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魄国魂
2020-06-08程思研
程思研
色调淡雅的良渚博物院静静伫立,环抱着博物院的是沉睡千年的遗址,托举着遗址的是肥腴的浙北平原,轻踏着浙北平原的是我赤条条的双足。
那首《一眼千年》唱得好啊:“请再翻慢一点,那么厚一本时间……”在良渚的领地,我不由得走得很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动。
我看见一只小鳄鱼,凝固在良渚人画笔下的黑陶上。对于黑陶,我完全分不清夹细砂的灰黑陶和泥质灰胎的黑皮陶,我只知道这只张开大嘴、牙齿尖利的鳄鱼正摇着它强有力的尾巴,扭动全身数以千计的肌肉,动用坚硬的铠甲,展现着它的活力。不服输的它一定想钻出黑陶的表面。即使已经被定格在数千年前的某一个瞬间,它还是宁愿要一生的自由自在,不愿被纪念成万世的永恒。是呀,“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这黑陶器物做什么用,我不甚了解。但可以想见,它来源于泥土,必将用于最接地气的生活。或许它盛过一碗稻米、半盆菽,或许它装过骨头和石头磨成的精致的纺轮。用今天的眼光看,它破旧、过时、卑微,可就算是拥有铝合金材料、可降解高聚物和智能家居、物联网的我们,也不得不感激它的存在。感激它赐予我们的祖先以生存。而只有生存下来,我们才能拥有钟鼓齐鸣的礼乐、横槊瀚海的胜利和刑天舞干戚的神话。这见证了史诗的小黑陶器呀,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源自它不惹眼的小小身躯!
不只如此,我们的先人又是多么懂得美啊!玉琮,这使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玉琮,今天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与它,仅仅隔着一层玻璃。它在里面,象牙一样白的身体发出月晕一般温柔的光泽,以一种高贵的气质,无视着周围惊异于它的美丽的、来来往往的草民们。
我无比眼红那些能够亲手触摸它的文物专家。此刻,我透过凉凉的玻璃谛听玉琮的呢喃,彼时,他们却有如此特权,可以抚摸它秀美的躯体。
雕刻玉琮的人已然无从考证姓名,不过,他一定是天地之灵最忠实的信徒,并知道自然界中最美的点滴。玉琮的纹路是涓涓的河流,正冲刷着河心小小的沙洲;玉琮的棱角是山脉和丘陵,正隆起健美的臂膀,环抱村落和高高的城垛;圆形的凿空象征无垠的天空,可供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直徙南冥。
上通于天,下達于地。天地之间,是良渚人的“一点灵明”。山河为名,云霞作躯。先民们的人生,亦是开始于天,收束在地。
我好奇,哪一位祭司曾用这样的圣物祭拜过天地。想来良渚的祭祀,定然还没有“七鼎六簋”“五鼎四簋”的规矩,有的则是那些巧夺天工的,令当代所有雕刻家艺术家自愧不如的玉琮兽面、玉璧玉蚕。
我想在良渚寻找那传说中的“博物馆奇妙夜”,等待沉睡的神灵从泥土中苏醒。我想去看千年万年的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黝黑的皮肤。神秘的草药堆中升起使人迷乱的烟雾,我变成了三岁的孩童。天神,若你真的存在,就请告诉我:为什么月亮有阴晴?一年有四季?天在哪里与地交会?众星如何置陈?西山后的太阳又在哪里匿藏?哪里的土地最为肥美?泛滥的洪水怎样才会止息……
夜深了,人群彻夜不眠,都陶醉在沉郁而悠长的埙声、清越激扬的兽皮鼓声里,依旧舞蹈翩跹。五彩的羽毛送来生灵万物的颂歌,姑娘们的黑发随着鼓点飞扬,小伙子们刚健的双脚踏起阵阵尘土,无数的声音呐喊着想说而说不出的愿望……
当然,这样的夜晚不会再次回归。回不到鲜活的“良渚世界”,我只好在博物院里徘徊、叹息。可虽然想象中的夜晚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星河,良渚遗址的玉魄国魂却依然是这个伟大文明给予我们的最无价的礼物。来到良渚博物院,我们可以“思接千载、情通古人”,更可以紧贴纯净的土壤,凝望艺术的五官,朝拜文明的圣坛。
水乡泽国,太湖南岸。我回到良渚,也就真正回到了华夏的童年。的确,在与岁月的长谈中,只有那个属于梦境和童话的时代,才足以被称作——“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