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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紫檀木的算盘

2020-06-09方智强

回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兵识字新疆

父亲去世到今年二十年了,生前留下的许多东西因为没有多大用处,慢慢都撂了,不见了。只有一把紫檀木的算盘我却始终舍不得扔,因为看到它,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在煤油灯下彻夜不停地“吧嗒吧嗒”吸烟,拨拉算盘的身影,就想起了他讲给我的许多故事。

父亲小时候没有进过任何一所学校,没有上过一天学,更没有学过算术,但是他识字,会打算盘,而且是新中国成立后村里第一任会计,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1985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村里正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他才从会计的岗位上退下来。我曾经特别好奇,父亲是怎么认识字的,又怎么会打算盘了呢?

父亲说着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话。他说他是新疆人,他的父亲是新疆人,他的父亲的父亲也是新疆人,再往上几辈,他就不知道了。媳妇老家在河南省禹州市,2015年我陪媳妇回老家探亲。意外得知,禹州市的方岗有个方氏宗祠。老家的亲戚朋友给我做了介绍,说凭我的身份证就可以进方氏宗祠祭祖参观。由于时间关系,未能成行。朋友介绍,方姓宗祠,每年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数万方姓华人都寻根问祖,前去祭拜。河南即为中原,本意为“天下至中的原野”,是华夏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是华夏民族的摇篮,被视为天下中心。所以,新疆人都说河南人“贼得很”,这其中没有多少贬义,更多的就是很聪明的意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父亲可能就是聪明的河南人,虽然是农民,但在我眼里、心里见多识广,啥都知道。村里的收支和每家每户每年的收入,他都用那把紫檀木算盘算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差,没有任何人对他的算账提出过异议。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革中,农村许多像父亲一样有文化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遭受过冲击和批判,但是父亲却历经多次清查,安然无恙,像个不倒翁似的立着。

父亲生于1929年,去世的时候不到七十三岁。弥留之际,他给我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已经很知足了。我一个凡人,又不是孔子、孟子那样的圣人。孔子活了七十三岁,孟子也不过八十四岁,我满足得很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十分难受,眼眶浸满了泪水,无言以对。我突然茅塞顿开,原来老话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是这么来的。我从心底里佩服父亲,他不是他那个时代一般的农民,他是一个一辈子活得明明白白的人。

小时候,感觉父亲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什么都懂。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给我们买有几大捆的小人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都能背下来,还曾买过繁体字的《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林海雪原》《红岩》等小说,这也许就是后来我从事文字工作的启蒙教育吧。每到冬天闲暇的时候,父亲就坐在火炉边上,一边搓草绳或者掰苞谷,一边给我们兄弟几个讲《岳飞传》《杨家将》。父亲说书,绘声绘色,村里的孩子都被吸引来听,每天晚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母亲因此不少怨言。父亲讲累了,我们听困了,村里的孩子们都走了,我们也该睡觉了。这个时候父亲卷一根长长的莫合烟,点上后吧嗒吧嗒,呛人的烟味慢慢弥漫开来,他才开始在煤油灯下做账、写字。我有时候会被他 “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吵醒,或者是被莫合烟呛醒,迷迷糊糊地看见父亲瘦瘦的背影,在莫合烟雾中,专心致志地做账、写字。

村里人很少叫父亲的名字,方圆十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只要一提起方会计,几乎大人小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后来在乡广播站上班,当了采编,经常到乡下三十多个村子采访,有人就问我,你父亲是谁呀?我说了自己家在哪里,还报了父亲的名字,他们多数都说不认识。我再解释一下,说是方会计的儿子,他们都点头说知道,知道,会打算盘,会算账。方会计成了他一辈子在当地干部和老百姓中的一个代称或者叫符号。

我问过父亲,你没上过学,也没学过算术,怎么识的字?怎么学会打算盘的?他沉思良久,打开了尘封的记忆,给我讲起来。他十五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在村外放羊,突然来了几个骑高头大马的人,二话没说把他绑起来,架到一匹马上,稀里糊涂被带到了迪化(今乌鲁木齐)当了兵,成了盛世才警卫团的一员。在那里,他吃不饱肚子,成天挨打受骂,遭受欺负。一个善良的老兵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诉父亲,盛世才投靠了国民党,很快就会完蛋,赶紧想办法逃跑。父亲胆子小,几次试图逃跑,也没有跑出去。他虽然是盛世才警卫团的兵,却几乎见不到盛世才。他说,在春节的时候,在一个大礼堂里,盛世才讲话,他远远地看到过,个子不高,盛气凌人的样子。到了来年的春天,那个老兵悄悄带着他一起逃了出来。老兵说,先不要回家,在外面待上一段时间再回去。父亲被老兵带到了绥来(今玛纳斯县)。到了夏天才一个人悄悄地一路打听,跑回了家。分别的时候,那个老兵叮嘱他以后要想办法识字、读书,将来不能当睁眼瞎子。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当时正是兵荒马乱,也没有人再来找父亲的麻烦。父亲没有忘记带他逃跑的老兵的叮嘱,从此开始学着写字。他看到旧书刊、报纸就悄悄地拿回家里,找来一个旧的大搪瓷碗装满沙子,用手折了根棍子或者捡来红柳条削好,在沙碗里一笔一画反复地描着写着,记住这个字的笔画。当时村子方圆十几里没有人识字,父亲等到进城的机会,再去低三下四地请教私塾的老师或者识字的先生,学会怎么念,是什么意思。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父亲就会写字、识字读书了。他一辈子钢笔字不仅写得好,毛笔字也非常老到、漂亮,让我望尘莫及。

父亲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按现在的话来说,他是一个与时俱进、永远不服输的人。识字读书,让他明白了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觉得,人还应该有个技能,有个谁也拿不走的饭碗。他羡慕别人会拨拉算盘,会算账,一心想学,可是家里穷,连个算盘都买不起。刚好那年夏天发洪水,村西的河滩里沉淀了好多淤泥。太阳一晒,淤泥板结,特别坚硬。父亲照着算盘的样子,自己用泥块和红柳就做了一把算盘。红柳做成了框架和珠杆,晒干的淤泥块削成珠子。不过几天时间,还没学会珠算,那个算盘就坏了。

转眼之间,1949年新疆解放,新中国成立了。1955年人民公社刚刚成立,村子里需要有个会识字,还会打算盘算账的人。父亲此前有过被国民党抓壮丁逃跑回来的经历,加之家里是贫农的成分,于是在1955年冬天被选派到县上参加了为期三个月的首批昌吉县会计学习班。培训班结业,父亲带回了一把紫檀木的算盘。不知道是他买的,还是培训班给他发的,他没有给我说清楚,或许是说了,我没记住吧。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成了村里令人羡慕的会计。

仔细端详,这把紫檀木的算盘质量确实好,至今完好无损,盘子大,珠子也大,框架结实,手感很好。小时候,我多次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把它放在地上,和弟弟偷偷轮换着坐在算盘上当小车车溜着玩呢。有了这把算盘,父亲也算有了一技之长,能寫会算,左邻右舍都很仰慕。可是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他从来不趾高气扬,谁要个证明,谁家儿女结婚出嫁办个手续,或者谁家孩子当兵给家里来信,都来找我父亲帮忙,给写写念念的,父亲从来都不拒绝。尤其是村里来了收购农副产品的小商贩,都要把父亲叫上去,结账的时候,让我父亲给算算,乡亲们才放心。父亲用这把紫檀木的算盘给乡亲们算了一辈子账,当了三十多年的会计。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以后,父亲不当会计了,以后有了计算器了,但是需要计算个什么数字,他还会“噼噼啪啪”地拨拉着这把紫檀木的算盘,连我专门从事会计工作的妹妹看了都自叹不如。

紫檀木的算盘是父亲和乡亲们维系和拉近感情的纽带,是父亲的老朋友和心爱之物,它也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和对父亲的念想。

作者简介

方智强,发表多篇散文作品。现供职于新疆昌吉广播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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