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艺术表现手法之渲染与反衬
2020-06-08蒋云忠
蒋云忠
鲁鲁坐在地上,悲凉地叫着。树丛中透出一弯新月,院子的砖地上洒着斑驳的树影和淡淡的月光。那悲凉的嚎叫声像一把锐利的刀,把这温暖、平滑的春夜剪碎了。
鲁鲁原是一个孤身犹太老人的狗。老人住在村上不远,前天死去了。只是这矮脚的白狗守住了房子悲哭,不肯离去。人们打他,他只是围着房子转。房东灵机一动说:“送给范先生养吧。这洋狗只合下江人养。”这小村中习惯地把外省人一律称作下江人。于是他给硬拉到范家,拴在这棵树上,已经三天了。
两个孩子从院子北端三间旧房中蹑手蹑脚走了出来。10岁左右的姐姐捧着一钵饭,6岁左右的弟弟跟在姐姐身后。
“鲁鲁,你吃饭吧,这饭肉多。”姐姐把手里的饭放在鲁鲁身旁。
鲁鲁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姐姐和弟弟,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四腿很短,嘴很尖,像只狐狸;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颈上套着皮项圈,项圈上拴着一根粗绳,系在大树上。
“鲁鲁,你就住在我们家。你懂中国话吗?”姐姐温柔地说。“拉拉手吧!”三天来,这话姐姐已经说了好几遍。鲁鲁总是突然又发出一阵悲号,并不伸出脚来。
但是鲁鲁这次没有哭,只是咻咻地喘着,好像跑了很久。
姐姐伸手去摸他的头,鲁鲁一阵战栗,连毛都微耸起来。老人总是抚摸他,从头摸到脊背。那只大手很有力,这只小手很轻,但却这样温柔,使鲁鲁安心。他仍咻咻地喘着,向姐姐伸出了前脚。
妈妈走出房来,在姐姐介绍下和鲁鲁握手,当然还有弟弟。妈妈轻声责备姐姐说:“你怎么把肉都给了鲁鲁?我们明天吃什么?”
姐姐垂了头,不说话。弟弟忙说:“明天我们什么也不吃。”
范家人都睡了。只有爸爸仍在煤油灯下著书。鲁鲁几次又想哭一哭,但是望见窗上几乎是趴在桌上的黑影,便把悲声吞了回去,在喉咙里咕噜着,变成低低的轻吼。
妈妈和姐姐解掉拴鲁鲁的粗绳,但还不时叮嘱弟弟,不要敞开院门。这小院是在一座大庙里,庙里复房别院,房屋很多,许多城里人迁乡躲空袭,原来空荡荡的古庙,充满了人间烟火。
鲁鲁来到范家十多天了。有一天,鲁鲁出了门,踌躇了一下,忽然往犹太老人原来的住处走去了。那里锁着门,他便坐在门口嚎叫起来。还是那样悲凉,那样哀痛。他想起自己的不幸,他的心曾遗失过了。他努力思索老人的去向。这时几个人围过来。“嚎什么!畜生!”人们向他扔石头。他站起身跑了,向着城里跑去了。因为他有一个谜,他要去解开这个谜。
黄昏时,鲁鲁在城里一座旧洋房前停住了。这里是犹太老人和鲁鲁的旧住处。
旧洋房的门关着,鲁鲁就坐在门外等,不时发出长长的哀叫。他在门口蹲了两天两夜。人们气愤起来,下决心处理他了。他很饿,又渴,又想睡。他想起那淡黄的土布衣裳,那温柔的小手拿着的饭盆。他最后看着屋门,希望在这一瞬间老人会走出来。但是没有。他跳起身,冲出重围,向城外跑去了。
他得到的谜底是再也见不到老人了。他不知道,那老人的去处,是每个人,连他鲁鲁,终究都要去的。
姐姐和弟弟很难过。傻鲁鲁,怎么能离开爱你的人呢?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第三天黄昏,妈妈准备扔掉鲁鲁的饭盆和水盆时,鲁鲁回来了。姐姐冲过去弯身抱起他的头,他舔着姐弟俩的手,他给爸爸妈妈作揖。那晚全家都高兴极了。
鲁鲁正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
村边小溪静静地流,不知大江大河里怎样掀着巨浪。终于有一天,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这小村,整个小村沸腾了,赛过任何一次赶集。
“回北平去!”全家人高兴地抱在一起,鲁鲁也连忙把头往缝隙里钻。可是鲁鲁不知道,路途遥远,交通不便,鲁鲁是不能随去的。最后的决定是带他到t市,送给爱狗的唐伯伯。
上路第二天,姐姐就病了。鲁鲁一刻不离地挤在她脚前。眼光惊恐而凄凉。
t市附近,有一个著名的大瀑布。10里外便听得水声隆隆。车经这里,人们都下车到观瀑亭上去看。上车第二天就病了的姐姐,也执意要下车。于是爸爸在左,妈妈在右,鲁鲁在前,弟弟在后,向亭上走去。急遽的水流从几十丈的绝壁跌落下来,在青山翠峦中形成一个小湖,水气迷蒙,一直飘到观瀑亭上。姐姐觉得那白花花的厚重的半透明的水幔和雷鸣般的轰响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姐姐晕在了爸爸的肩头。
姐姐住进了医院。鲁鲁再也没有看见姐姐。没有几天,他就显得憔悴,白毛失去了光泽。唐家的狗饭一律有牛肉,他却嗅嗅便走开,不管弟弟怎样哄劝。
范家人到医院接了姐姐上了飞机。姐姐和弟弟为不能再见鲁鲁,一起哭了一场。他们听不见鲁鲁在花园里发出的撕裂了的、变了声的嗥叫,他们看不见鲁鲁因为一次又一次想挣脱绳索,磨掉了毛的脖子。他们飞得高高的,遗落了儿时的伙伴。
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的鲁鲁,有一天又不见了。过了半年,大家早以为他已离开这世界,他竟又回到唐家。他瘦多了,完全變成一只灰狗,身上好几处没有了毛。他曾回去,又一次去寻找谜底,他戴露披霜,登山涉水;千里迢迢,他重见了小山上的古庙,却寻不到原住在那里的主人。他并不注意外界的凄楚,他只是要去解开内心的一个谜。他去了,又历尽辛苦回来,为了不违反主人的安排。
唐家人久闻鲁鲁的事迹,却不知他有观赏瀑布的癖好。他常常跑出城去,坐在大瀑布前,久久地望着那跌宕跳荡、白帐幔似的落水,发出悲凉的、撞人心弦的哀号。
(选自《鲁鲁》,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