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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三种

2020-06-09海雨佛

雪莲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龟咒语红豆

海雨佛

世谓红豆有三种:赤小豆、海红豆、相思子。形分草本、木本、藤本;性分无毒、微毒、剧毒。

我眼前的这棵红豆树显然是海红。

四人合围,擎天之势,不高声语,恐惊天人,一副只有云朵才能“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的样子。年一千二百余,不知经历了多少“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掐指一算,当属于唐朝老树。

在这棵树上采撷红豆,要备一双李白式的摘星手。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诗佛一念动咒语,相思便如金箍,套牢了红豆的眉头。

王维说的红豆应该是相思子,藤本的那种,就像他弯弯曲曲的一生。他劝说的对象是好友李龟年。于李白,他似乎无话可说。

有人怀疑王维和李龟年之间暧昧不清,而同性恋在唐朝也屡见不鲜。间接证据是流落到湖南的李龟年在一次宴会中,连续吟唱了王维的两首诗。歌未绝,昏倒在地,四日后方醒,郁郁而终。给世间提供一个相思剧毒的证据。

除了那首《红豆》,另外一首是《伊川歌》。诗中有一句:清风明月苦相思。

其实,无论诗人还是歌者,相思的对象,更多的是那个曾经的盛唐。

怀念一个逝去的好时代,属于单相思,所以“最”“苦”。

有意思的是,我对面的这棵红豆树和诗仙、诗佛无关,却和诗圣颇有渊源,据说是杜甫亲手所种。

杜甫与红豆,乍一想,有违和感。可是,若论相思盛唐者,他可谓天下无出其右。

他的茅屋破了。他也犹如一根眼神荒凉的野草,在大唐破败的屋顶上飘摇,悲愤地呐喊。不由得让人想起一个词:荒唐。

茅屋被秋风所破,出于报复,他的诗歌如刀,砍破半个唐朝。

杜甫相思的方式就是喋喋不休的埋怨和记录当下的“床头屋漏无干处”,然后默默对比心中那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过往。

安如山?一不小心就会读成那个搅动风雨导致山河动荡的人的名字。

杜甫,你故意的?

杜甫相思的对象,自然还有大他十一岁曾经醉眠共被、携手同行的李白,却对王维只远远的赞了一声:高人。而李白后来很少念及杜甫这位小弟,和同岁、同样名动天下的王维更没有什么交往。

分别代表儒、道、释的诗圣、诗仙、诗佛之间的微妙关系,暗喻了中国古代文化隐秘的合成、共存的奥义。

好在他们都和音乐家李龟年关系不错。王维自不用多言,正是李龟年在庙堂之上、梨园深处唱红了李白的诗,杜甫也和李龟年寻常见,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可见,音乐高于文字。具备一种中和的力量,可调剂万物,也加持相思。

相,观也;思,容也。所谓相思,就是容自己心田上种一棵红豆树,照观,相看两不厌。

当下,我观树,树照我;我仰望,它俯瞰,是否两不厌?

料大树见我应不是。我,太逼仄,太渺小了。

要是再辽阔一些,就好了;要是再高大一些,就好了。我也念动咒语。

于是,我开始疯长。

我身高如塔,塔里没有供奉舍利,只有一条白蛇如藤在不甘地曲盘、不停地期盼。手里的钵盂盛满苦海,心中的欲念水漫金山。雨犹豫了一下才滴落,它没看到那把它想敲打的伞,就无奈地吻了一下断桥破旧的栏杆。

再辽阔一些,再高大一些。我继续念动咒语。

我拨开云层,低头看着从自己心坟中飞出的蝴蝶,在用稚嫩的翅膀演奏着一曲悱恻缠绵的《梁祝》。它们并不知晓,那扇动的微风不仅能摇动心坟上的野草,假以时日,还会引发远方相思的风暴。

再辽阔一些,再高大一些。我继續念动咒语。

我跨入银河,但见岁月如梭,神水静穆。梭正牵动玄机,忽闻一阵鹊鸣,织者手一哆嗦,抬头看向相思的彼岸,那天幕上便出现了一道如桥的彩光,彩光里映出一个斑斓的人间,人间里有老树青牛,笛声悠远。

不能再辽阔了,不能再高大了。

我必须收敛自己,不然我一定会触犯到什么。

我又不是那根名为“如意”的铁棒。更何况,前车之鉴,它也曾触犯了一些东西,结果它的主人就被压在了五行山下,它只好乖乖变小,安静地躺在那只心猿窄小的耳根里。

如意的真谛,在于可大可小。

我念动咒语,复归那个小我。

桥断落日,蝴蝶自飞,梭过天门。皆与我无涉。

然而,总有些东西并不安分,喜欢干涉它物。比如风,它在干涉枝叶。它也只能干涉枝叶,这棵树上并没有残存一颗红豆。

稍显无趣的风,偷看了一眼我的目,我就偷看了一眼我的心,我看到我的心正生风。

风怜目,目怜心,心何尝不怜风?

相怜的风和我,都错过了那个全身挂满相思的季节。

红豆是被大地采撷的,据说,这出自万有引力。引力,于我而言,是相思的别称。明明暗暗的相思构成了宇宙的秩序和法则。

我羡慕大地,它从不会错过什么。大地适时的一伸手,就能接到一颗颗红豆。

这是它应得的。它安忍,开放,以永恒的微笑,接纳众生短暂的堕落。

有些人恰好路过,会成为有缘的捡拾者,捡着捡着就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没来由地流出珍珠一般的泪,这泪珠来年会飞扬在枝头,结晶为一颗颗红豆、一种种相思、一段段值得相思的时光。

红豆树的旁边是月老祠。

我平视月老祠,也平视月老手中的红线——那红线应该是从红豆中抽离出来的。它有时会终结一段相思,成就一世圆满;有时也会绕成乱麻一团,惹来一把孤独之剑。

对我来说,月老并不值得供养。连酒我都不想跟他多喝,生怕他年纪大了,不胜酒力,拿着红线在黑暗里四处乱系。更怕他把红线硬塞给我,让我替他在月光下牵定别人的姻缘。加深我对婚姻本来就有的恐惧感。

月老祠的旁边是印心池。

我俯瞰印心池,也俯瞰印心池里的寸心——那寸心应该是从旧我中掉出来的。我体内的心刚要和池水里的心相印,不知什么东西被丢在池中,惹出涟漪。

而我,方寸已乱。

涟漪的中心飘起一颗红豆。回头,见一对新人脸上也生涟漪。原来,关于印心池有个传说,新人结婚前,共同把一颗红豆抛入池中,往后余生就能够心心相印。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另一个传说:李白醉后,舟上见水中月,伸手去捞,翻身落水而逝。我相信他要打捞和相印的正是那个曾经的自己、曾经的故乡和曾经的盛唐。

水中之月,真实而又虚幻,是李白寄托相思的一颗红豆。

愿成双的新人和孤独的诗人皆如意。

想到这里,眼见那红豆慢慢地沉了下去。

抑制住去捞的冲动,这毕竟是别人的相思。不然,在一旁观照的红豆树会揶揄一句:干卿何事?

干卿何事,是我偏愛的一个词,就像我偏爱读《西游记》和饮酒。别问什么理由,不然,我只会回你一句:干卿何事。

众所周知,这个典故出自一个词人——李璟。他所处的年代,我们通常称之为南唐。除了名字之外,已经和那个盛唐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又走回红豆树前,站在红豆树的南边。它如盛唐,我似南唐。

从李白到李璟,从诗到词,从树到我,呈现了一种递减和衰退,不只是时代、年华、激情,还有与万物互动的引力。

对,这引力我称之为相思。

对我而言,怕是心里再不会起什么惊涛骇浪,只剩下吹皱的一池秋水。

是秋水,不是春水。冯延巳,你靠一边去。

有音乐在红豆树的另一侧响起,节奏在欢快与舒缓之间。新人们跳起舞来,衣袂翩翩,如藤葛飘飘,并没有顾忌地上的小草。

旁边的相机相机而照,它闪动的目光里没什么隐忧,只用复杂的数字合成了当下的幸福。

此时我羡慕相机——包括前面那个名词和后面那个状语——胜过羡慕大地。

突然意识到,我的相思犯了方向性的错误。我相思的对象不应该是“旧我”,而应该是“新人”。这大概就是我之前的相思无可奈何的递减和衰退的原因。

于是,我相机调整我的相思,就像当下调整我的呼吸。

红豆树笑了:一昼夜你最好呼吸一万三千五百次,不增不减。就像那根叫如意的铁棒,可大可小,份量永远都是一万三千五百斤。如此方得如意,是真如之意。

干卿何事?我轻轻地回了一句。

说完,挥挥衣袖,抖落一地的相思,转身就走。

不小心踩碎了一片落叶。碎叶?不就是李白低头相思的故乡?

是时候饮一壶酒了,不需入花间,若有明月,看看自己的影子,就很满足。

烈酒入肠,又搅动相思。开始,会让人想起一去不复返的盛唐,想起木本的李白、藤本的王维、草本的杜甫,想起丢失的那些故人和气息,想起回忆里吹皱的秋水和神话里如意的铁棒……

接着想起的,我必须另起一行,不要问我理由,干卿何事?

我谓相思有三种,无毒,微毒,剧毒。

三,表多意,可生万;种,是类别,也是种植,更是一份勇气。

我的文章也是一样,内含三味,因人而异,或可荡人心志,非三昧不能止息。

有种,你就拿去。

再启:这棵红豆树位于四川省什邡市的红豆村。没错,整个村庄以它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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