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图画日报》鸦片烟毒竹枝词辑述

管新福

摘 要：创刊于1909年的《图画日报》是晚清知名画图报刊之一，其以题画诗的形式书写当时的政事时局，回应民族关切和社会热点，讽喻和警示共行，审美与教育并重。1910年8月至10月刊出孙兰荪《鸦片烟毒之现象》系列题画诗，前后刊出五十篇画作，配以两百首竹枝词体诗，形成“试吸上瘾”“危废人生”“家庭破败”“国基动摇”“悲惨下场”等五大主题，以世俗化、大众化、平民化的风格塑造了一烟鬼典型，并以点带面，从个别到一般，对晚清鸦片烟毒进行了全方位的呈现，有不可忽视的文献史料价值和社会警示性。

关键词：《图画日报》 孙兰荪 《鸦片烟毒之现象》 竹枝词

《图画日报》（下文简称《图画》）是晚清比较重要的画图报刊之一，1909年由近代知名报人、小说家孙玉声创办，图文并茂，针砭时弊，虽只延续不到两年，但发行量甚巨，共出版画报四百零四期，每期十二页，画作近五千幅，时人争相阅之，即便识字不多之人，亦可通过画图了解文字之意，影响遍及全国。《图画》以精湛的构图，现实的关怀，以题画诗的形式描述当时的政事时局，针砭时弊，充分发挥图像叙事的功能，回应民族关切和社会热点，讽喻和警示共行，审美与教育并重，成为晚清画图报刊的代表名刊，并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而在中国近代史上，鸦片流毒是中国社会的痛点和毒瘤，已成为一种社会顽疾，影响着国家命运，阻碍了社会的发展。《图画》创刊后，对鸦片这一民族公害亦大有涉及，尤以1910年刊出的孙兰荪（漱）的题画诗《鸦片烟毒之现象》1（下文简称《鸦片》，后引不再注明出处，画报由晚清报刊全文数据库影印出版）系列为代表，一共五十篇画作，题以两百首竹枝词体诗，以世俗化、大众化、平民化的风格塑造了一烟鬼典型，题诗以点带面，从特殊到一般，将晚清鸦片流毒所及进行了全方位的呈现，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和社会价值。

一、《图画日报》与竹枝词的相遇

竹枝词为七言四句的绝句体形式，属风土诗之一种，源于巴蜀民歌，初为日常唱答所用，后演化成传唱书写民间习俗的诗式，其通俗易懂，不重视四声押韵，不求对仗，亦极少用典，内容限制少，表达范围宽，尤其在诗歌形式和内容上自由灵活，可不拘格套，随意成诗，故在中国各处皆有流传，如中唐诗人刘禹锡亦以竹枝词名动诗坛。而竹枝词的这些特质，与晚清报刊的通俗性需求一拍即合，尤其得到报刊主笔、作者、读者的欢迎，由此构成晚清报刊古典诗体的主流，“骚人墨客抚时感事，发为诗歌，往往移风而易俗，其感人之速，入人之深者尤为竹枝词。”1从内容上来说，它“以咏风土为主，无论通都大邑或穷乡僻壤，举凡山川胜迹、人物风流、百业民情、岁时风俗，皆可抒写。非仅诗境得以开拓，且保存丰富之社会史料”2，亦和近代报刊的范围相符。1909年《图画》创刊后，竹枝词体成为古体诗作的首选。而以竹枝词风格题诗，书写时代背景，呼应民众关切，具有很强的普及性和警示性，十分切合画报“同人以增长国民智识、开通民社风气为己任，纠合同志数十人分任编辑、调查、摄影、绘画诸事，期组织一文明有益之事业，贡献于社会”3的办刊初衷。而题画诗作者也想通过画报进行民众的文化启蒙教育，书写社会热点，描摹新物事，批駁旧习性，希冀能对扭转世风有所裨益。

笔者写作此文的目的，是对《图画》中鸦片烟毒竹枝词文献的全面辑佚，重在其史料价值，因此在文中将所有竹枝词录出，目的在于为其他研究晚清竹枝词的学者提供文献资料，而相关的文学价值和审美分析不是本文的重点，仅略有述及。《鸦片烟毒之现象》一文中包含五十组题画诗，每一幅画的题诗分由四首组成，共二百首。文中标有序号，但序号为六、七的没有标出，而序号为二十、二十一的却各有两幅，序号为二十三、二十七的图画缺失，但是整体上还是五十幅，和作者第五十幅的题诗说明相吻合，故应是报刊编刊时序号书写错漏所致，而本文将其归为五类进行辑述，顺序有所调整，故不保留原刊中序号，特此说明。

二、《鸦片烟毒之现象》竹枝词的内容

“自鸦片烟流毒以来，人心风俗，日益败坏，不复可问。”4《图画》之《鸦片》可以说是晚清鸦片毒害民众的一幅全景图，诗作分为几个主题渐次展开，包含个人、家国、民间、官方等维度的书写，画报以写实的风格，展现了该时段国人吸食鸦片的乱象及其导致的严重后果。具体来说，《鸦片》题画竹枝词大体可归属以下五端：

（一）试吸上瘾

很多鸦片吸食者都抱着试一试之心态，或是被人诱导开吸，不料却无意中惹瘾上身。烟毒缠身后对个人的影响十分巨大，一旦上瘾，就难以戒除，并由此偏离正常的人生轨道，正式加入烟鬼之列，人将不人，与罪囚无异。这一部分共六幅二十四首：

试  吸

偶然高卧学吹箫，一枕游仙破寂寥。不道寂寥初破后，越眠越懒越无聊。

如豆灯光毒焰多，笑君竟学扑灯蛾。点来一盏烧身火，熬炼烟魔与睡魔。

岂因肝胃病难医，西域芙蓉试吸宜。益寿有膏偏促寿，断难愈疾莫矜奇。

漫云作戏可逢场，吐雾吞云尽不妨。雾结云凝成毒障，问君辟毒有何方。

成  瘾

每天戏吸两三回，不吸今朝瘾便来。一似满脑有心事，愁眉双锁不曾开。

心血来潮信有之，宛如潮信不差池。潮来尚有大小汛，瘾发偏无缩减时。

垂头丧气闹昏昏，斜睨灯枪欲断魂。此刻若无烟盒在，土皮到口也须吞。

身体从来贵自由，一成烟瘾此身休。房间虽是无枷锁，瘾若来时等罪囚。

置烟具

并非器用必求精，亦异衣衫体面争。不惜金钱置烟具，穷工极巧太无名。

老枪甘蔗阅年多，杀得人多吸得么。加个芝云张氏斗，黄金满斗尽消磨。

云铜雪白制烟盘，广罩银灯更美观。只恐家财盘剥尽，更防事业火烧完。

钢钎银匣妙无伦，镂刻精工式样新。钎有恶锋能刺骨，匣藏毒药可伤身。

烧烟膏

谁将土药煮烟膏，大广锅中热炭熬。纵使美名称福寿，那知吸后寿难高。

小土无如大土精，热笼不及冷笼清。煎成宛似膏滋药，不道能将命暗倾。

越陈越好越酸香，煮罢磁缸仔细藏。藏到不知年始吸，问君年岁几多长。

或用人参煮法新，道能补体养精神。谁知吸久全无效，争道尊容不像人。

发瘾之苦

蓦上心来意似麻，不思粥饭不思茶。昨天此刻曾如此，今日何曾一刻差。

欠身频把懒腰伸，脑胀头疼眉屡颦。贵体平时还算健，奈何忽地没精神。

闷来低首暗沉思，大难临身酷似之。早识每天须受劫，自投罗网悔当时。

谁知竟有恶时辰，无语低头百魂陈。尚想万分装体面，强将有病骗旁人。

脱瘾之苦

哈欠连连不自由，眼花缭乱涕双流。世间最毒唯烟瘾，一脱几乎命不留。

额角涔涔汗直淋， 四肢冰冷苦难禁。此时若有人瞧见，莫认时邪感冒深。

坐立难安呕吐频，觅来烟榻只横陈。浑身瘫化无些力，仿佛新鲜活死人。

点心饭食不妨迟，强耐饥寒尚可支。只有阿芙蓉作祟，不容差误一些时。

由上录诗行可以见出，鸦片上瘾，必然给吸食者带来一系列连锁后果：花费财物购置烟具和烟膏，浪费正常的劳作时间，甚至失业;使本来强壮的身躯开始变得多病，整天哈欠连连，泪眼汪汪，烟毒后遗症开始显现，并难以逆转。

（二）危废人生

吸食鸦片一旦成瘾，非有坚强意志不能戒脱，即便一时戒掉，复吸的土壤仍存，随时皆能重蹈覆辙。一旦复吸，便终身难以戒脱。对个人带来灾难性后果，不但身心严重受损，个人的社会活动也会极端受限，画报中对鸦片成瘾后的危害表述，可谓惊心动魄，这一部分共十幅四十首：

废 时

一从为祟被芙蓉，神思昏迷做事慵。高卧只嫌时刻促，叮当恼恨自鸣钟。

每避朝暾爱夕阳，夕阳欲坠起身忙。起来尚觉精神懒，揭被呼烟不下床。

漫漫莫问夜如何，忽忆今朝正事多。欲干已嗟来不及，伤心白日已蹉跎。

今天如此伤明天 ，当且今年更后年。大好时光都费尽，笑君何不竟长眠。

失  业

三百六十行业纷，行行做事贵辛勤。可怜一吸乌烟后，难耐辛勤不用君。

莫云谋事有何难，另觅经营胆放宽。只恐烟魔人尽忌，未容栖息一枝安。

任尔通天本领工，须防坐吃要山空。伤心渐渐饥寒迫，难把无钱怨命穷。

鞋篮铺盖尽挑回，丧气垂头口不开。追忆童年初习业，那知生业半途灰。

多  病

本来有作有为人，忽变多愁多病身。不是洋烟贻祸烈，如何损却好精神。

一日新鲜三日恹，垂头丧气闷淹淹。提神妙法唯多吸，越吸无如瘾越□。

伤风头痛寻常事，筋骨酸疼即气逢。可笑君家年未老，偏偏老态已龙钟。

缠绵床褥苦无穷，血肉烧枯骨髓空。病到不堪回首处，纵投参术也无功。

弱  种

谁云生子不须强，难道无须后代昌。一自烟霞受遗毒，可怜怯弱到文郎。

自家已是骨如柴，安望麟儿风采佳。有种从来能像种，分明尊驾即招牌。

休将养鸟笑张公，养子今如养鸟同。只恐长成殊不易，一枝烛小不禁风。

纵使宗祧一线延，暗将侥幸谢苍天。蝼蛄蚂蚁堪惊怕，不比螽斯世泽绵。

夏日剥肤

夏日炎熇不可当，解衣磅礴汗如浆。奈何再抱烟枪卧，遍体如焚热欲狂。

易爻曾筮剥肤凶，寸寸肌肤被灼同。人自乘凉君向火，一灯如豆怕通风。

聚蚊声响欲成雷，啮血飞飞榻畔来。不敢手持葵扇扑，任他饱噬似应该。

跳蚤蜰虱惯喋人，瘾来忍受莫生嗔。霎时咬得浑身块，顾口堪怜不顾身。

寒宵受苦

飒飒西风入夜寒，拥衾猬缩欲成团。中宵奈被烟魔扰，吐雾吞云睡不安。

此身仿佛在冰床，斜拨烟钎指欲僵。卧久更怜双脚冷，四肢麻木意仓皇。

岂真地狱有寒冰，鬼气森森满室凝。似恐夜深人冻毙，引魂先点枕边灯。

鸡声三唱曙星孤，犹抱烟枪拼命呼。思饮热茶聊取暖，茶壶奈已变冰壶。

胖子变成瘦子

岂憎脑满与肠肥，变个侏儒具体微。烟量愈深人愈瘦，风前直欲不胜衣。

卷帘无语瘾来时，愁对黄花有所思。去岁不知秋气冷，今秋底事冷先知。

偶将小照比尊容，昔日而今竟不同。失却庐山真面目，嘴尖腮缩丑重重。

笑君原是一般身，先后如何似两人。骨髓渐枯肤半死，可怜将与鬼为邻。

活人几似死人

一支灵床帐不张，不分白晝与昏黄。长眠只是朦胧睡，景象依稀在北邙。

磷火荧荧照面青，手瘫脚软态伶仃。夜深闭目烟迷易，一点灵魂入杳冥。

人睡俗云如小死，醒来活泼复为人。如君那有生人气，终岁迷茫鬼趣真。

夜半烟枪忽发声，呜呜疑是鬼哀鸣。此时若有人看见，眼挖肩扛恶像呈。

旅行受累

丈夫志在四方游，一吸洋烟不自由。行李铺陈懒收拾，未经过瘾尽迟留。

启程天气已昏黄，新月初升皎似霜。人尽欲眠君甫出，白天高卧夜行忙。

陆行车马水行船，车马劳劳怎吸烟。船上欲思呼几口，风狂浪急那能眠。

偶经野店与山村，无处挑膏欲断魂。地陌生疏命呼吸，一灯空对泣黄昏。

误事堪憎

任他有事大如天，瘾若来时只吸烟。焦急煞人君不管，横陈一榻尽高眠。

箫管呜呜响不停，旁人催促未曾听。尚言稍缓无妨事，再吸一筒侬便灵。

人言出马一条枪，办事锋芒不可当。那料君家枪法坏，手中牢握误时光。

岂真急事慢行佳，故意迟迟不在怀。若说今朝有明日，明朝仍恐欠调排。

（三）国基坍塌

晚清烟毒泛滥，即便高层有禁烟之令，却收效甚微。不仅烟民遍布普通百姓，作为保障国家机器正常运转的官员、保家卫国的士兵、维护底层社会秩序的乡绅，吸食鸦片也是相当普遍的，并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由此，官员无吏治之责，官兵无一战之力，乡绅无宗法之思，学子无功名之志。烟毒泛滥使得民族国家的几大支撑轰然倒塌，国库空虚，强敌环视，民众羸弱，文明坠地。故“欲强中国，必先强中国民族，欲强民族，一定要取消吸鸦片”1。画报题诗对这一严重社会问题的审视十分深刻，这一部分共五幅二十首：

官界惊慌

官场私下吸烟多，新政惊心禁令苛。最是衙参瞒不得，肩扛头缩背心驼。

辕门伺候暗心慌，耽搁时多更着忙。烟瘾忽来无设法，吞泡苦煞少茶汤。

验尸踏勘费工夫，暗暗流来涕泪枯。不好公然带烟具，解嘲忙煞鼻烟壶。

近来大吏亦担忧，御史严参情不留。白简一登须调验，大官顷刻等牢囚。

绅董惶恐

绅董从来品望尊，清高家世仰华门。如何甘作乌烟鬼，全没些儿体面存。

出门舆马大排衙，赫赫尊称叫老爷。底事烟容太难看，禁烟局里要稽查。

最怕今朝公会开，名人演说要登台。倘然说着洋烟害，笑骂如何受得来。

已戒嗤君未必真，江东父老暗生嗔。地方表率须绅董，似尔何能表率人。

军人丧气

绿营积习太堪伤，个个呼烟作鬼王。一杆老枪勤练习，那能再练后膛枪。

卧拥貔貅暮气森，烟痕团作阵云阴。夜阑不必传刁斗，各有横箫发异声。

养军千日耗钱粮，更耗烟膏实恐惶。况复敌来逃不得，腿废脚软态郎当。

龙旗影里阵门开，一队烟精拥出来。古有乌鸦军最狠，而今鸦片却成灰。

烟馆难容

明诏煌煌忽禁烟，烟寮无复许君眠。瘾来何处开灯吸，可叹囊中空有钱。

旧日堂倌已弃行，旧时帐夥别经商。不堪重向门前过，招待无人心暗伤。

惭愧昂藏七尺身，徘徊道左苦逡巡。丧家有狗差相似，就食无从觅主人。

纵然暗地有私灯，大胆无妨卧榻登。只恐捉将官里去，狼差虎役肆欺凌。

学子怀惭

学子莘莘迥不同，群呼中国主人翁。算来神圣难侵犯，谁料烟魔魅尔凶。

向憎旧学嗜烟多，新学如何也爱他。草帽革靴何处去，挑膏店里几回过。

最惊投考报名时，忒忒心中不自持。莫被烟容查看出，遭人驱逐受人嗤。

谁言学术贯中西，愧煞尊名黑籍题。却诧夜间勤不寐，三更灯火五更鸡。

（四）家庭破碎

人是社会的动物，吸食鸦片，不但对个人和社会带来不利影响，而且会使家庭发生极大变故，吸烟后浑身无力，难以养家糊口，最后落得个坐吃山空，典当家产，甚至卖掉妻儿，使祖宗蒙羞，遗害家族的悲惨下场。这些现象在晚清最后数十年间，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很多有钱人家数代殷实，一旦家人吸烟成瘾，并久戒不脱，必然家道中落，最终赤贫，沦为底层。画报以写实的风格，呈现了吸食鸦片给家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这一主题最具教育意义和警示性，这一部分共十九幅七十六首：

室人交谪

宅乱家翻太不堪，阿谁度量尽包涵。只因误入烟霞窟，自己先将大错担。

非关最毒妇人心，鼓舌摇唇冷语侵。一自嗜烟生恶感，夫妻怨恨结来深。

七件开门百不关，尽贪安卧尽贪闲。愁贫莫怪家人责，家业如潮去不还。

苦口良言谏未能，谏郎反恐受郎憎。会须放出蛮妻手，辟碎烟枪捣碎灯。

家业渐凋

祖宗创业最艰辛，保守殷殷嘱后人。不道君家无赖甚，烟魔作耗渐忧贫。

本来坐吃要山空，困吃须知更易穷。短榻一张枪一管，奈何只是睡朦胧。

自家讨苦自家熬，敢道贫穷命里招。若使命中真注定，败家何待到今朝。

出门渐渐见人羞，裘敝囊空黯黯愁。后悔已嗟来不及，老枪况复几时丢。

气死爹娘

人皆养子望成人，爱护无殊掌上珍。不道养成鸦片鬼，那堪一见即生嗔。

辜负深恩鞠育多，老人饮恨泪滂沱。早知不肖诒人笑，莫若当年不养他。

万贯家财渐次光，一齐交给与烟枪。眼看衰败何如死，趁早遗骸葬北邙。

家门不幸复何言，郁郁常沉黑籍冤。地下定知难瞑目，阴魂夜夜绕花园。

祸延妻子

黑祸流传最可伤，岂徒家破与人亡。灯枪若做传家宝，祸及妻儿定要防。

夫妇餐霞兴太浓，并头对卧语喁喁。夜深忽作牛衣泣，共拥烟盘怨命穷。

有子人人望克家，奈何世泽衍烟霞。可怜多少青年子，大半门风误阿爷。

小儿胎瘾更堪伤，弱质伶仃必易殇。说甚一喷能一醒，九原啜泣怨爷娘。

祖宗饮恨

祖宗皆望后人贤，岂愿儿孙嗜大烟。遗泽就湮家业落，可怜饮恨到重泉。

谁教辱没好门风，辱没门风辱祖宗。多道祖宗造何孽，吸烟吸得子孙穷。

漫将一陌纸钱焚，已过清明始上坟。不顾香烟勤祭扫，祸根多半误烟氛。

尔亦将来有后人，后人似尔可生嗔。莫言自有儿孙福，供养烟霞不碍贫。

亲友批评

亲友交情亲爱多，良言苦口责非苛。倘君不染烟霞癖，却虑旁人说什么。

正言厉色细评论，犹见人心直道存。最怕鼻嗤兼目笑，无言默默笑君昏。

面前背后语喧哗，一样批君瘾越加。莫怪人家管闲事，须知原是自家差。

算来無面见江东，应悔当初黑籍通。止谤自修须早戒，回头莫吸阿芙蓉。

公堂受罚

问君何事到公堂，泪眼愁眉黯自伤。大瘾未过奇祸至，不知要罚几多洋。

曲背伛腰诉口供，误拘两字把官朦。奈君满脸烟霞气，狡辩虽工貌不工。

并非奸盗与邪淫，匍匐公廷越愧心。小过也须受裁判，乌烟真是害人深。

体面堪怜一世伤，无钱况要押班房。班房那有烟来吸，饿瘪烟虫欲断肠。

典质衣衫

四季衣衫为御寒，脱来典质可心酸。奈何不把身躯顾，但愿烟霞得饱餐。

伤心倒箧更翻箱，典罢新衣典旧裳。只为瘾来□不得，甚于辘辘转饥肠。

忍心搜刮到裙钗，值价无如首饰佳。更把嫁时衣典尽，有烟不怕失和谐。

寿衣防老制来精，救急多从质库呈。拼死无衣裹烟骨，眼前瘾发要求生。

抵卖田产

先人创业最艰辛，保守殷殷望后人。不道后人具抵卖，嗜烟只为惭家贫。

岂因遁窟有烟霞，身外无须再顾家。只要烟霞常管领，不求片瓦把身遮。

钻头觅缝乞财东，到处逢人恳作中。急煞有财斯有土，无钱难买阿芙蓉。

酒馆茶坊写纸张，卖家绝叹费商量。祖宗怒目儿孙泣，家业和烟销灭光。

仆婢四散

本是呼奴使婢家，忽然衰败暗嗟呀。可怜门第如烟散，不复排场阔佬夸。

再无扦子手制烟，斜对孤灯短榻眠。白昼黄昏谁是伴，只馀形影自相怜。

昔时仆妇替铺床，艳婢烹茶倒水忙。今日皆须亲动手，瘾来无力苦难当。

庖丁已去饭谁烧，累得妻儿心暗焦。曲突无烟烟在室，室中忙煞一枝箫。

器皿一空

居家器具岂能无，茶要杯儿酒要壶。底事嗜烟俱卖却，不分美恶与精粗。

台子全无椅子光，坐眠只靠一张床。眼前偏剩伤心物，烟具完全摆榻旁。

唤得专收旧货人，任他杀价暗酸辛。只缘要救烟虫急，不敢争多恐被嗔。

卖完渐渐腾空房，四壁萧条剧惨伤。怨否自家烟量大，家生全副腹中藏。

破屋迁居

败屋颓垣那可居，漫云吾亦爱吾庐。只缘误嗜烟霞趣，屡屡移家屡不如。

不堪回首旧华堂，冬日温和夏日凉。今日四时皆在狱，残烟断壁护囚床。

筚门圭窦夜深寒，斜抱烟枪卧不安。空穴况多风习习，瘾来欲点一灯难。

非关苍海与桑田，世事荣枯有变迁。不是阿芙蓉作怪，笑君何至破棚眠。

沿街借贷

人到无钱受累多，东拸西借费张罗。况君因受乌烟害，资助无人可奈何。

不比无柴缺米粮，央亲觅友好商量。挑烟自觉难开口，莫道区区几角洋。

绕过长街又短街，相逢素识喜心怀。佯言改过将烟戒，买药无钱泪暗揩。

尾随唧唧复哝哝，要救垂危烟瘪虫。几次三番坚发誓，下回不敢望通融。

拉车无力

本是翩翩大少爷，当年可恨吃烟差。而今蹩脚真无奈，拉部东洋人力车。

本来骨脆又筋柔，那得拖车代马牛。烟瘾发时更无力，难禁两脚软休休。

白昼高眠黑夜奔，熬辛只在一黄昏。经行忽到伤心处，路过旧时烟馆门。

汗流浃背气如丝，臂折腰酸步履迟。坐客高声骂烟鬼，倒霉遇尔活僵尸。

小贩难为

小富由勤自古然，要勤那可吸洋烟。劳劳负贩非君业，懒散身躯难博钱。

市场已散欲黄昏，始向街头款款奔。任尔东西消路好，那堪买客半关门。

肩难背负手难提，沿路蹒跚黯惨凄。无奈极声频叫卖，瘾来偏又口音低。

难得今朝生意高，卖完不甚费奔跑。定心偏想還烟债，腰内依然没半毫。

寒到无衣

飒飒西风澈骨寒，有人瑟缩泣衣单。可怜多少皮绵服，都向烟筒头吸完。

老妻抖战小儿啼，举目悲酸入耳凄。却怪君家心似铁，捉襟犹是着烟迷。

白天熬过夜难当，滴水成冰冷更狂。手颤装烟装不得，扯团败絮裹烟枪。

只望天公出太阳，黄绵袄子暖洋洋。那知日出君偏卧，卧拥烟灯冻欲僵。

饥来乏食

红日斜西腹尚枵，嗷嗷待哺黯心焦。星星一盏烟灯火，无米无柴饭怎烧。

敢将中馈责娇妻，瞥见娇妻掩而啼。嗔说吸烟难当饱，奈何郎尚着烟迷。

儿女嚎啕泪似梭，牵衣絮聒话偏多。阿爷只把烟来吸，隔壁人家饭吃过。

一餐如此竟难谋，一日三餐何处求。莫怪人呼鸦片鬼，饿成世上活骷髅。

妻孥无奈帮佣

人家个个有妻孥，乐尔妻孥兴不孤。偏是君家难养活，帮佣一任泣穷途。

嫁鸡自古要随鸡，嫁得烟虫怨命低。家产败光难度日，伤心竟作活离妻。

不望爷将祖业传，但能温饱已安然。那知爷被乌烟窘，只好佣工自觅钱。

襥被携衣随处奔，任人使唤泪频吞。讶君偏是心肠硬，还要借钱寻上门。

儿女伤心出卖

生儿育女望兴家，可怪君家做事差。只为吸烟俱卖却，无人绕膝复呼爷。

娇小浑如掌上珍，谓他人父暗酸辛。卖钱挑得烟多少，吸到完时可怆神。

儿为童仆女为娼，想到飘零欲断肠。多为芙蓉城主害，一家星散剧凄惶。

从此团圆不可期，伤心骨肉永分离。老来始觉无儿苦，烟鬼可怜后悔迟。

这一部分是画报摹画的重心所在。作者发现，吸食鸦片所带来的问题，对家庭的冲击最为直接，造成的危害性亦最大。遵照中国传统的价值谱系，修齐治平是人生价值的四大维度，治平的际遇并非人人都有，但修齐两端，却是普通人的一生经营，一旦烟毒上瘾，修身齐家，便已失范不能。吸食鸦片给家庭带来的严重后果让世人体会最切，也距离民众最近。因此，这一部分是画报最为着力之处。烟毒上身，最后导致的是气死父母，典当家业，奴婢四散，妻儿成奴，骨肉分离的悲惨结局，其震撼性和教育性最为真切，容易引起世人的重视，认知吸食鸦片的危害性。

（五）悲惨下场

画报对吸毒者的结局，刻画得活灵活现。一个人一旦沾染上毒瘾，最后就是废人一个，很多流为乞丐，有的沦为偷儿，最后只能靠施舍度日，苟延残喘。画报题诗可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希望后人警觉，远离烟毒，避免成为鸦片流毒的牺牲品。这一部分共十幅四十首：

流为乞丐

愧煞当年大少爷，谁教痼癖染烟霞。而今乞食成流丐，烟不能呼饭不赊。

伍员吴市惨吹箫，欲报亲仇腹受枵。君没亲仇何落魄，横箫吹得太无聊。

漂流亦异郑元和，嫖尽金钱教唱歌。色界翻身还有日，永沉黑狱是烟魔。

东张西望上街头，咤叱惊闻掩面羞。回忆一灯相对夜，那知今日有穷愁。

学作偷儿

当年忘命大烟抽，今日无钱入下流。不替祖宗争口气，居然东摸更西偷。

只因骨懒又筋疲，行业虽多不可为。无本生涯无过贼，一双空手觅烟资。

月黑风高试出行，扒墙挖壁拍闻声。东西到手忙逃走，为恐瘾来跑不成。

可怜烟骨瘦支离，若被拿牢命必危。一顿乱拳如雨点，伤心还要吃官司。

无地可容

大地茫茫乐土多，任人安住或奔波。叹君一入乌烟障，无路可投没奈何。

伤心露宿夜来寒，巷口街头睡不安。悔否当初太贪逸，横陈一榻紫霞餐。

最怕宵深警察过，暗灯一盏夜巡逻。无情驱逐呼烟鬼，奔走稍迟一把拖。

置身无地不胜愁，身后萧条更可忧。一口薄棺谁买给，替收烟骨葬荒丘。

寻亲被斥

吸得乌烟不像人，恶求惨诈去寻亲。昔时犹在街头守，今日登门不怕嗔。

呵斥惊闻口怒开，高声痛骂不成材。侬家亲戚知多少，要尔鸦片烟鬼来。

遮拦不敢竟登堂，倚住门闾靠住墙。黄犬也知烟状陋，左旋右绕吠声狂。

恼得人家恨满胸，狠心驱逐棒槌凶。烟躯无肉难挨打，只好惊逃没影踪。

粥厂度活

冷炙残羹欲饱难，沿门托钵惨心酸。忽闻施粥新开厂，抖擞烟神乞一餐。

脚软郎当步不前，烟容憔悴有谁怜。似听耳畔人嘲笑，粥厂疗贫不救烟。

一碗盛来薄似汤，再添一碗没商量。幸亏食量因烟窄，足饱君家瘪肚肠。

活得一天便一天，领筹吃粥不须钱。粥香万倍烟香好，始悔当初误吸烟。

善堂收留

乞得乡绅片一张，进堂去吃老人粮。不图绝好烟霞窟，后路原来是善堂。

老人堂里老人多，未老如何騙得过。深喜烟容本枯瘠，更兼背曲与腰驼。

照例烟民不准收，幸亏堂董大来头。眼开眼闭留君住，若吃烟泡却要搜。

堂衣一件蔽严寒，堂饭连朝得饱餐。烟鬼似君还有寿，苟延残喘把身安。

戒烟逃脱

才得安身又着惊，住堂须要守章程。连番催把洋烟戒，性命交关活不成。

自顾孱躯瘦可怜，若教断瘾必归泉。欲求生路无过走，还是漂流哝几年。

挨挨摸摸出堂门，怕有人追欲断魂。逃至半途偏瘾发，郎当两脚不能奔。

叹尔天生贱骨头，命中犯定没收留。从今一任将烟吸，不死堪怜决不休。

投缳求救

既无饭吃又无烟，要活一天难一天。巧计安排拼一死，博人搭救望人怜。

似尔为人本可惭，纵然一死有何关。人家救尔因心软，人自软心尔厚颜。

伪言将死哭啼啼，只怪生来命运低。尔不吸烟何至此，穷途休把命宫提。

性命穷人最值钱，那能一死把身捐。况君若死无人救，现世谁将丑态传。

废民注册

劝尔戒烟尔不依，而今注册没光辉。废民佳号难堪甚，回首应知昔日非。

士农工商称四民，个人资格各堪循。笑君特别偏称废，已废如何算得人。

烟鬼街头早受封，算来不及废民凶。人呼烟鬼犹虚话，自认废民是寔供。

从今一事不须为，穷饿终身等死期。尔死一身何足道，废民两字却留遗。

烟鬼下场

画得新图五十张，欲教烟界醒黄粱。许多现象今朝毕，且请诸公看下场。

吸烟最怕病来磨，一病难瘳可奈何。要想吃烟呼不得，抽肠刮肚苦头多。

更防烟漏犯来凶，似把通条服内通。烟积烟油多泄却，那消几日命归空。

二百新诗信手成，题来末首放悲声。伤心我为烟民哭，莫到临终百感生。

这一部分描摹的是吸食者的悲惨下场。在家庭破败、妻离子散后沦为乞丐和小偷，最终变为废人。只能在收容所和戒毒院了却残生。作者信手而成的二百首新诗，虽时有调侃，但通篇都是有感而发，读来十分沉重，目的是希冀能引起国人重视，并以之为戒。

三、结  语

总之，《图画》中《鸦片烟毒之现象》的五十组题画诗，配搭了五十个标题，构成“试吸上瘾”“危废人生”“家庭破败”“国基动摇”“悲惨下场”等五大主题，我们将每个主题进行整合，就构筑起鸦片毒害近代中国的一幅全景图。“尤其突出鸦片吸食使瘾君子家庭趋于破败、生活濒于困顿甚至生命受到威胁的严重后果。”1作者采取竹枝词的形式题诗，使画风和诗风融为一体，通俗易懂。而且，其成功之处和最大的亮点在于：一是切合报刊对稿件通俗性和及时性的要求，由于报刊刊印及时性的特点，留给作者打磨作品的时间并不多，而竹枝词并没有严格的诗作规范，不用“苦吟”，著者较快就能写出，并能达到一定的数量，既符合报刊稿件求快之要点，亦呼应晚清古体诗词的白话转向;二是书写民族关切，满足报刊各文化层次读者的诉求，可使报刊扩大受众群体和销量。竹枝词很少用典，接近民歌口语，一般识字的人都能领会其意，哪怕目不识丁之人，如果有人加以念白，即便不予解释也能意会所述内容，使广大民众受到警示和教育，对鸦片烟毒有所戒备，并自觉给予抵制。可以说，《图画》的这些题画竹枝词，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具艺术效果和震撼性的。不但有认知晚近烟毒泛滥时代特征的重要史料价值，而且在毒品仍在暗自风行的当下社会也不无警示意义，值得我们重视和研读。

责任编辑：朱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