来。我紧接着又一封电报拍过去,母亲便担心是不是儿子在部队上犯了纪律,需要家长前往,就火速动了身。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一身“盛装”的父母终于来到了营房。之所以谓之“盛装”,是因为当时他俩都穿着一身崭新灰色的、款式也极其一致的上衣,只不过两件上衣一大一小。那是母亲为了这次出行,特意到县城扯了块“迪卡”布料让大姐连夜赶做出来的。当我在火车站第一眼看到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站台时,感觉那装束还真有点像情侣装。
2
听说我父母来了,营里特意腾出了一间营房安顿他们,一帮山东老乡早已等候在那里。战友们的热情,乡音的浓烈,使原本就不大且有火烤着的房间越发暖和。我看到母亲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便说:“娘,觉得热就把外套脱了吧!”
母亲愣了一下,随后连连摆手:“不热!不热!”她一边说,一边从打开的行李包中一样一样地掏出老家的各种美食,热情地招呼战友们享用。大家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开饭时间,炊事班专门煮了两大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条送过来。面条只吃到一半,原本就极爱出汗的母亲便已经开始擦汗了。
我再次劝母亲脱掉外衣,可母亲依然摆手。直到战友们都相继离开房间,她才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这时,父亲笑着对我说:“你娘这是怕人家笑话她里边的破绒衣。”
我这才发现,母亲身上那件枣红色的绒衣的确很旧了,褪色、秃噜边儿不说,后背上还有一大块补丁。我知道母亲是一个从骨子里要强的女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难怪刚才当着战友们的面,她怎么着也不肯脱去外衣。
一阵莫名的悲凉迅即掠过心头,我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怕母亲看到,我赶紧转过身去装作找东西,顺势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但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母亲苦笑了一下说:“本来不想穿绒衣的,你大姐说东北这地方比咱家冷,就翻出来这件,好久不穿都被放坏了。不过,旧衣更暖身,何况有褂子套在外边,别人看不到的。”
旧衣确实更暖身,但此刻母亲的这件旧绒衣给我的心注入了几丝薄薄的凉意。
3
次日恰好是星期天,我特意带着他俩到丹东市区逛了逛。第一站,我们没去鸭绿江边看断桥,也没去锦江山公园,而是领他们先拐进了百货大楼。起始母亲不知我的用意,等来到中老年服装柜台前时,立马就明白了。我让售货员取下一件羊毛衫给母亲试穿,可听售货员说出价格后,母亲顿时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边拽边嘟囔:“15块钱,太贵了!我和你爹来的火车票才十几块钱呢。不行,咱不买这个。”
我低声对母亲说:“不贵,娘,一分钱一分货,别再拉扯了,让人家笑话。”
见实在拗不过我,母亲才不再坚持,只是付款时她非得付。我可是断然不许的。我挺着胸脯拍了拍衣兜,对母亲说:“没事,娘,儿子有钱。”彼时,我所言的确不虚,当然仅凭每月12元的工资自然不够,好在平日里我还有点稿费收入,省吃俭用攒下了70元,我又从领导那里借了80元。150元在当时可不算小数目,所以我有底气。
那是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摸着手感质地都不錯,而且是开身的样式,不用套头,穿脱方便。母亲尽管心疼钱,但看得出她很中意的,当时就换下那件旧绒衣,将新羊毛衫穿在身上,还高兴地在镜子前轻轻地转了两圈,脸上写着掩不住的欣喜。
我想也给父亲也买一件羊毛衫,父亲大手一挥,嚷道:“我可不穿那玩意,你给你爷爷捎瓶酒回去就行,他没有一天不念叨你。”
“这个我早有准备,你和爷爷一人一瓶关东人参酒,外加茶叶一包。”我说。“人参酒,好啊,喝完了还可以接着泡别的酒,哈哈……”父亲的嗓门很大,没出过远门的他肯定是误把这商场当成我们家的小院儿了。
正是因为那件羊毛衫,父母那天玩得很恣意。锦江山的山顶、鸭绿江的沙滩、江上游艇的甲板上,都留下了他们爽朗的笑声和足迹。
因为正是农闲时期,父母也不必牵挂家里的农事,我就留他们多住了些时日。直至父母离世,那次丹东之旅是他们老两口一生中唯一一次最开心也是离家最远的结伴而行。
4
父母回到老家后,已是初冬时节,天气越来越冷。大姐写信告诉我,老太太几乎逢人就说:“这大城市里大商店卖的东西就是好,别看这么薄一件羊毛衫,顶两件绒衣暖和。就是贵点儿,花了俺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知母莫若子,我能想象出母亲说这些话时的画面,知道她心里美美的。
我真的没想到母亲对那件普普通通的羊毛衫竟然如此钟爱。除了夏天或者下田干农活,一年到头,母亲几乎从不离身。脏了就赶紧洗洗,而且每次洗都不舍得用搓衣板,而是用手轻轻揉搓。母亲说,搓衣板太损毁衣裳了。
后来,母亲不幸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就更不让脱那件羊毛衫了。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里,母亲神志恍惚,几乎记忆尽失,除了父亲,就连我们姐弟几个都不太认识了。有一次,羊毛衫实在有些脏了,我们想将它换下来洗洗。我刚要动手去脱,母亲立马就着急了,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瞪着眼睛骂我道:“你是谁啊?干吗抢俺的衣服?这可是从丹东大商店里买的,花了俺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
此情此景,每每念及,都忍不住泪湿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