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记
2020-06-09晓寒
在上初中之前,我习惯了低着头走路,山峦,河流,菜地,田垄,瓦屋,石拱桥,泥巴路,按照预定的秩序穿过我,在我的脚步里循规蹈距。它们构成了我一成不变的世界,在这个局促的世界里,我把母亲给我做的一双布鞋走到鞋帮子烂了,再打上补丁,直到鞋底穿了孔,才在她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声里和我的脚告别。那时候,我以为天空和这个世界一样,被几样扳着手指头都数得清的东西占踞着,太阳,云朵,星星,月亮,它们像炒豆子一般,不厌其烦地把白天和黑夜翻来覆去。假如天上也有孩子,沿着同一条路,从起点走到终点,再从终点走到起点,走到天黑了,脚痛了,鞋破了,我相信,他也和我一样,不会关心大地上的事情。
初二那年的夏天,阳光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像结了一张壳,学校门前那棵老枫树上的蝉叫得人昏昏欲睡。那段日子,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醉酒的人走在梦里一般。辍学已现征兆,即将成为事实,家里正在修房子,缺少劳力,那时候,一个上初中的男孩子,可以帮家里做很多的事情。有天傍晚,我站在学校那栋灰蒙蒙的红砖楼的二楼,靠在打着霉点的水泥栏杆上发呆,几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过空荡荡的黄泥巴操场,他们勾肩搭背,边走边闹,影子在身后亦步亦趋。那天沉闷,没有风,要是在深秋的傍晚,风会把他们的影子吹得树枝一样摇摆,像一个少年内心的狂野。那里也是我一次次走过的地方,我和他们有些区别,身边少有同伴,在阳光的涂抹里,我和我的影子相依为命,不是我被我的影子追赶着,就是我追赶着我的影子。明天,或者是后天,也或者是明天的明天,后天的后天,我照样会从那里走过,只不过随时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从此,我生活的版图里,将剔除这个操场和这栋房子,我第一次感到来自失去的威胁。后来,我失去过很多东西,每一次当我预感到失去即将来临的时候,就像回到了那个傍晚,似乎有一双无情的手深入我的身体,把我内心的某个部分一点点掏空,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那个感觉中的情节步步逼近,变成现实。
那几个孩子很快就不见了,失去他们的操场重新回到荒芜,我把手里的书包挎到肩上,准备转身下楼,无意中抬头望向天空,那里飘来一朵白云,它像一只白天鹅身上刚刚坠落的羽毛,那么柔软,那么轻盈,驮着夕阳的余光,无忧无虑地飘过屋顶,门前那棵即将死去的老枫树,老枫树过去大片的田垄,田垄紧挨着的青山,然后连同它刚刚飘过的轨迹,消失得彻底干净,丢给我一片高高的荒凉。山外的天空下是什么地方,那里有些什么,我没去过,也不知道。对我而言,那里十分遥远,是远方的远方,一个僭越我想象的世界。我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失落,我开始嫉妒那一朵云,它比我活得快乐幸福。
云像一个不速之客,闯进我少年的日子,从那时起,我学会了仰望天空,在山顶,在田埂上,在屋坪里,有时打着赤脚,有时拿着镰刀,更多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云总是以不同的方式进入我的瞳孔,高悬,低垂,停滞,飘移。在没有人的地方,无风的寂静里,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低低地唱着,沙沙地流动,仿佛早晨的阳光在唤醒大地上的事物。那样的时候,我觉得我推开了一个草原的门,看到了没有边际的草,风像闪电一样把牛羊卷向天边,丢下流水般的马头琴声和恣肆的长调,那是属于我的草原,我身体里的山水,我有酒壶骏马,劲弓弯刀,迎风飘扬的长发,我决定做这个草原的王。我听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在某一刻,它们会靠近我,对着我呐喊、咆哮,愤怒的声音,像一则难解的寓言,隐藏着某种悬念、私密、预言、绝望和目的,如同春天的午夜,在泥巴屋里裹着被子听着外面的暴风骤雨,一边像土拨鼠一样感受着巢穴的安稳和温暖,一边又像一个慈悲的老人牵挂着风雨中那些视野之外的影子,为正在进行的一场惨烈的对决而担忧,一颗心时刻悬在茫无边际的空中。这些声音的存在,像我的白天和黑夜,欢乐和悲伤。
我和云慢慢熟悉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它们触手可及,就是老屋对面那群来去有踪的鸟雀,雪梨树上的第一朵花开,大门外青石板的缝隙里最先返绿的一蓬苔藓。我敢确定,这一朵云昨天来过,它来得那么缓慢,迈着细碎的步子,像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小心翼翼地探路。那一朵云前天才离开,它被风推着往前走,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边走边向我舞动着手里的纱巾。我能分辨出它们的眉眼,眉弯里的笑意、忧郁和深情。我知道它们其中的一朵爱走哪一条路,习惯停留在什么地方,尽管它们忙着梳妆打扮,随时脱下一件衣裳,换上另一件衣裳。
它的洁白曾让我产生飞翔的欲望,我没有办法飞翔,脚是我的根,扎在大地上,我的翅膀长在心里,我一次次抵达的那些遥远,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一阵风等候在长路的尽头。每次凝望着一天白云,我就固执地相信那里下了很久的雪,我的心里有了雪意,肌肤上爬满雪的冰凉。旷日持久的雪花欢叫着,一朵扑向另一朵,堆成高高的抒情的山峦,有洁白的悬崖,峭壁,数不清的沟壑。攀沿而上的小路一直通向山顶,那里缭绕着白色的烟雾,鹿、狼、雪豹藏匿在烟雾里,太阳照在雪山上,返射回没有任何杂质的光芒。往往在我出神的那一刹那,整座雪山突然崩塌,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地向着我的头顶倾泻而来,每一朵雪花都参与了崩塌,将自己变成无限的可能,把我从头到脚淹没之后,呈现出一组互不关联的镜头:摔碎在沙滩上的银色海浪;雪白的湖水被一块巨石轰地荡开;一条隐隐约约泛起白烟的路,供天上的人从异乡回来,或者去往远方。
风无处不在,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把云吹成了黑色,仿佛天空的夜晚骤然降临。天空的夜晚不同于大地的夜晚,走在大地的夜晚里,我覺得我不再是白天那个侏儒,我高大、勇敢、热情、奔放,处于一种接近飞翔的状态,这一片辽阔和静谧,是上天为我开辟的另一条道路,供我通向星光灿烂的源头,那里光芒照耀,是神的故乡,梦想结成果实高高挂在枝头。悲伤已成为过去时,终结在素不相识的指尖,最后一根琴弦,阴谋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有虫子还栖息在草丛里,和我挨得很近,它们喋喋不休,用虔诚的歌唱为我壮行。而天空的夜晚压在我头顶的时候,我又退回到那个侏儒,时间突然变得诡异,风没有停止,像奔腾而来的海浪,试图把我也吹成黑色。我内心的怯懦和惶恐禁不起挑逗,被没有原则地放大,想到平日里遭遇的那些冷脸、嘲讽、挤兑、夸张的愤怒以及虎视眈眈的目光,我感到四周埋伏着杀机,听到无数的刀锋划破空气的咝咝声,像蛇在吐着信子,而我就是那个即将被杀死的人。
云是最好的调色师,有时候它会调出另一种色彩,这是一种不好界定的色彩,像是蓝色和灰色同时装在一个坛子里,经过岁月之火漫长的淬炼,熔开了,褪色了,然后倒出来,被风高高地扬起,紧接着又甩了回来,它们和水一样,带着难以描述的色彩分散在空中,天空毫无保留地打开所有的门,呈现出无数的水蓝色的深渊。这时候,天高地阔,风很轻,一丝连着一丝,像某个安静的下午,古画中一个羸弱的老人将一叶扁舟向你不紧不慢地摇来。让人想到秋天疏朗的林子,落叶腐烂成泥,老藤在脚下信马由缰地爬过,叶子由青转黄,果实一天接一天成熟,阳光被稀释以后,比水还柔软,从一面山坡漫过另一面山坡。
早晨和傍晚,一部分的云成了红色,镶嵌在天边,深红,浅红,橘红,朱红,都无法准确地定义它们的色彩,那不是火的颜色,也不是花的颜色。是一种忧郁的成分,那种忧郁是天然的,像胎记,与生俱来,让人陷入混沌之中,想起那些遥远的土地,土地上陌生的生活,想起某样美好的东西即将失去,或者一个亲近的人转身消失在人海,再也不会回来。
云的色彩装点了天空,它们是天空的花朵,如果没有云,天空将多么寂寞,就像大地上没有人,大地将多么单调和乏味。
云和人属于同一个概念,一朵云,骨子里也和人一样,向往美好,不甘平庸和寂寞,所以它不停地改变装束,用来对抗日子里的孤独和平庸。就像我邻家那个女孩,她和我同龄,比我辍学更早,小学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去厂子里做事,家里让她每个月交一笔钱。她除了完成家里分配的任务,还把厂里的活带回家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到深夜。她用额外赚来的钱都做了衣服,刚刚流行裙子的时候,她便有红色的裙子,白色的裙子,绿色的裙子,蓝色的裙子,她每天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去厂子里做事,傍晚从厂子里回来,招来很多女孩羡慕的目光。那些不同颜色的裙子承载了她对生活的追求和梦想,尽管在外人看来是那样微小和庸碌,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倔强和不甘。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命运却只有一种,彼此大同小异,像一列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从起点开往终点,一路上遭遇数不清的雨打风吹。其中的秘密一旦勘破,生命便进入了春天,就像一颗深埋在地下的种子,会甩开泥土与沙子的纠缠,奋力迎向地面的光。祖父有一次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哪朵云会下雨。起初我并不理解,后来似乎懂得了其中的一些意思,天上那么多云,每一朵都有可能会下雨,只是谁也无法断定。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要努力做一朵下雨的云。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保持着仰望天空的习惯,那是晚饭过后,站在城市一隅的防盗窗前。那时候,我总会点一支烟,隔着薄薄的烟雾,街道上飞扬的晚尘,我从铁栅栏里看着被分割成长条形的云,我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我,只是曾经那个少年已遭到了时间的扫荡,它使出浑身本事,左冲右突刀削斧砍之后,丢下狼藉的战场绝尘而去,那些别人眼里的岁月风尘时常在漫长的雨夜化作我心头隐隐作痛的暗伤。我正在老去,云没有老,我从没见过一朵苍老的云,它们永远年轻,和我少年时一样,每个傍晚以不同的样子光临我的天空。山峰,海洋,河流,湖泊,平原,旷野,在生活中见过的形状,都能见到,没见过的,也能见到,它们就像一群被赋予了超能量的人,能把無边无际的想象塑造成型,并使之矗立在现实的土壤中。这些不同形状的云是天空的内容,贮存着过往,因为它们的存在,宏大有了依附,不可捉摸的浩渺具体到了风吹雨落的细节。我跟着它们来到这座城市,也可能是它们跟着我来到这座城市,在每一朵云里,我都能看见时间的影子。我在深山里伐木,群山簇拥着一个孤独的少年;在高原的寨子里,一场不期而来的雨搅得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火车载着我奔驰在茫无涯际的高粱地里,而我并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深夜靠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那个模糊不清的女孩的照片;木棉花开的春天,我顶着蓝色的雨狼狈地奔跑在南方那座陌生的城市里。这些镜像,从岁月深处的巷道里一一走来,在一朵云里漫无边际地回放。仿佛时间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时刻,曾经的那个我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又近在咫尺,我似乎听到了那些当年确切存在过的木屑的飞溅,绿皮火车的轰鸣,深夜里的叹息以及奔跑时愤怒的呼吸。犹如一个半梦半醒的人,听到了梦境的回响,而梦却已远远地离去。我的躯体就像一个坛子,里面封存着我的精神,我所经历的痛苦和欢乐都归我所有,那是谁也无法掠夺的财富。当我以今天的我打量曾经的我的时候,我惊讶于我居然扮演过这么多不同的角色,出现在世界的这么多角落,我感谢过去的我,在那些漂泊无依的日子里,那么努力地年轻过,让我看到从生命的裂缝里照进来的一线光芒。我希望等我满头白发再一次打量今天的我的时候,仍能像现在一样,内心充满了欣慰和感激。
每年清明,我都会赶回老家扫墓,将亲人坟头的草清理干净,摆上祭品,点上香烛,烧些纸钱,最后还要放一挂鞭炮。做完这些,我伸直腰望向天空,总有一种潜意识在提醒我,我那些离去的亲人都化作了云彩,将家安在了天空。那朵慢悠悠的,是我的父亲,他似乎从来没有着急的事情。那朵急匆匆的,是我的母亲,哪怕日子加倍的延长,她还是有忙不完的活计。还有一朵安安静静的,是我的祖父,他的脸总是那么平静,你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平和的。他们在天上飘着,从东头飘到西头,从西头飘到东头,我在乡下的时候,他们飘在乡野的天空,我来到城市里后,他们也跟着来了,飘在城市的天空。它们在风里雨里看着我早上出去,傍晚回来。我时常觉得我活在一朵云的温暖和慈悲里,我的思念有来路,也有去处,一直没有断流。就算有一天我的中年变得兵荒马乱,我仍然会从容以对,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我身体里有云的气息,缥缈,荡漾,它们与慈悲同在,成为我的积淀,我愿意相信,草能长成大树,梦中的河流永不枯竭,一块顽石会在冰天雪地里发芽、开花。
云起,云落,云聚,云散,云舒,云卷,哪怕风云变幻,一朵云还是一朵云。就像一个人在命运里起起落落,遭遇过一次次的撕裂和暗算,精神的原乡始终都在。
看过了,经历了,懂得了,便云淡风轻。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湖南浏阳人,作品见于《人民日报》 《文汇报》 《上海文学》 《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雨花》《野草》《星火》《朔方》《山东文学》《青年作家》 《南方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