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拘无束的生命
2020-06-09李新勇
树叶的情谊
我躺在树根底下,早春的阳光浇透我全身,暖烘烘的。天空蓝得出奇,让人感觉仿佛有无数的、能够让野草返青让春花绽放的水汽,正从那片湛蓝中扯着漩涡,汩汩滔滔地流过来。
没有一丝风。天地如此美好,最适合发呆。我漫无目的地沿着树干朝上望。这是一棵常绿树。树干很安静,树枝与树叶也很安静,树冠的侧影在我眼中成了一幅以天空作为背板的剪纸。
突然,我看见一根横生的树枝末端,一片叶子像一个呼喊亲人的女子挥动手掌那样,在不断招摇,顿时觉得奇怪。我把视线从特写变成了全景式观察。是的,整棵树,就只有这一片叶子在招摇。于是我再次把视线转换到特写状态。这片叶子的招摇持续了十几秒钟,稍微停了一下,过了几秒,又开始招摇起来。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另一根横生的树枝上,一片与这片叶子几乎叶面对着叶面的树叶开始招摇起来,也持续了十几秒钟停了下来。先前招摇的叶子此时已经停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更让我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这两片相隔近两米,即使在大风天气下也不太可能碰到一起的树叶,同时像小手那样招摇起来,频率很高,看起来很欢快,像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彼此知道音讯;又如天涯孤旅,终于遇到了知音。它们招摇又持续了十几秒钟,两片叶子几乎同时停下来。之后,这两片叶子再也没有招摇,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安静不动,保持剪纸状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那以后,不管是春天还是初夏,碰上没有一丝风的晴天,只要我有空闲,我就会跑到树下,观察树枝上的叶子,槐、柳、桉、香樟、女贞树,几乎每一次都能看到类似的场景。如果不是被我看见,我永远想象不出树叶会以这样的方式打招呼。谁敢说树绝对没有语言呢?谁又敢打包票说树绝对没有思维和情感呢?
麻雀与花猫
一个冬天的上午,我和妻子各持一本书在阳台上,就着玻璃窗上烘进来的阳光看书。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麻雀的叫声。阳台外面的晒被架上,一只麻雀正跟另一只麻雀吵架,两只麻雀都在急切地叫着,各不相让,一只麻雀在跺脚,辅之以翅膀的扇动、伸缩,另一只麻雀同样跺脚,翅膀同样在扇动、伸缩。两只麻雀身后各有四五只麻雀,像是各自助阵的同伙。这两帮麻雀的周围还有十来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跟劝架似的。我和妻子搁下书,观察这群麻雀,悄声交谈。这两只麻雀为什么会吵架呢?食物、窝、感情、财产……所有能成为人类吵架理由的事项都想到了,每一样都似乎有可能,却没有一样是确定的。
这时候,从远处跑来一只花猫,靠近阳台的时候,窗外麻雀的叫声跟剪断一根线那样戛然而止。麻雀不再对垒,而是一致朝向花猫。那只花猫拍着爪子、不时伸出舌头舔嘴巴周围的毛。看样子刚吃了什么。它悠闲地走着,根本没有注意到阳台上的麻雀。刚才吵架的一只麻雀突然俯冲下去,另一只吵架的麻雀跟前一只麻雀相隔不到两米,也俯冲下去。前一只麻雀爪子朝下,向猫脸抓过去。猫很灵敏,对突然袭击反应很快,就在麻雀爪子抓到脸上的一瞬,猫爪子朝上一挠,险些挠到这只麻雀。猫以为没事儿了,放下爪子,可不等爪子着地,第二只麻雀头朝下,鸟喙果断坚决地啄到猫脸上,猫惨叫一声,迅速躲闪。两只麻雀没给猫逃跑和喘息的机会,前一只正从猫要逃跑的方向朝猫发动攻击,猫又惨叫一声。猫向另外一面躲,后一直麻雀恰到好处地向猫躲闪的身子上啄了一嘴巴,猫再次发出惨叫。为配合两只麻雀的攻击,有三四只麻雀在猫周围急速盘旋,干扰猫的判断。两只麻雀在“战友”的配合下,不断向猫发动攻击。花猫被堵在那里,不能进退,便在花台下的几块火砖边上俯卧下来。十几个回合之后,麻雀暂停进攻。可只要花猫稍微挪动一下,立即会遭到麻雀打击。花猫满脸是伤,为观察动静,同时为防止眼睛受伤害,猫只能眯着眼睛,一动不敢动,猥琐地俯卧在那里。这时候,麻雀重新回到晒被架上,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每一只麻雀都在叫,还不时飞出去,把屎拉到猫身上。一看就知道,麻雀是在咒骂花猫。咒骂持续近二十分钟,才有麻雀飞走。麻雀陆续飞走,最后一只不剩。猫确信不会再受打击,才敢向前跑,惊慌失措地跑几步,又提心吊胆地回过头来观察一下,狼狈不堪地跑掉了。
麻雀为什么要收拾猫呢?我跟妻子商讨了半天,不得要领。人跟人都猜不透,更别说人跟动物了。过了好几天,往晒被架上摊被子的时候,发现空调外机与墙面的夹缝中,有一个被猫翻得乱七八糟的鸟巢。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曾听到阳台外有雏鸟的叫声,后来莫名其妙消失了。若这只猫真长记性,此后放它几个胆子,它也不敢再干类似的事情。
战斗鸡
自幼年始,我就懂得万物有灵的道理。那时候我们家成分不好,我那曾经在刘文辉的部队干过文职的爷爷是四类分子,经常被拉去批斗,半夜三更被人打得不成样子才被放回家来。可我们家里有一只让一家人感到扬眉吐气的大公鸡,它是我们家养的十几只鸡中的首领,块头大,脖子长,看上去威武雄壮。一天,一个年轻的军管会干部带了几个人来抄家。我爷爷对他说,这家已经被抄过好多遍了,除了菜刀、锅铲和一口铁锅,能拿走的都被拿走了。那年轻英俊的军管会干部不信,把我爷爷奶奶、我爹我妈包括什么都不懂的我赶到一个角落里,带着人往屋子里冲。出来的时候,遇到这只大公鸡。只见大公鸡温温顺顺地走到他身边,趁他不注意,突然腾飞起来,两个爪子轮番从他脸上一直爪到脚背。从此以后,这从城里来的军管会干部只要看到跟這只公鸡样子比较像的鸡,都要尿裤子。村里人后来评价说,这只大公鸡比一条狗还厉害。
这只鸡确实比狗厉害。在这只鸡横空出世之前,我们家的鸡经常被高山上飞来的岩鹰叼走。安宁河谷几乎每家人都会遇上这种事情。遇上了,自认倒霉,叹息一阵,无计可施。一天下午,一只岩鹰向我家的鸡群扑来,只见所有的鸡都集中到大公鸡周围匍匐下来,只有大公鸡鹤立在那里,鸡屁股对着岩鹰飞来的方向。岩鹰以这只公鸡作为目标,迅速靠近。在只有十几米的时候,岩鹰平伸的翅膀开始打横,放慢速度,身子从水平状向直立状态变换,两个原本绷直在身后的爪子缩回来,向前伸,作抓取状。就在相隔三四米的时候,大公鸡突然一缩身子,躲过鹰爪,与此同时,猛然来了一个后滚翻,两个鸡爪子准确无误地抓到岩鹰的后背上,岩鹰猛受一击,向前扑棱,跟在冰天雪地上摔跤的人那样,一屁股摔到前面去。这只公鸡不等岩鹰站稳,从后面猛扑上去,从岩鹰后面发起猛烈攻击,爪子雨点般抓掏,喙跟上膛的机枪一样不停地啄咬。岩鹰毛和鸡毛在院子里乱飞。
只有亲眼目睹过一只鹰跟一只鸡打过架的人,才会知道,鹰虽凶虽猛,但相当于空军跑地上来跟陆军打仗,灵活性和机动性远远不是对方的对手。也只有亲眼目睹过如此精彩场面的人,才会相信,要练就盖世武功,光苦学苦练是不够的,还得有天赋。比如这只公鸡,是不可能有师傅的,它就是“鸡拳”的开山祖师爷,谁要有心跟它练,保不定能练成金庸笔下梅超风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九阴白骨爪”。
那只岩鹰自始至终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被逼到墙角,不得不像一只遭受重创的飞机那样,用逃窜的姿势奋力腾空而起,歪歪斜斜地飞走了。此后好多年,我们家的家禽再没遭到岩鹰袭击。几年以后,这只公鸡老死了。村子里一连几天早上没有一只公鸡打鸣。谁都觉得奇怪。后来人们发现,这只公鸡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它最先打鸣,之后,村子里其他公鸡才会拍打翅膀,喔喔喔叫起来。
多年以后,我们一家还经常说起这只公鸡的故事。我爷爷曾经说过,人总认为自己了不起,骂人的时候都要骂禽兽不如,其实呢,人不如禽兽。
【作者简介】李新勇,出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乡村少年》等16部。在《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4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