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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与《四库全书总目》之比较

2020-06-08温庆新王艳

贵州文史丛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体系化

温庆新 王艳

摘 要:从《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分析《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可知,四库馆臣往往对采进文献进行书名寓意与知识考辨的评判,由此形成政教意义先行的文献信息观。较之于《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四库全书总目》更注重基于“稽古右文、聿资治理”等政教思想进行文献知识信息的表现形式、内涵特质及价值意义之规范化表述,最终从文献的思想内容与《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体例来限定、规范及挖掘采进文献的知识信息,从而呈现出体系化品评特征。

关键词:《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 《四库全书总目》 小说家类提要 体系化

《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作为现今保存较为完整的一部“四库提要稿”,是探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纂修的重要参考。将其与《四库全书总目》进行比较,有助于深入探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纂修转变与思想意蕴。据研究,翁方纲曾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闰三月入“四库馆阁”,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月二十九日因补国子监司业而离馆。翁方纲在馆中任职时,不仅负责办理采进书籍,亦担任武英殿校书之职。1翁方纲所校之书主要包含:“一为初办之书,即四库馆初次分派给各纂修官首先办理之书,由各纂修官拟写提要并提出初步的处理意见。这是翁氏作为四库馆校办各省送到遗书纂修官的主要工作。二为分校之书,即四库馆拟定的应抄、应刊之书,在发抄、刊印之前需要再校勘一遍。”2因此,现存《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作为翁方纲校书的原始记录,往往是于“各篇题下,先著录版本印记、序言目录,次为内容摘钞、各家题识、翁氏案语,最后撰为提要”3。这有助于进一步比对四库馆臣有关采进文献知識信息的认识变化、彼时政统思想对采进文献学术批评展开的影响,藉此探讨四库馆臣有关《四库全书总目》纂修标准认知的趋一过程。对此,司马朝军《〈四库全书总目〉编纂考》曾设专节“翁方纲与《四库全书总目》”,细致探讨《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关系,颇有益于学界。4今拟在学界研究的基础上,以小说家类提要为中心,尝试从文献知识信息的设定与管理等角度进一步探讨《四库全书总目》与《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的关系,深入说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纂修特征及意义。

一、书名寓意与知识考辨:采进文献品评的切入视角

检视《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提要可知,翁方纲十分注意从采进文献的书名及其命名缘由,来分析采进文献的内容与学术价值。如小说家类《庭闻州世说》提要言:“核其书中所叙,则明崇祯癸未进士。是书则撰于国朝康熙三年甲辰,前有其自序。检《江南选举志》,癸未进士有泰州人宫伟镠,官翰林,盖即此人也。皆记泰州之事,故以‘州名其书。‘庭闻则所闻于庭训者,多言时艺科名之事。目录分六段,似有六卷,而其书却不分卷。或存目。”1所谓“‘庭闻则所闻于庭训者”云云,就是通过分析文献的命名缘由来探讨文献知识信息的观照视角。《四库全书总目》将《庭闻州世说》归入小说家类,予以存目,并言:“核其书中所言,及卷首自序,盖前明崇祯癸未进士,而是书则成于国朝康熙甲辰。检《江南通志》,崇祯癸未进士有泰州宫伟镠,官翰林,当即其人矣。所记皆泰州杂事,故曰《州世说》。又皆闻于庭训,故曰庭闻。目录分六段,似有六卷,而刊本则不标卷帙,未详其体例云何也。”2大体保留了《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的相关判断。可见,两种提要书目对《庭闻州世说》内容与价值的判断意见,表明四库馆臣进行提要撰写时往往会寻求基于文献命名、文本内容、作者生平、版刻系统、时人评价乃至其他四库馆臣的意见等一种或多种视角,以便对文献文本内容进行客观评判,最终践行《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所提出“考本书之得失,权众说之异同,以及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皆详为订辨,巨细不遗”3的考辨方式。这种考辨正是对“立论必探其源,择言必准诸史,是非同异,具存于叙论;渊源授受,分疏于书名”4等目录学传统的承继。意即通过书名窥探文献的旨意与源流,以便对文献的历史地位及其当下意义作出相应的考察与评判。

翁方纲进行提要撰写的依据,多数时候是基于文献文本所载内容的考辨而生发的。比如,《大唐传载》在摘录“陆鸿渐嗜茶,撰《茶经》三卷”“颜太师鲁公刻名于石,或置之高山之上,或沈之大洲之底,而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等四条文献原文后,加“谨按”曰:“前有小序,称‘八年夏南行岭峤,暇日泷舟,传所闻而载之,所载皆宪宗以前之事。穆宗以后惟太和、大中、咸通皆有八年,此书之撰,当在其时。应抄存以备唐时说部一种。”5此条案语的判断就是依据其所抄原典内容而作,尚属公允。而《四库全书总目》有关《大唐传载》提要所言:“所录唐公卿事迹言论颇详,多为史所采用。间及于诙谐谈谑及朝野琐事,亦往往与他说部相出入。惟称贞元中郑国、韩国二公主加谥为公主追谥之始,而不知高祖女平阳昭公主有谥已在前。又萧颖士逢一老人,谓其似鄱阳王,据《集异记》乃发冢巨盗,而此纪之以为异人。如此之类,与诸书多不合。盖当时流传互异,作者各承所闻而录之,故不免牴牾也。”6可知《四库全书总目》在强调“为史所采用”的史料价值上,转而关注“各承所闻而录之”所可能导致的知识讹误。可以说,《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成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撰写的基础,便于四库馆臣能够迅速且准确地定位采进文献的知识内容,进行归类。总体而言,《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能够对文献的知识信息做出较为公允的评价。正是此类客观考订,《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能够准确提出“应抄”“应刊”或“应存目”的详细处理意见。比如,翁方纲在提要稿小说家类中,针对何良俊《世说新语补》所谓“其云‘庆历庚辰,考宋仁宗庆历元年至八年中间并无庚辰,其前一年康定元年乃是庚辰,而庆历改元则是辛巳年十一月事,尤不应于庚辰之岁预知改元为庆历也”1等诸多知识讹误,最终作出将《世说新语补》归入小说家类的处理。相关判断亦属于较为客观的评价。

据此,对采进文献文本知识信息的研判,是四库馆臣进行采进文献部类归并及是否存留的重要判定依据。比如,翁方纲在《可斋杂记》提要中认为此书“自未通籍时至入官后所值时事,皆可与史相证”,2最终被《四库全书总目》加以引申。《四库全书总目》就以该书“叙周、钱二太后并尊及钱太后祔庙事,往返曲折甚悉。盖平生经济在策项忠一事,平生大节则在此一事。证以本传,一一相合,知非诡词以自炫”3等实例来说明该书“可与史相证”的特征。甚至,在被采进文献中,纂修官以为知识讹误过多者,最终亦被《四库全书总目》所摒弃。如《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小说家类原本著录了宋人贾似道《悦生随抄》一书,《四库全书总目》则予以摒弃。翁方纲在提要稿中曾摘录《悦生随抄》九条,并言:“王逸少《兰亭叙》,‘览字皆作‘揽,不应如此,盖其曾祖名览,故如此以避讳耳。如其祖名正,故书帖中‘正字皆作‘政,亦犹‘览作‘揽。后人从而效之,非也。”4而《四库全书总目》在《鸡肋编》提要中指出:“此书经秋壑点定,取以为《悦生随钞》,而讹谬最多,因为是正如右,然扫之如尘,尚多有疑误云云。盖犹季裕之完本也。”5认为《悦生随钞》“讹谬最多”,即吸纳了纂修官翁方纲的校对意见,从而将此书剔除。

不过,翁方纲从“多言时艺科名之事”的角度将《庭闻州世说》归入“存目”丛书中,此举并非单纯的知识内容评判。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初四日《上谕》曾指出:“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几馀典学,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缥缃,载籍极博。其钜者,羽翼经训,垂范方来,固足备千秋法鉴;即在识小之徒,专门撰述,细及名物象数,兼综条贯,各自成家,亦莫不有所发明,可为游艺养心之一助。是以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并命儒臣校勘十三经、二十二史,遍布黉宫,嘉惠后学,复开馆纂修《纲目三编》《通鉴辑览》及三通诸书。凡艺林承学之士,所当户诵家弦者,既已荟萃略备。第念读书,固在得其要领,而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惟搜罗益广,则研讨愈精。”6可见,“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即是纂修《四库全书总目》的根本意图。“得其要领,而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云云,即是上述意图有效展开的基本保障,亦是四库馆臣进行采进文献知识信息定位的评判标准。7因此,乾隆皇帝认为《四库全书》的收录应包含“历代流传旧书,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且“当首先购觅”。从这个角度讲,刚入四库馆阁不久的翁方纲必然要严格恪守“稽古右文、聿资治理”的编纂指导。所谓“多言时艺科名之事”,就是对《庭闻州世说》所载明人热衷科名之现象的批判,认为此类明人现象不应被推崇,亦不合于乾隆皇帝“以蓄其德”的教化意义。甚至,就《庭闻州世说》一书的内容而言,亦可见及翁方纲所言明人偏好“科名”之概括的准确。如该书“查湛然”条曾言:“查道,字湛然。……初,道未第时,夜坐读书,忽窗外光彩非恒,于竹间见麟蹄金。道曰:‘天悯我贫而赐我耶?然取之无名。亟掩之。后从鸾舆祀汾阴上,赐金如竹间所弃者。”8就对官至秘书丞、知泉州的查道好科名之事予以特别注意。翁方纲此举或是以为此类士人言行,不利于“游艺养心”的达成与“嘉惠后学”的展开。概言之,翁方纲等纂修官在整理、校对采进文献时,开始有意识地靠向清代统治阶级的文教需求与彝常考量。比如,翁方纲认为王晫《今世说》“然于国初诸人出处学行,颇多可考镜者,在近今说部中尚为著称”1,即是个中典型。而《四库全书总目》删除“多言时艺科名之事”等语,并非是对乾隆皇帝《上谕》的反驳。《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曾指出文献处理的原则,要“蒙皇上(即乾隆)指示”2。故而,此举或是为淡化或弱化“前言往行”之类的当朝政令干预文献知识信息判断的不良影响,以便使世人相信四库馆臣对采进文献的判断是“权众说之异同”与“详为考辨”的综合结果,从而形成此类政令对文献品评呈现出隐性影响的态势,最终规范四库馆臣进行品评时的标准设置、切入视角及其展开过程。

纵观翁方纲在进行学术论争的同时,不乏隐含基于品行、道德角度等非知识信息本身的品评。比如,面对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提出古文《尚书》的伪造问题,乃至指出通过曲解经义的“义理”考辨并不能构成判断《尚书》真伪的证据与方法,翁方纲《古文尚书条辨序》因无法提出有力的反驳证据,转而品评阎若璩的人品与撰写《古文尚书疏证》的动机,以此达到否定阎若璩之说的意图。序云:“一日杭州姚忍斋谓愚曰:‘吾见阎氏驳古文,辄为之发指。噫,此则人人具有天良,何独让姚君为之发指哉。吾尝谓说经宜平心易气择言而出之,和平审慎而道之。彼阎氏若璩者多嫉激不平语。今见长乐梁子之条辨,颇亦多出嫉激语以敌之。然则二者皆嫉激也,皆嫉激则岂非皆过欤?曰:此非梁子之过而诚阎之过也。何以言之?《古文尚书》自朱子已疑之,吴才老吴草庐以下诸家,群起而疑之。愚窃尝深思覆思,《古文》诸篇皆圣贤之言,有裨于人、国家,有资于学者。且如《大戴记》之有《汉昭冠辞》《小戴记》之言鲁未尝弑君,不闻有人焉私撰一书驳《戴记》之非经者。况如六府三事九功九叙之政要,危微精一之心。传此而敢妄议之,即其人自外于生成也必矣,自列于小人之尤也审矣。又况其所谓‘疏证者,何疏证之有哉?谩骂而已。”3所谓“阎氏若璩者多嫉激不平语”,强调阎若璩立说的不客观;所言“敢妄议之”“自列于小人之尤也审矣”云云,则是攻击阎若璩的人品,以此突显阎若璩学术品格的不正与著书立说的私欲目的。这种研究套路虽然有悖于客观公正的学术论争,却使得翁方纲的学术评价能够大体贴合《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要求,并以此作为品评采进文献的一般通行做法。不过,这种做法多少存在扼杀采进文献知识信息的丰富特性,从而有效限定时人对相关文献进行诠释时的自由发挥。

二、体系化:从注重知识考辨到政教意义先行的文献信息观

那么,上述所言并非针对知识信息本身的考辨而是基于品行、道德角度的品评现象,是翁方纲个人的品评习惯还是《四库全书总目》惯用的品评手段呢?

《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撰写《双溪杂记》提要时,摘录原书“予所居岩穴在双溪之间。久而成帙。格物君子,未必无所取”等内容后加“谨按”,曰:“《双溪杂记》一卷,明王琼著。琼字德华,太原人。成化中进士,授主事,仕至吏部尚书。嘉靖元年下诏狱,谪戍绥德。七年,起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制陕西,复改吏部,卒谥恭襄。所居之地有双溪,故以‘双溪名其书。所记皆正德以前时事,其书当作于嘉靖时。今之刻说部者,专取其前半之官制数条,非全本也。卷前‘王琼下有‘言字,而书之中缝亦有‘献言二字之目,盖又出后人编次者所增耳。或酌抄以考史事。”4据此,翁方纲主要从王琼的住所“双溪”起意,延展至关注此书作者对“格物君子”等故有史事与现实实例之取舍态势。承此思绪,翁方纲必然转向关注《双溪杂记》的史料价值与考证情形。而《四庫全书总目》指出:“是编其杂记见闻之作也。所载朝廷故事,于弘治以前颇有稽核,足与正史相参。即是非取予,亦不甚剌谬。至正、嘉之间,则自任其私,多所污蔑,不可尽据为实录。考《明史·本传》,琼督边之功及荐王守仁以平宸濠,其功固不可没。然平日与江彬、钱宁等相比,而与杨廷和、彭泽等不协,故记中于廷和与泽诋诬尤甚。至于大礼一事,曲徇世宗之意,悉归其过于廷和,尤非定论矣。”1所谓“其杂记见闻之作”就是转向关注作者王琼引载“朝廷故事”的可信度。甚至,重点批判“诋诬尤甚”之类的阁臣相轻导致不利于朝廷统治等现象。由于《四库全书总目》的关注重点已经转向关注作者,就不可避免要对该作者的生平经历与学品、人品进行一番考察,从而以“知人论世”的角度对相关文献知识信息作教化评判。

另据《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所言:“文章德行,在孔门既已分科。两擅厥长,代不一二。……至于姚广孝之《逃虚子集》、严嵩之《钤山堂诗》,虽词华之美足以方轨文坛,而广孝则助逆兴兵,嵩则怙权蠹国,绳以名义,匪止微瑕。凡兹之流,并著见斥之由,附存其目。”2此处明确提出对姚广孝、严嵩之流因“助逆兴兵”与“怙权蠹国”等不良品性而罢黜其人相关作品。这种因其人而论其书的思路,不仅导致了对采进文献缺乏客观公正的评判态度,亦会导致对相关文献知识信息的错误认知,但此举统合了四库馆臣展开文献品评的切入视角与关注重点。据此而言,四库馆臣在进行采进文献的校勘与整理时,除了梳理文献的源流、黏签“违碍”内容等必要工作外,更主要的是从“文章德行”角度对采进文献的知识信息进行学术品格定性,以便提出“应抄”“应刻”及“应存目”的意见。由此可见,作为纂修官的翁方纲进行基于品行、道德角度的非知识考辨,此举不过是践行《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策略罢了。

尤其是,从前文引凡例所言可知,《四库全书总目》对采进文献的学术品格定性主要有两条标准:一是,对采进文献的作者品性进行定性,以此推及该作者的相关著述;二是,核查采进文献的知识信息是否符合清代政统意图,是否具有“嘉惠后学”的正面启示意义。上述两条标准的推行,必须顾及采进文献是否符合儒家学术正统的要求,是否备存历代典章制度或羽翼信史,以及是否表征文风、时风、士风。上述两条标准作为《四库全书总目》判定文献知识信息的总则,最终限定了四库馆臣对采进文献判定标准进行细化的展开空间。羽翼信史等,就是对判定总则的补充说明。《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关注《庭闻州世说》等小说家类作品是否符合清代政统思想的积极意义,《四库全书总目》予以承继,且有意弱化此举的消极影响;以及《四库全书总目》首先关注小说作品《双溪杂记》的作者王琼“自任其私,多所污蔑”的品性,而后从不利于考证的学术视角来批评此书的内容与价值。凡此种种,皆是上述标准的具体实践。

那么,《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基于作者品性、作品政教意义而展开评判的倾向,是如何衍变至《四库全书总目》,形成一种具有明确规范的政教意义先行的文献信息观呢?翁方纲在《高坡异纂》提要“谨按”中言:“所记皆怪异事。高坡者,其所居京邸里名也。前有嘉靖壬辰仲秋自序。或存目。”3主要就《高坡异纂》的内容进行“所记皆怪异事”的客观陈述,而《四库全书总目》有关提要却指出:“是编乃志怪之书。前有自序,谓高坡者京邸之寓名。案明张爵《坊巷胡同集》‘东城有高坡胡同,盖即所居也。钱希言《狯园》称杨仪礼部素不信玄怪之谈,因闻王维贤亲见仙人骑鹤事,始遂倾心,著有《高坡异纂》行于世。然书中所记,往往诞妄。如黄泽为元末通儒,赵汸之所师事,本以经术名家,而仪谓刘基入石壁得天书,从泽讲授,真可谓齐东之语。至谓织女渡河,文曲星私窥其媟狎,织女误牵文曲星衣,上帝丑之,手批牵牛颊,伤眉流血,竟公然敢于侮天矣。小说之诞妄,未有如斯之甚者也。”4所谓“书中所记,往往诞妄”,已非翁方纲所谓“怪异”的知识陈述,而是转向价值评判先行的思路。所言“公然敢于侮天”,就是对该书离经叛道等内容的批判。可见,此类价值评判主要针对采进文献是否具备符合彼时政统思想的致用意图而言。

又,翁方纲在《古今文房登庸录》提要中加“谨按”言:“此录则书名先曰‘登庸,而卷中所拟诸文,又加‘征拜‘诏赞诸名,盖踵事而增矣。”1《四库全书总目》有关提要则言:“昔曹植《表》,加以爵位,为俳谐游戏之祖。嗣后作者日繁,曼衍及于诸物。宋林洪有《文房图赞》一卷,元罗先登又为《图赞续》一卷,各系以职官名号。此书因而衍之,所拟诸文,更加征拜诏赞诸名。陈陈相因,皆敝精神于无用之地者也。”2可知《四库全书总目》主要针对翁方纲所谓“踵事而增”而引申。而翁方纲只是对《古今文房登庸录》与此前同类书籍的关系作出事实考辨;《四库全书总目》则将其归入“俳谐游戏”之作,从而以“敝精神于无用之地”加以批判。如果说《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有关文献的知识考辨与谱系归并标准尚未具有严格的体系特征的话,那么《四库全书总目》对文献知识信息的评判就显示出一种宏观层面的体系化运作。也就是说,《四库全书总目》并非局限于对单一文献的评析,而是首先将采进文献进行部类归并,从而以教化意义与部类类别来展开评判。因此,《四库全书总目》的文献批评重点并非单纯局限于文献的知识信息本身,而是归纳某一类文献的知识信息于政教统治的意义,且从部类的整体定位来展开对具体某一文献的评判。对小说家类作品的总体评判,即典型体现着此类思路。比如,翁方纲对《贤识录》但言“所采书既无多,而事亦寥寥数则,姑存其目而已”3,而《四库全书总目》则谓“此书皆纪洪武中杂事,所采惟《馀冬序录》《野记》《客座新闻》《草木子》诸书。援据既寡,事迹亦仅寥寥数则,不足以当贤识之目”4,从而将评判重点放在“不足以当贤识之目”上。这就最终促使《四库全书总目》的提要撰写,形成政教意义先行的文献信息观。这种文献信息观不仅要探讨文献的知识特征与信息内涵,而且往往以政教意义胁迫对文献知识信息的定性与品评,从而以政治权力限定与此定性相左或不相关的品评。5

而《四库全书总目》形成政教意义先行的文献信息观,缘由如下:比较《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而言,《四库全书总目》体现清代政统意图愈发明显,清代政统思想对文献知识信息的管控也愈发显著。《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所言《四库全书》的编纂意图是“俾共知我皇上稽古右文,功媲刪述,悬诸日月,昭示方来”,校书、论断是以“各昭彰瘅,用著劝惩,其体例悉承圣断”与“并蒙皇上指示”为指导思想。这就决定《四库全书总目》的著录与评价标准,将呈现出越来越规范的、代表官方意志与学术思想的表述。比如,“经部总叙”指出经部文献的定位是“经禀圣裁,垂型万世”,故而,诸如“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6等文献,即属被批判或罢黜的对象。从这个角度讲,凡例指出“《山海经》《十洲记》,旧入地理类;《汉武帝内传》《飞燕外传》,旧入传记类。今以其或涉荒诞、或涉鄙猥,均改隶小说”7,可以看作是《四库全书总目》对小说家类作品的核心品评,且以“荒诞”或“鄙猥”来定位有关作品。在此思想的指导下,《小说家类小序》进一步指出:

张衡《西京赋》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载:“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注稱“武帝时方士”,则小说兴于武帝时矣。故《伊尹说》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然屈原《天问》,杂陈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说家言。而《汉志》所载《青史子》五十七篇,贾谊《新书·保傅篇》中先引之,则其来已久,特盛于虞初耳。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1

据此,《小说家类小序》认为,小说家类作品的存在价值本应包含“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三方面,但由于多数小说家类作品往往存在“猥鄙荒诞,徒乱耳目”的情形,故而被罢黜者多。这种意见否定了小说家类作品之于政教统治的正面意义。而《小说家类小序》承继此前有关小说家类作品有助于“知闾巷风俗”的认知,从而关注小说家类作品对“真”的书写与言“妄”的危害性。这就进一步对小说家类作品的内容进行了书写限定。所言“徒乱耳目”云云,表明《四库全书总目》的品评立脚点主要集中于“人心教化”的“风俗”意义2。此即是对乾隆皇帝所谓“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进行了很好呼应。从上引《四库全书总目》有关小说家类作品诸如“诋诬”“诞妄”“敝精神于无用之地”等意见看,《四库全书总目》对小说家类具体作品的评判,必然进一步靠向乾隆皇帝所谓“稽古右文、聿资治理”的思想,并以此作为作品归并的标准。这种做法与四库馆臣试图罢黜“衰世哀怨之音,少台阁富贵气象”3的《花王阁剩稿》相类,皆是以意图展现清代的繁荣昌盛为宗旨。

三、小结

要言之,由于《四库全书总目》对践行清代政统思想的方式、内涵及意义等方面进行了明确规范,并以乾隆皇帝所提出的相关意见为准绳,使得《四库全书总目》自凡例至部类大、小序的相关表达,皆是围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展开。这就进一步促使《四库全书总目》对不同部类文献知识信息的定位越发明确,并以政教思想进行文献知识信息的表现形式、内涵特质及价值意义之规范化表述,从而呈现出体系化品评特征与论述视角的固化倾向。推而观之,《四库全书总目》有关其他部类的评判标准与方式,亦如对小说家类的评判一般。当然,此处并非试图一一揭示《四库全书总目》每书提要纂修的前后变化及其过程,而是尝试比较《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与《四库全书总目》,以便分析《四库全书总目》如何依据一定的思想与标准来统合四库馆臣的编纂意见,最终从文献的思想内容与《四库全书总目》的编纂体例来限定、规范及挖掘采进文献的知识信息。

责任编辑:胡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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