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藻辛亥前后日记三种述略
2020-06-08王尧礼
王尧礼
摘 要:乐嘉藻辛亥前后日记三种,是辛亥前后对贵州及南北各省经济、社会状况的记录,对研究贵州近代史、贵州辛亥革命史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关键词:清末民初 乐嘉藻 日记 辛亥革命前后
《乐嘉藻日记》第一册已于2020年初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印行,此册包括《庚戌旅行日记》《辛亥日记》《元年旅行日记》三种。笔者作为审订人,对此册从头至尾详校了两遍。虽然《庚戌旅行日记》《辛亥日记》已在本刊全文连载过,但只是原文整理,未曾介绍乐氏日记的来源及其内容。现对相关问题简述如下:
2013年6月中旬,贵州建省六百周年之际,我供职的贵州省文史研究馆举办的题为“六百年贵州不能忘记的人”大型历史人物画展的前一天,得到《贵阳文史》编辑部的电话,说乐嘉藻先生曾孙女乐慈女士找到他们编辑部,言其家藏曾祖父乐嘉藻日记数十册,家里人都不治文史,不知道这批日记的价值,不知道对贵州是否有用,《贵阳文史》不做文献收集整理,故介绍她来找文史馆。我一听立即激动起来,连忙说当然有用、当然有用。并立刻向顾久馆长汇报此事,顾馆长的反应和我一样,连说当然有用、当然有用,并指示“请他们吃饭”。
距约定的见面时间几小时前,我们在画展举办地贵阳市美术馆门口,与乐慈女士及其丈夫李建军先生不期而遇,而且很快就互相认识,事先我们并未见过对方的照片。李、乐两位老师都是六十多岁,退休几年了,此次来贵阳,一是旅游,二是顺便回故乡。乐慈说,在履历表祖籍栏填了一辈子“贵州贵阳”,却还没到过贵阳。又说他们特意选择了乐氏老宅所在的黔灵西路(原名普定街)的一家旅馆住宿。画展开始,李、乐两位老师站在巨幅辛亥革命人物群像之前,见到其中就有乐嘉藻,乐慈很激动,说画得太像了,简直和家里的照片一模一样。晚上,文史馆宴请他们,邀刘学洙、史继忠、厐思纯、梁茂林、李芳、马晓麟诸先生参加。顾久馆长问可否由本馆整理出版乐嘉藻日记,乐慈说当然可以,他们此次来黔,也希望为日记找个归宿。不久,文史馆在顾馆长主持下,决定将乐嘉藻日记列入《民国贵州文献大系》出版,并由我负责此事。我邀了老友厐思纯、李芳二先生参加,李芳录入、初校,厐思纯二校,我审订。
乐氏原籍黄平县,到乐海平时,正值史称“咸同之乱”,乃先后移家湖南洪江、省会贵阳,并经商致富。据说致富之后,樂海平下决心改换门庭,对其四子督教甚严。长子嘉藻,字采澄,又写作采丞、彩丞、彩臣、采臣,中光绪癸巳恩科举人;次子嘉荃,字良臣、良丞,为秀才,工诗词,著有诗词集多种,亦工书法,喜收藏古籍善本及金石书画,著名书法家陈恒安即出其门下。嘉芸、嘉芹亦雅好书画收藏。可以说,乐海平的愿望实现了。到了下一代,乐家更是人才辈出,嘉荃长子森璧是化学家,曾留学美国耶鲁大学,在北京、上海等地任教授,后返黔任贵州大学化学系主任;次子森璕,著名地质学家,留德博士,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地质系主任、中科院学部委员。三子森琅和四子森玮皆曾在北大求学,森琅从医,森玮曾在贵州大学任教。森玮之女乐黛云是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森琅之孙乐钢,是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亚洲研究系主任、教授,著名华裔人类学者。
乐嘉藻清同治六年(1867)生于湖南洪江乐氏商号,后回黔学习制艺。中举后,参加戊戌科会试不第,在“公车上书”请愿册上签名。返黔后又参加地方维新活动,与士绅李端棻、于德楷、李裕增开办公立贵阳师范学堂。后任贵州谘议局首任议长、教育总会会长,是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贵州辛亥革命的重要人物。辛亥光复不久,滇军入黔,颠覆贵州军政府,他只身出省避乱,流寓北京,从此再也没有回乡。民国二年(1913)一月以老友李裕增(字福田、茀田)之荐,应严智怡(字慈约)之邀,赴天津任直隶商品陈列所干事,十月任直隶筹备巴拿马赛会事务局干事。民国四年(1915)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开会期间,乐嘉藻以调查员身份与巴拿马赛会直隶出品协会事务局局长严智怡等赴会。嗣后,乐嘉藻曾任中央农商部主事、北平艺专教师等职。民国三十三年(1944)春逝世于北平,享年七十七岁。著有《贵州党争事略》一卷、《香雪堂诗》一卷、《中国建筑史》三卷及日记数十册。《中国建筑史》是得友人资助,民国二十二年(1933)在杭州铅印,这是中国建筑史的开山之作。此外,从其日记里可知,他编著过一部《瓷考》,成书与否不知,乐慈提供的遗物中并无此稿。
乐嘉藻勤于写日记,每到一地,都要记下道路里程、经历、见闻,当日不写,过几日亦必补上,甚至在火车上、轮船中,都不妨碍。其日记现存七十七册,起于清宣统二年(1910),终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各以年份或内容名之,如“庚戌旅行日记”“辛亥日记”“元年旅行日记”“三年旅居日记”“巴博调查录”“七年寓京日记”等等。除《大会参观日记》《东美调查录》从《巴博调查录》中抽出,于民国十年(1921)由直隶商品陈列所列入《巴拿马赛会直隶观会丛编》铅印外,均未整理出版。2013年,我们在得到乐慈发来的日记原本扫描件后,立即着手整理。将先期完成整理的《辛亥日记》《庚戌旅行日记》连续在《贵州文史丛刊》2014年第一期至2016年第三期刊载。由于日记数量较大,而我们时间、精力皆有限,只能按照年代顺序,渐进整理,成熟一本出一本。又因为各种日记字数多少不一,故多者自为一册,少者合数种为一册,而总题曰“乐嘉藻日记”。
第一册收《庚戌旅行日记》《辛亥日记》《元年旅行日记》三种。
《庚戌旅行日记》稿本五册,起于庚戌年(清宣统二年)三月二十二日(1910年5月1日),迄十二月十五日(1911年1月15日),中阙十二月十三、十四两日。他取道遵义至重庆,乘船经三峡至汉口,逗留数日乘京汉铁路火车往北京,二十四日到。七月初八日由北京坐火车往汉口。七月二十日坐轮船往上海,二十三日到。八月初一日坐火车赴江宁(今南京),参观南洋劝业会商品展览。九月初三日离宁赴沪,九月十一日,由沪至苏州,宿一日,次日复往江宁观展览会。九月二十三日离宁乘船西走武汉,二十五日到,二十八日坐火车上北京。十月初八日启程还乡,初十至汉口,十四日乘船南下常德,十八日到。十月二十五日溯沅江而南赴洪江,十一月初十到。十一月十五日由洪江走陆路回贵阳,三十日到。此行历时八月又八日。
此行的目的为何,乐嘉藻在日记中未明言。镇远乔运亨撰《乐嘉藻传》云:“庚戌夏,以教育會长赴南洋劝业会考察实业。”《庚戌旅行日记》八月初一日云:“克卿又言,王仲瑜派余为劝业研究员,因交来研究员证一张。闻蔡恒甫亦派研究员,但尚未到宁。王公来电,每员送公费一百二十金云。”由此可推知,乐嘉藻之参观南洋劝业会,或是代表贵州教育总会而往,或是个人行为,到会以后,才得到贵州官方的委派。委派者王仲瑜,名玉麟,时任贵州劝业道道员。
南洋劝业会,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以官方名义主办的国际性博览会,由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端方于宣统二年四月二十八日(1910年6月5日)在南京承办(后为张人骏接办),历时半年之久。各省携本省所产商品赴会设立分馆,云南、贵州合设一馆。乐嘉藻作为商人,自然关注各地物产、商品,既受官派,更要认真履职。在江宁四十三天中,几乎天天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各馆之间,参观各馆商品种类,记其形制、色泽、特点及其实用性,比较同类商品中不同产地的优劣,尤其关注贵州有一定优势的商品如皮纸、丝绸、漆器的短长。如八月初二日记,山东茧丝“则非贵州所能及”;八月十九日记:“出至浙江馆,亦有山丝,秀水产者与贵州寻常丝等,每担价银三百二十两。别有两合,一陈未出蛾之柞蚕丝,一陈已出蛾者,未出者丝较细,如丰园改良丝之状,已出蛾者则较贵州丝尤粗。”八月二十二日记湖南纸:“郴州者曰雪花纸,亦皮纸,较江华者佳,尚不如印江纸。宁远纸曰双皮纸,略如江华纸。邵阳者曰引皮纸,与江华纸等。永兴者曰桑皮纸,不知果为桑皮所造者否,似贵州粗皮纸。”八月二十七日至安徽馆,记所见云:“陈有徽州棉纸,似黔寻常皮纸,价每刀三角。池州单帘搰皮纸,色颇白而有黑点如粟,每刀五分八厘。池州港口白鹤云皮纸,白细如黔翁贵纸,每刀三角三分。婺源源口绵纸,似黔寻常皮纸。徽州又有三洞之皮纸,则甚粗黑,每刀一角二分。繁昌皮纸如下等印江纸,而韧性太小。又有江西宜春皮纸,质颇细而色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余在馆中前后所见皮纸,未有如黔中之佳者。”参观日记大都写得很详细,动辄千字以上。九月二十七日在汉口与贵州老乡柴光廷谈论贵州经济,“光廷言贵州牛皮、棓子生意,全省不上一百万,而湖北布之销贵州者岁在二百馀万。烟既禁种,黔人生计愈蹙,须谋补救之法。”嘉藻说:“惟有山丝、府绸气魄较大,销路既不可限量,贵州养蚕织绸仅亦有推广之势,惟须改良合时方可。至于矿业,目前人财两乏,恐难猝办。”这大概是他参观南洋劝业会展览得到的结论。
此行他在北京羁留甚久,前后计八十三天。民国《贵州通志·前事志》宣统二年(1910)六月载:“十八日,贵州国会请愿同志会开正式大会,公推上书代表商务总会乐嘉藻,宪政预备会何麟书、张绍銮、萧廷菼。”1公推的时间是六月,而三月下旬他就已经离开贵阳了,可见是缺位推定。本年全国各省谘议局发起了要求提前召开国会的请愿活动,在北京成立了请愿总会。民国《通志》又载,贵州谘议局于五月十三日组织了国会请愿同志会,分别选举钱青甫(登熙)、任志清(可澄)等十二人为会员,钱青甫为总干事。可能考虑到乐嘉藻是谘议局议长,此时又已在北京,所以补推为上书代表。可是乐嘉藻对政治并不热衷,五月初四日记载:“至信成银行问昨日邀饮之故,始知贵州商会举余为国会请愿代表,信成管事沈、杭两君为江苏商会所举代表,故出名招饮。因告以业经辞谢之故。”综观全年日记,的确不见他参加此事的记载。请愿的结果是,清廷同意将召开国会的时间由原定的“宣统九年”提前到“宣统五年”,北京各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灯会。十月初六日日记留下了灯会盛况的记载。遗憾的是一年后武昌枪响,天下响应,清帝黯然逊位。如果国会提前召开的时间不是“宣统五年”,而是宣统三年,是否还会有武昌的枪声呢?也很难说。
可以说,乐嘉藻在北京的近三个月间,并无正事可做,经常流连厂肆,看旧磁、访旧书。所交游者,大都是流寓北京的贵州同乡或旧交李福田、胡桂生、谭步溟、锺子成等人。他还拜访时任都察院给事中的陈田。陈田贵阳人,字崧山,又作松山,光绪丙戌科进士,著有《明诗纪事》《黔诗纪略后编》《黔诗纪略补》《周渔璜先生年谱》《听诗斋剩稿》,为乡邦文献作过巨大贡献。六月初六日记:“早,访陈崧山先生米市胡同,谈一小时许。先生收藏最富,以旧书为最多。见其所藏蒋南沙画册,有数幅精绝。座间悬有马瑶草条幅,殊有苍茫之势。”六月十一日记:“早,陈崧翁来坐,论旧磁甚悉。且言其所著《明诗纪事》八集已脱稿,九集方在纂述中。”陈田虽做京官,却是书生本色,埋头著述,深居简出,不闻外事,故其行迹很少有人记录。在乐嘉藻日记里发现他的身影,我感到喜出望外,还将这几段文字截下来,发给他的外孙罗怀祖(罗振玉孙),并请怀祖先生转发其孙智正法师(陈叔龙)。
回黔途中,乐嘉藻在常德、洪江分别逗留了七天、五天,因为乐家在这两地有商号,主持洪江商号的是其三弟乐书臣(名嘉芸)。据乐嘉藻二弟嘉荃曾孙乐钢教授考证,乐氏在道光年间开始经商,至其高祖即嘉藻之父乐永隆(字海平)时已致富。随后贵州陷入了长达二十年的“咸同之乱”,乐氏合家由黄平移居洪江,乱平回黔,迁居省会贵阳。乐嘉藻十一月十四日(12月15日)离开洪江走陆路回黔,在日记中写道:“本日途间,神志惨伤,念生长洪江,每次出门皆拜别堂上而行,自扶柩回黔后将近十年。”此处提供两条信息,一是乐嘉藻生于洪江,而不是众人所言的黄平旧州,二是其父卒于洪江,归葬贵阳。
第五册之末,附录《致李纪堂监督》《致李秋舫课长》《上陈石林学使》《致学部》《致李监督》《上陈石林学使》六通函稿,涉及兴学事宜与学产纷争,有一定史料价值。又有挽联四副,前两副未署挽何人,从内容看,所挽对象是唐炯,唐卒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后两联署“挽苾老”,即李端棻,字苾园,卒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
《辛亥日记》稿本一册,计二十七叶,始于辛亥(宣统三年)七月初一日(1911年8月24日),终于十一月初二日(12月21日),内页第一行署“辛亥秋冬日记”,又注“本年腊底满四十三岁”。
由于是避难而出,故也没有正事可做,与庚戌年一样,大抵是看古董、访字画、寻旧书而已。所交往的也仍是一群流寓北京的贵州老乡及旧交,除了庚戌年在京常见的李福田、胡桂生、谭步溟、锺子成等,还有逃出贵州的自治学社成员及相关人物,如平刚、黄济舟、周素园、张绎琴、漆助臣、杨伯钊、吴慕姚、谭云鹏等。贵州事变的血腥,使他对政治产生了厌倦或恐惧,自治学社这些人组织了向中央政府控诉宪政派、唐继尧、刘显世的罪恶,但他并未参加,平时谈论贵州事,他也不参与。十一月十八日,他与朋友在观音寺“庆华春”聚餐,听到隔桌四客为贵阳口音,转头看,戚耀三在座。戚耀三是戚彦丞长兄,乐嘉藻与戚彦丞有旧交,但由于戚耀三是奉大总统电令前来备询黔事的,所以他没有去打招呼。到十二月初七日,戚耀三来他所住的旅馆访问,乐嘉藻说我已经知道大哥来京,因为听说与贵州时事关系,弟洁身自好,故不敢来访,以避嫌疑。戚耀三说并无此事,贵州事我也不敢过问。
但事实上他并非完全不谈黔事,但只是与两位关心黔事而不明黔事究竟的两个人谈,一是严修,一是梁启超。十月初二日(11月10日):“雇车至琉璃厂中学堂访严范老,门者言初二日已返天津。”初四日赴天津,“访严先生,不遇,留片而出。”初五日,“九点钟访严先生,相见于书室,谈一小时,始出还寓。”初八日,“午后雇人力车至东北城角,复附电车至日租界,西至荣街访梁任公,与谈贵州事,约一小时出。”访严谈什么,日记中未载,但可以推测一二。在往见严修之前,他给严修写过信。六月初十日(7月23日):“早七点钟起,用早餐后八点钟,草致严侍郎书。”次日:“早七点钟起,写昨日日记及致严范老信。午后出,唤人力车入顺治门往兵马司访福田,持所写信与观。”这封信的草稿残篇,抄存于第三册之末。虽然未书排头,但从口气、内容可知是致严修信稿。因为是草稿,不仅未完成,而且错讹漏衍也多,条理不清,文义不甚连贯,基本意思却是清楚的。归纳起来是:严修知道黔事,即辛亥前后的贵州两党之争及导致的乱象,表示愿意调停。乐嘉藻希望面见严修,说明黔事实情,澄清宪政派对自己的污蔑。黔事他不得不参与,因而有危及其身的传言,所以他只能出行,而且告诉了都督唐继尧。他对公口林立的乱象不满,知道非有外力帮助不能平定,这与任可澄、刘显世并无不同,但他致电云南反对滇军入黔,是担心“滇军未到,内难未起,公口未灭,城郭已灰”。乐嘉藻非严修学生,但严修仍看重他,上一年向到京的周素园、彭明之询问其情况;黔中严门弟子与非严门弟子有隙。他貌似反对任可澄、刘显世,但初心与他们并无不合。与梁启超所谈也应该如此。
为何要找严、梁二人谈黔事?因为此二公与黔滇关系非常密切。严修(字范孙)于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三年(1894—1897)提督贵州学政,其间考校士子、改革教育,提倡经世之学,识拔人才,开贵州近代教育之端,黔人称“二百年无此文宗”。其在黔所识拔之士,后来都成为贵州政学两界的中坚力量,如任可澄(志清)、刘显治(希陶)、唐尔镛(慰慈)、周恭寿(铭久)、黄禄贞(幹夫)、欧阳朝相(蘅湘)、凌云(秋鹗)、王怀彝(延直)、何麟书(季纲)、锺昌祚(元黄)、周培艺(素园)、彭述文(明之)、乐嘉荃(良臣)等。贵州辛亥革命时的自治学社、宪政预备会两党都有严门弟子,而以宪政派为最多。光复后两党争端愈演愈烈,最后宪政派在刘显世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张亡黄死,滇军一来即大开杀戒,自治社成员及相似倾向的人士,或惨死或亡命。根据乐嘉藻信稿,可以知道宪政派弟子向严修告了乐嘉藻、周素园的黑状,所以乐嘉藻才要向严修当面说明、澄清。另外,周素园于本年《上严范孙先生启》有云:“吾师远在津门,于黔事真相及培藝与反对党所持之异同或不深知,则虽怜培艺受祸之酷,而未悉其得祸之由,因果未明,是非无从考见。审如反对党所言,培艺直一比匪之小人耳,奚敢辱吾师关注哉。”也是一证。乐嘉藻本与严修相识,但不熟悉。他生于同治六年(1867),只比严修小七岁,严修来黔的前一年,他已中光绪癸巳恩科举人,算不得是严门弟子,所以他致严修信稿中有“藻独以樗林下士,不获于门墙桃李之列”之语。严修《蟫香馆使黔日记》直到卸任后、离开贵阳的前几天的访客、拜客名单中,才出现乐嘉藻的名字。严修启行当日,“劭吾、采臣设馔图云关之关帝庙”。“采臣豪于饮,劝酒甚殷,连飞大白,微醉乃别。”因为不很熟,所以他到天津拜访严修,是由严修最器重、交往最深厚、曾在贵州任职的奉天人李福田居间联系的。他虽非严门弟子,但对严修非常敬重,以师长相待,所以才觉得有必要登门解释、澄清。
梁启超(号任公)是云南都督蔡锷的老师,贵州在京的陈国祥,在黔滇的戴戡、刘显治都是他的忠实信徒,后二人是当时贵州军政界的要角。这些人都是自治社的对立派,诋毁抹黑自治社及乐嘉藻等相关人士,自然少不了他们。梁任公是举国闻名的政治家、学者,时任民国政府的司法部次长,分量自然很重,又关注黔滇局势,所以他也要登门说明,可能也希望他出面调停滇军入黔事。这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要说地方势力的既得利益不会轻易撒手,梁氏本人自有其远景政治谋划,希望滇黔一体,都掌握在他的学生蔡锷手里。
《元年日记》的内容看似平平常常,也有不可忽视的信息。如二月十三日到黄平州城(新州),“入新州城,见西半城房舍已烧去,即腊月十九日苗民陷城时所毁。是役情形,余不得其详,大概乱党为罗仡兜苗团上人”。三天后在镇远,遇到军政府派往接任黄平州事而被新州士绅拒绝、正好经历了此事的谢子布。“至于苗乱,子布言罗应榜原捐监生时入城见官长,卢公颇礼貌之,而新州士绅则轻视之,罗积恨已久。此次之近因,则因新州绅士张兰陔开公口于城内,延及四乡,频向苗中搕诈,罗怒毙公口数人,旋于腊月十九日扑入城内,纵火焚张氏屋。卢公走王家寨,倚团首王二公,而新军适于此时到城,猝与之遇,快抢毙苗人百馀,苗乃溃走。”此事对一个县来说,不算小事,检阅民国十年修纂的《黄平县志·大事纪》1,对此事的记载是:“民国元年阴历十二月十九日夜,逆仡罗应榜及逆苗潘乜当等借灭公口烧掳州城。”暴动的原因就这样避重就轻,一语带过。乐嘉藻日记正可补史之阙、正史之误。所谓公口,就是哥老会组织。自治学社的重要领导人、五路巡防总统黄泽霖擅开公口,上行下效,搞得全省大乱,结果授人以柄,导致身死政亡。乐嘉藻这段日记,正是贵州这一重大事件的一条真实具体的注脚。另外,二月二十二日坐船离开镇远前,几位朋友为他饯行。“宴毕与峻山少谈,托其转告自治诸人努力前途,另辟事业,以前之事颇不名誉,不必再提,峻山亦以为然”。这里透露了一个信息,自治学社也做过“颇不名誉”的事。向来的贵州辛亥革命研究,舆论都是一边倒,自治社是革命的,宪政派是反动的,只有宪政派会搞阴谋诡计。只是不知“颇不名誉”之事是指什么。
又如七月十二日日记记录了孙中山先生应大总统袁世凯之邀,抵达北京商谈国事,各界民众热烈欢迎的盛况。七月十九日在什刹海见到“共和演说团”的游说队在演说,“一老先生须发皆白而体魄甚健,抱木柝扣之,邦邦作声,上书曰‘唤醒国民,背负白布一方,阔如其肩,长及其腰,上有字十馀行,不知云何,亦苦心矣”。其状殆如旧时和尚沿街唱道情。“当时听者似多,大率聚观热闹,散后即若无其事。”尤其有趣的是茶房来续开水,低声对乐嘉藻说:“此劝吾辈去小辫耳。吾辈小买卖,去了小辫实不像样,恐无人过问。”当时普通民众对共和的认识实只如此。另外,乐嘉藻出游,已是南北议和之后,游踪所至,湖南洪江、常德、长沙,湖北汉口,江苏南京、上海,社会都比较稳定,并未见一场政治革命之后带来的持续剧烈动荡。
三种日记的内容,大致介绍如上。这当然只是我的着眼点,而不是日记的全部。日记主要的内容是访旧书,寻字画古董,有兴趣的读者会从中了解当时北京、上海、天津、武汉、长沙等地旧货市场的经营现状和旧货资源的流转情况。
责任编辑:张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