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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叛

2020-06-09陈远芳

雪莲 2020年5期
关键词:大伟

严大伟推开矮篱围成的院门,李佳梅跟了进来。他们头发有些花白,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书卷气。门前的服务小姐,立即迎上来,殷勤地问,是在屋里还是外面就座。

这是西山脚下的一间茶舍,午时了,还安安静静的。大厅里有一桌,五六个人。院里高大的古树下,摆放着一些小茶桌,两个年轻女孩坐在那里,喝着自带的饮品。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她们青春的脸上。

严大伟满眼温柔,征询地看李佳梅。李佳梅看向大厅,又看看小桌和女孩,眼睛望向离湖近些的矮篱边。那边有蜿蜒伸展的小路,紧挨着小路有一栋三间连体的玻璃屋,非常精致,像水晶屋。第一间有两个人坐着,偶尔看他们一眼。

李佳梅说,我们到玻璃屋去吧。

服务小姐把他们领到第三间屋里,随手将菜单放在这张四座小石桌上。石桌面呈灰色,有些凸凹不平,是着意打造的艺术效果。三间屋子用竹帘隔开,不隔音也不挡视线,从这桌可以穿透到第一间屋去。李佳梅把淡黄色的小花伞放在黑色的藤条靠背座椅上,因为严大伟把她的黄色布包放在了那里。李佳梅去竹林边的洗手间,严大伟便开始点菜。

严大伟,京城厅级干部,沉稳、睿智,对刚刚在南方企业退休的李佳梅来说,就像在黑洞里待久了,出来见到耀眼的太阳,刺射着眼睛,又温暖着身体。

40年前,他们从两个相邻的乡镇,考到了县城重点高中,在同一个班里苦读两年。之后,严大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著名的大学,成为老家当时奔走相告的新闻,至今人们还常常谈起。李佳梅则考进当地一所农专学校。从此,他们天各一方。这次重逢在高中同学于峥儿子的婚礼上,他们都有些欣喜。

李佳梅走进玻璃小屋,严大伟把她让到自己的旁边坐下,而不是他的对面。

严大伟今天早晨像每天一样,从门头沟他家别墅里出来,坐一段出租车,然后乘坐1号地铁线,直达位于金融街的他的宽大漂亮的办公室,处理日常工作。在地铁上,他看到李佳梅一大早发给他的微信,说去西山太远,不方便,时间来不及,这次就不去了。严大伟连发三条信息,再强调:我安排好了,11点左右去接你,半个小时就到,值得一看。又补充:今天天气很好。再补充:我在地铁上了。刚才看线路图,香山通地铁了,更方便了,今天陪你好好转一转。曹雪芹故居人文丰厚,景色也很美。

李佳梅回复一个动画好,然后就有了几分期待。

李佳梅有多久没有这种心境,她不清楚了。但自从觉察到她与老公彼此有些厌倦后,她便显得心烦意乱。那天半夜,她被老公的鼾声惊醒,迷糊地闭着眼睛,想重新入睡。可鼾声不仅没有停下来,还像一个演奏者,进入了音乐的意境,更加熟练地演奏起来。有时高亢,有时低缓。高亢时,如黄钟大吕,气势磅礴。低缓时,气若游丝,甚至停歇了下来。以为进入正常睡眠状态了,可冷不丁,鼾声又更高一波地响起来。她渐渐清醒了,再难入眠。听了一会儿鼾声,实在受不了,轻轻推老公。以往这种时候,老公在睡梦中会配合李佳梅,侧身,动一动,减缓鼾声,让李佳梅入睡。但这次,老公很不耐烦地吼她,然后自顾自地又睡去。

自从儿子读大学走了以后,儿子那间房一直空着。李佳梅曾提意,她或者老公去那边睡。可老公不愿意,他宁愿天天等李佳梅先入睡,自己晚睡,也不同意分开。老公甚至开玩笑,你要找个人陪我,你才能离开哦。

可能是更年期的原因,李佳梅的睡眠越来越不好,半夜惊醒后,想再进入睡眠,就像要把没加水的面粉揉成面团,是非常困难的事。而且常常处于浅睡眠状态。老公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安静,鼾声越来越大。老公曾经也说,要不去做个手术。李佳梅有些不忍,在鼻梁上动刀动剪的,想想都恐惧。但现在,老公明显地厌烦她。

李佳梅在黑暗中呆楞,有些沮丧。好一会儿,她抱起枕头,去了儿子的房间。老公顺水推了舟,不再强调两人共眠共枕,李佳梅有些失落。自此,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起了分居的日子。这加速了她的更年期综合症。她烦躁,发脾气,有时想找老公寻衅,但老公不理不睬的。她的声音一高起来,老公就躲到一边了。有时,她的声音大了,老公还把窗户关起来,把窗帘也拉上。

想想她年轻的时候,农校毕业时,正是企业人才缺乏之时,当时的企业机关,不拘一格地调进了一批大中专毕业学生,李佳梅走进了机关队伍。她像一枝花,招来多少蜂蝶。令人想不到的是,李佳梅却选择了其貌不扬的老公。老公的回报,就是宠爱,宠爱!老公聪明,能吃苦,成长进步快。刚到中年,就官至正处,负责一个重要单位,也是位高权重的人。那些当年不看好李佳梅选择的人,又羡慕起她来,夸她眼睛长在额头上,看得远。李佳梅在平淡的日子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安逸且富足。事物的变化是客观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最容易变化的。李佳梅的变化,是更年期带来的,老公的变化,是地位引起的。

坐在玻璃屋里,李佳梅感到从头到脚,被愉悦的氛围包裹着。那些烦心的过往,偶尔也在心里闪現,但她不想去想。她微笑着,严大伟看着她,高中时代的青春气息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看她,有点贾宝玉第一次看林黛玉的情绪。他发现她依然美丽的眼睛里,留下了岁月的印痕,也刻着一份淡淡的忧郁。他柔软的心,怦然地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出宽大的手掌,拍拍她的肩。

其实,严大伟令人羡慕的生活里,也有人到中年的烦恼。当年考到北京,让人佩服,自不必说。毕业后,分到国家部委,又让人羡慕。工作三年,又考回母校,读研深造。读研期间,学习爱情两不误,收获了现在的老婆。老婆是京城人,是他同届的研究生,理科生。之后,是结婚、生子,事业进步。可谓一路开挂,意气风发。也许走得太快了,也有疲惫的时候,事业的进步,到了难以突破的瓶颈期。艰难时,也会有懈怠的情绪。可老婆不这样,老婆像一个玩陀螺的人,不停地鼓励着他、唠叨着他,也抽打着他。

老婆是一家企业的技术处长,在家是太后式的人物,颐指气使,可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因为老婆也有比较,她的闺蜜、同学,要么自己成功,要么老公当大官或是大老板,都是大boss,都是高层次上的非富即贵。她着急呢。

严大伟和老婆,恩爱的日子有很多,但不愉快的争吵也是经常的。有时,北方女人的火辣,和南方男人的火爆相碰撞,动起手来,也不是稀罕事。吵过之后,闹过之后,日子还得过。严大伟在这种轮回中,身心更加疲惫。

于峥儿子结婚那天,同学们被安排在一个大包间,与婚礼现场隔开。同学们陆续都到了,严大伟进来时,大家又掀起一波问候、寒暄的热潮。李佳梅也招呼着,有些安静,甚至有些腼腆。这让在世俗里腾云驾雾的严大伟,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也听说李佳梅工作单位好,她老公仕途正旺,心里自然格外高看一眼。同学们就座时,他有意挨近李佳梅,然后召集大家坐下来。这种不易察觉的信息,李佳梅接受到了,她心里暧暧的。就像现在,他们在通透的玻璃屋里,沐浴着初秋暖暖的阳光,她的心里也是暖暖的。

两个服务小姐各托着一个盘子,款款进来了。一人将盘里的菜肴放在桌面上,一人将一瓶已经打开的红酒和两个大的有些夸张的高脚酒杯放在他们面前。李佳梅说,我不喝酒呢。严大伟说,红酒,少喝一点。然后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多倒些,给李佳梅倒少些。

他端起酒杯,示意李佳梅。李佳梅像怕把酒杯弄掉似的,用手握住杯壁。严大伟教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高脚杯杯柱,他示范给她看。告诉她,这样便于透过杯壁欣赏葡萄酒澄清透明的色泽,还可探询酒香。他将酒杯与李佳梅的酒杯又轻轻地碰了一下,酒杯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余音缭绕。

不知什么时候,玻璃屋里只剩他们俩了。李佳梅有些不自在,五十多岁的人,还从来没有与一个男人单独吃过饭,喝过酒。她感到这样和严大伟在一起,有些突兀,这也是她来之前一直有些犹豫的原因。她觉得严大伟有亲切感,他们有可以共同回忆的过去,但又有些陌生,毕竟,她不了解他的工作,更不知道他的生活。她甚至希望,坐在旁边的如果是老公,那该多好。

她多么希望老公还像从前,陪她逛公园逛商场逛小吃街。出差要她送,回家让她接。但老公变了,自从负责一个单位后,就有开不完的会,有忙不完的事。回家少了,出差多了。而且,过去都是她在办理的一些日常生活小事,现在有人鞍前马后地去想、去操心了。

有一个周末,老公不在家,她和妹妹去逛南方广场。吃晚饭的时候,她们逛到了七楼的美食城,准备在那里吃点什么。她们把购买的物品,放在一个拐角桌边刚刚腾出来的空椅上。人太多,人挤人的,妹妹让她照看东西,自己去点餐。一会儿,妹妹回来,问她看到什么熟人没。她问妹妹看到了谁。妹妹说远远地,看到了姐夫单位那个漂亮的办公室主任,叫什么?李佳梅说,叫邵莉。

妹妹说,对,就是那个邵莉。我明明看见她了,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李佳梅的心和她的脸一样,马上沉了下来。她知道那个女人,能干、泼辣,老公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总是在说工作,好像有谈不完的工作。她怎么有时间逛商场啊?怎么会一个人来逛商场?老公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逛啊?是不是他们先发现了她和妹妹,躲开了啊?她好像有无数个问题,要求解老公或者其他什么人。当她找机会轻描淡写地问老公时,老公警惕地否认。但她知道,那几天,老公就在城里。

后来,她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信。信上称,是一个关心李佳梅的人,说我知道你善良,你的老公是好领导。你们都是付出了努力才成长进步起来的,不容易,你要看好老公。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年人的笔迹。李佳梅读着信,手发抖,心砰砰直跳。

老公和他办公室主任的风言风语,像行走在浓雾中的人影,看不真切,确实存在。只是人们不在有李佳梅的场合讲,李佳梅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也不深究。她在照顾自己的面子,也在照顾老公的面子。她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却有无数的小虫在爬、在啃。

有一天,出差几天的老公回来了。李佳梅难得高兴地迎上去。老公停在门口,后背倚在门框上,情绪蔫蔫地。然后耷拉着头,像在学校犯了错的孩子,眼睛游移,不和李佳梅对视。怎么呐?李佳梅见老公情绪低落,主动问。老公小声嗫嚅着,说,纪委找我谈话了。她立即感觉头像倒立似地灌满了血,喷的一下扩散开来。纪委?为什么?老公好半天不說话。为了证实心中的疑惑,她恶声恶气地问,是和邵莉的事吗?老公吞吞吐吐,是,是的。老公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李佳梅听到的却像是炸雷。她气愤地想大喊大叫,但她平时是一个安静的人,而且周围的住宅太密集,住着单位的人和一些熟人。她眼里的恨,她眉发上的怒火,变成了满脸的泪水。她忍住了吵闹,却咬牙切齿地说,丢人现眼,离婚!

李佳梅想到这些,看着身边的严大伟,她的心里又坦然一些。她甚至生出报复的心,希望老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严大伟殷勤地把菜搛到李佳梅的碗里,他看着安静的李佳梅,想起了自己的少年。

十岁那年,父母、媒妁给他定了娃娃亲。他从此每年都去娃娃亲家拜年,从十岁走到十七岁。娃娃亲从九岁长到十六岁。娃娃亲看着他长高,他看着娃娃亲变美。长大一些的时候,他到娃娃亲家,挑土帮坡,挑水担柴,力所能及的粗活都干。他做活时,娃娃亲也在做活。有时在灶台边静静地添柴,灶前窜出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映着娃娃亲的脸。有时,娃娃亲就坐在门前,脚边放着针线小筐子,安静地纳鞋底,做鞋帮。

严大伟常常想,如果不是高考,如果不是来到北京,他会和娃娃亲相守一生。少年的他和少年的娃娃亲,一直装在心里。每次和老婆不愉快,他就想起娃娃亲来。娃娃亲那安静的样子,就像身边的李佳梅。这或许是他对李佳梅感到特别亲近的缘故。

于峥儿子婚礼过后,李佳梅和几个闺蜜、同学去于峥家。李佳梅参观于峥屋子时,小保姆指着一间紧关着房门的房间说,这间是叔叔的,又指着一间敞开着房门的房间说,这间是阿姨的。当时,李佳梅也没在意,她想,自己和老公现在也这样,像住集体宿舍。下楼时,她们问于峥张教授怎么没回来?于峥说,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把老张开了!啊,你们在儿子的婚礼上,那么默契,蛮好的呀,这是为什么?

于峥告诉她们,忍受不了,分开很正常。她征求过儿子的意见,儿子同意。于是,儿子拿到结婚证,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李佳梅心里一震,她想,于峥和张教授是多么美满的婚姻。他们都是年轻时,在南方工作出色,作为人才引进调到北京来的。张教授先期调来,于峥为了追随张教授,考研来到北京,后来分到一所学院任教。几十年的艰辛和努力,多不容易啊,都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张教授是博导,于峥也是副教授了。李佳梅一直羡慕于峥,觉得北京好,在北京当教授真好。难道于峥和张教授也像坊间流行的说法那样,说大学教授是个高危职业,他们也中枪呐?是张教授欲罢不能的年轻女研究生,还是于峥粘上了小鲜肉?

联想到自己的老公,李佳梅的心情很复杂,有时也很恶劣。好在,严大伟热情地邀请李佳梅和几位闺蜜、同学在北京转转,地点由她们定。而且他幽默而风趣,智慧的话一串接着一串,让她的心情开朗了许多。有同学说北京重要景点基本都去了,要不到你的母校去参观。严大伟乐意玉成,在他的陪同下,她们来到了这所美丽的大学,这所令所有父母和学子们向往的地方。一进校园,大家心中就有一种浪漫的情愫在涌动。

严大伟两度在这里求学。之后,他很少回来。像这样陪着高中同学,少年伙伴来重温年轻时的梦想,他的心中有一种如梦如歌的感觉,似乎也流动着一种低调的崇高情绪,他甚至有些感谢同学们给了他这个机会。

李佳梅和几位闺蜜,徜徉在青春的校园里,很开心。她很久没有这样子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年轻了,像回到了青年时代。她感谢于峥邀请她到北京来,感谢见到了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们。他们在校园里随意走着、看着。严大伟倾注一种特别的情感,给她们介绍,比导游讲得还详细。哪一栋楼是教学楼,哪一栋楼是图书馆,哪一栋楼是校友捐建,他如数家珍。

北京的初秋真美,就像这玻璃屋,美得像童话。严大伟看着李佳梅,李佳梅的侧面很好看,她高挺的鼻梁,使面部轮廓更分明,是素描家眼里最美的剪影。好一会儿,又顺着她的侧面,向玻璃屋外望去。他盯着李佳梅,李佳梅不自在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他们看到了成片的绿草、矮篱上缠绕的藤蔓、智者一样的古树参杂其间,向湖边延伸而去。还有远处如镜面一样清澈的湖,湖那边是森林、一层一层的林梢和山巅,山巅之上,一团一团的白云,在蓝天的怀抱里,轻轻游荡着。

他们有一种置身在水乡老家的感觉,又好像在仙境一般。

要是找老家的媳妇就好了!严大伟像自言自语,又像和李佳梅谈心。

我们都是一粒种子,李佳梅说,风把我们吹到哪里,我们就把家安在了哪里,不论土地是贫瘠还是富庶。

严大伟突然觉得,他和李佳梅是那么相近,多么熟悉。她那南方水乡人的性格,就像自己的祖母、母亲那些旧式女人一样,充满佛性。他想起那天在斯诺墓地,她拜得虔诚。

的确,李佳梅长年活动的范围,如果以老家为圆心,半径五十公里画圆,正好到达她的工作单位。如果以她的工作单位为圆心,半径五十公里画圆,她同样也没有走出自己的老家。虽然她也见识过许多的山水,但她一直保留着老家的生活习俗。工作安逸,对家人们的生活也有些关照,她很安于现状。她很感谢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她有一个遗憾,多年前,她有幸认识了一位高僧大德,那是一位智者,更像一位大学教授。她当时想,等我退休了一定拜师学习。可那位高僧几年前已经圆寂了。她感觉心一下空了,心被带走了,支柱也没有了。

严大伟理解她。开示她说,其实,俗世与莲界,只在一念之间。色即是空,色也是万事万物。人世间,时光匆匆,总有遗憾,不要太纠结。做好当下,活在当下,才有意义。他也曾有缘结识了一位上师,很庆幸地拜这位上师为老师了。

他们安静地交流,像在两个不同环境里长大、彼此熟悉的表兄妹。现在,他们没有了陌生感,也没有了隔膜。

他们从茶舍出来,旁边就是曹雪芹纪念馆。这是一座小型的乡村纪念馆,由著名学者、书法家启功先生题写匾额。进入展室,有介绍曹雪芹的生平经历,还有与曹雪芹和《红楼梦》有关的许多实物资料。村里林木葱郁,绿草如茵,村内有菜园、药圃、瓜棚,有石碾、石磨、辘轳、箭场、古墩,还有“河墙烟柳”“柴扉晚烟”等景点。

他俩观看、点评、感慨,常常引起共鸣。这是严大伟约李佳梅今天出来的理由,确实值得参观。严大伟指着墙上一张“元宝遗石”图说,这块石头在园里的水源头南侧,民间传说,此石就是《红楼梦》中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原型。一会儿我们去找找,看看。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从曹雪芹纪念馆出来,寻着水源头石头的方向,穿过湖心桥,向北走。

这时,李佳梅的电话响了,一看是老公,她接都不想接了,直接挂断了。她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乐。电话再次响起,还是老公的。电话的铃声那么执着,不依不饶,她想挂断的瞬间接了起来。老公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说,老婆,我不舒服!

李佳梅没好气地说,不舒服?找邵莉去。

李佳梅接电话时,背对着严大伟,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跟上来。他们继续向北,穿过丁香园、海棠园,走在乔木、灌木、草木混杂错落的小道上。严大伟伸出手,从李佳梅手里拿过她的包,然后牵起她的手。李佳梅把包让给了他,却抽回了自己的手。

严大伟看着她笑笑,又牵起她的手,她又缩了回去。他们继续向前走,在上缓坡的时候,严大伟再次牵起李佳梅的手,她警惕地看看四周,游人不多,也没有认识的。她顺从地让他牵着,她感到他的手是多么柔软啊,他的手那么大,大得像北极熊的大掌。她和老公,很少牵手了。老公的手,是那種艺术家的手,手指修长、有骨感美。她有时和老公比手的大小,她的手几乎和老公的手一样大。李佳梅的手肉乎乎的,因为保养的好,手背的指根部,还有浅浅的肉窝。现在,她的手在严大伟的手里,显得小巧、纤细。两只手在一起,相似、协调、好看。

他们手牵着手,来到了卧佛寺山门前的智光重朗牌坊下。严大伟仰头看着牌坊顶上的“智光重朗”几个大字说,我的号就叫智光。李佳梅惊讶地说,那我找到大师了,我要拜你为师!

她的心里,满满地都是他了。几十年前的高中同学,心里还有她,主动约她,陪她闲逛。她想到老公,你不是陪邵莉逛街吗?我也找得到人陪呢。她甚至希望老公能看到她和严大伟在一起。她的虚荣心在不断膨化、外溢,就像洒在大地上的阳光,泄向每个角落。

现在,她任由严大伟牵着,抚着。严大伟熟悉这里的环境,他同样心潮澎湃,他没想到李佳梅是如此地清纯,还像年轻女孩子一样。

他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原生态的美,像森林深处的山水,几乎没有受到污染。他的潜意识里,把几个半老徐娘的高中同学,包括于峥,进行比较。觉得她们要么身材发福变形,要么显得世俗,见识不够。只有李佳梅,高中时,男生们心中的“黑牡丹”,现在气质成熟、知性,更有魅力。她小巧的面部,她精致的五官,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她承载了他对乡愁、对娃娃亲的美好想象。

他曾受单位委派,在美国华尔街工作过,也到过世界很多城市。国内像成都、昆明那些风景如画的城市,他都分别工作过。他见识过各色的人物,也见过許多美丽的山水,他觉得,她还保存着那份清纯和美好。他想,这是老天送给他的礼物。他也想,她这么清纯,是不是与她长期工作、生活在美丽的南方,在相对独立的企业有关啊。

他们穿行在一片树冠树荫稀疏错落的古树林里,斜射进来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干净的地面上。穿过这片古树林,爬上一个土坡,一个巨大的花岗岩石头矗立在路边,上面写着卧佛宾馆四个行书大字。再往前,走过小桥,穿过一个小广场,他们来到了卧佛宾馆门口。

李佳梅突然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她的腿都有些发软了。她犹豫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严大伟小声说,走吧,进去吧,我们休息一会儿吧。严大伟见李佳梅站着不动,他现出急迫的表情,像一个在海上航行时间很久,好不容易看到家乡岸边的灯火,却因故而靠不了岸的船员,他想把他积蓄已久的爱,毫不保留地给他爱的人。

李佳梅看看他,没吱声,她想起了老公的电话。老公是一个要强的人,一般的疼痛很少表露。他怎么就给她来电话了?怎么不舒服了?她莫名地有些心慌。她想给老公回过去。她站在宾馆门前,拨打老公的电话,无人接。她有些不安,再拨,还是无人接。她着急了,打给妹妹。妹妹说,姐姐,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还在北京吗?快回来吧。姐夫送医院了,在重症室。

李佳梅脸色都变了。妹妹还在电话里讲,但她好像听不清了。她想到老公平时心脏不太好,工作压力大,还有邵莉的事,他像一棵长在山崖上的树,被山上掉下来的大石头压住了。自己还在赌气,老公一定承受不住了。她一下想到了老公的好,这么多年,老公照顾她的父母,像亲生儿子样。有时父母生病,都是他忙前跑后。儿子上大学前,老公陪得最多,兄弟姊妹哪个有事,他总是有求必应。

她想起老公那天从纪委回来。他内疚,向她道歉,请她原谅,反复说着对不起。他们在一起的许多浪漫而美好的时光,不停地回闪在她的脑海里。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地位、更年期、对退休的恐惧?是,又好像不是。她自责,是关心少了,是初心丢了。特别是分居后,她对老公不闻不问。她快要哭了,她多么想快点回到老公身边,去捡回丢失的初心啊。

她说,对不起,大伟!我要回家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向山下跑去,夕阳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作者简介】陈远芳,女,江汉油田作协主席,湖北省作协委员。出版2部文学集,近年来,有多篇小说在《长江丛刊》发表。短篇小说《温暖》获2016年中国石化作协小说大赛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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