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峰崖石窟与仇池国
2020-06-05王百岁
王百岁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陇南文史研究中心;甘肃 成县 742500)
位于甘肃省西和县石峡镇的八峰崖石窟究竟开凿于何时、由谁开凿,迄今尚无定论。笔者认为,八峰崖石窟极有可能为北魏统治下的仇池氐族杨氏政权所开凿。迄今尚未找到仇池杨氏与八峰崖石窟之间关系直接的、确凿的证据,因而在现有证据条件下,凡贸然做出所谓“八峰崖石窟无疑就是仇池国杨氏所开凿”之类结论或直接认为“八峰崖石窟就是由仇池国杨氏所开凿”的,其实都是靠不住的。代远年湮,沧海桑田,从现存塑像与壁画根本看不出初始窟龛与造像的痕迹,现存最早的窟龛与造像也已经是宋元以后的,大部分是明清或以后的。所以本文不从造像本身去进行年代推演,兹提出以下几条理由进行论证。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关于仇池山、仇池国及在八峰崖开窟造像可能性的探讨
西和一带历史悠久,[1]135-138地理位置重要,文化底蕴深厚。据《路史》载:“太昊伏羲氏……生于仇夷,①“仇夷”即今仇池山,见赵逵夫《仇生·仇维·仇池山》,《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第40-41页。“起城”即今天水市秦安县。长于起城。”[2]73“《禹贡》定天下为九州,西和属雍、梁二州之地。商汤之际,已有氐羌民族息居。”[3]123“战国时期,秦惠文王更元五年(前316),秦灭蜀,拓地千里,其地入秦,首置武都邑。”[4]43-44“西汉分全国为十三州刺史部,分辖郡国及县、邑道、侯国。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平西南夷后,从白马氐聚居区析置武都郡,此为西和置郡之始。”[3]123蜀汉诸葛亮北伐时多次经过陇南(西和)。[5]911-931甘肃省西和县大桥镇仇池山(八峰崖石窟的南面)是仇池国的发祥地和仇池氐人的活动中心之一。[6]193-198据《魏书》载:“仇池方百里,因以为号,四面斗绝,高七里余,羊肠蟠道三十六回,其上有丰水泉,煮土成盐。”[7]卷101,2227-2233由此可见,仇池山的地位和影响力非同一般。正所谓“仇池山本身就是一处积淀深厚的文化符号”。[8]6严耕望先生有云:“仇池山为中古时代文人向望之避世胜地。”[9]序言关于佛教最先传入西和及八峰崖石窟始凿年代问题,康熙三十六年(1697)《西和县新志》、乾隆三十九年(1774)《西和县志》、民国三十六年(1947)《重修西和县志》均无载。[11]1-487西和县志编纂委员会《西和县志》载:“佛教何时传入本县,尚无确切记载。但从西和法镜寺佛教造型推知,最迟也在北魏时期……唐朝时,佛教在本县就很盛行。”[3]732“明代以前窟龛建造已臻完善。”[3]733由此可知,佛教最早传入西和及在西和境内开窟造像,当不晚于北魏。唐代大诗人杜甫于肃宗乾元二年(759)从关中经秦州(今天水),过成州同谷(今成县)至剑南(主要指今天四川省),路过西和石峡时写了一首《石龛》诗。[12]2297《石龛》是否针对八峰崖石窟而作,颇有争议。陈贻焮先生认为,石龛只是指“自秦州到同谷途中经过之处,不可确指”。[13]56不过笔者持肯定态度,[14]88,[15]156理由之一是《石龛》诗中所描述的景观符合当地环境的实际情况,唐代与今天没有太大变化;理由之二是今天石峡镇政府所在地是杜甫前往同谷的必经之地,而八峰崖石窟是当地当时一处文物古迹、风景名胜,且杜甫也有佛教情缘,[16],[17]42-46,119趁便前往自在情理之中;理由之三是八峰崖与仇池山相距很近,而杜甫《秦州杂诗》中“万古仇池穴”诗句证明,杜甫对仇池山心驰神往已久;理由之四是战乱中忧国忧民、颠沛流离的杜甫不可能对一个抽象的石龛作一首诗,寄托忧思,石龛一定是具体有所指的。刘雁翔先生在做了详细的梳理和论证后明确说:“杜甫所咏石龛就是八峰崖石窟。”[18]141-150关于杜甫的《石龛》诗,清乾隆三十九年邱大英撰《西和县志》卷一“古迹寺庙”一目下“养马城”条有云:“县东南一百里飞龙峡下,晋氐酋杨飞龙据此。又唐天宝之乱,杜甫隐居其地。”[11]403养马城就在八峰崖山下不远处,既然杜甫曾在养马城隐居,那么说明他曾住在八峰崖下,《石龛》诗就是他针对八峰崖而写的,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在中央电视台2006年播放的《探索·发现》栏目《甘肃古事:石龛悬疑》节目中,长期致力于古代文献与家乡史地研究的赵逵夫先生亦认为,“杜甫写的《石龛》,是指现在的八峰崖(石窟),(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问的,那么由这一点就说明,这个八峰崖(石龛)是在唐代以前就已经有了的”。事实上,多数相关学者已形成共识,认为《石龛》写的就是八峰崖石窟。[19]265-271,[20]188,[21]101,[22]35-36,[23]243,[24],[25]44-51,[26]65-73可以肯定的是,至迟在唐代以前,八峰崖就已开窟造像并有了相当的佛事活动基础和规模。
图1 麦积山石窟第76窟 内景 北魏[10]
图2 寺湾里古代寺院遗址(孙晓峰提供)
仇池杨氏族人名字中带有“佛”字的情况也能从一个角度印证仇池统治者笃信佛教、因地制宜地在八峰崖开窟造像的可能性。仇池杨氏政权成员杨宋奴二子分别取名佛奴、佛狗。据《宋书》载:
宋奴之死也,二子佛奴、佛狗奔逃关中,苻坚以佛奴为右将军,佛狗为抚夷护军,后以女妻佛奴子定,以定为尚书、领军将军。[27]卷98,2404,[28]37
《魏书》亦载:
宋奴之死,二子佛奴、佛狗逃奔苻坚,坚以女妻佛奴子定,拜为尚书、领军。……佛狗子盛,先为监国,守仇池,乃统事,自号征西将军、秦州刺史、仇池公,谥定为武王。[7]卷101,2228
以上两则材料说明,杨佛奴、杨佛狗逃奔苻坚,被授以官职、委以重任。另外,“氐帅”杨佛嵩名字中亦有“佛”字。据《晋书》载:
太元十九年,……封征虏绪为晋王,征西硕德为陇西王,征南靖等及功臣尹纬、齐难、杨佛嵩等并为公侯,其余封爵各有差。[29]卷117,2976
又据《资治通鉴》载:
氐帅杨佛嵩叛,奔后秦,杨佺期、赵睦追之,九月,丙戌,败佛嵩于潼关。后秦将姚崇救佛嵩,败晋兵,赵睦死。[30]卷108,3410
以上两则材料说明,杨佛嵩叛晋投后秦。“佛奴”“佛狗”“佛嵩”的取名当与氐杨崇佛有关,可以证明仇池杨氏族人是虔诚的佛教徒。
《魏书》又载:
“太延五年,世祖遣尚书贺多罗使凉州,且观虚实。以牧键虽称藩致贡,而内多乖悖,于是亲征之。诏公卿为书让之曰:‘王外从正朔,内不舍僭,罪一也……北托叛奴,南引仇池,凭援谷军,提絜为奸,罪七也……’”[7]卷99,2207《续高僧传》载:“释僧朗,凉州人。魏虏攻凉,城民素少,乃逼斥道人用充军旅。队别兼之,及轒所拟。举城同陷,收登城僧三千人……唯朗等数僧别付帐下。及魏军东还,朗与同学中路共叛……七日达于仇池。又至梁汉,出于荆州,不测其终。”[31]646下栏-647上栏
由此两则材料可知,仇池政权与北凉政权有一定交往,而北凉是五凉中佛教最盛者。且北魏灭北凉时有一批僧人经仇池南下到达刘宋境内,或有停留于今陇南西和者。
二、北魏统治仇池时期正好是北魏统治者信仰佛教、开窟造像的高潮时期
魏晋以来,由于封建统治阶层崇信佛教,当时处于战争灾难和统治阶级压迫下的广大劳动人民幻想从佛教中寻求脱离苦海之道,因而形成了佛教盛行的土壤。北魏建立以来,佛教在魏晋以降广泛传布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北魏孝文帝时,由于实行了旨在加强和巩固其统治地位的汉化政策,北魏的国力和经济都进一步强化和繁荣,文化也得到了相应的发展,反映最突出的是佛教艺术的进一步兴起。北魏从道武帝时期起,皇帝就笃信并大力提倡佛教。太武帝初期也是非常崇信佛教的,后来一是因为受到了政治和道教的影响,二是因为佛教自身发展太过,从经济政治两方面影响、冲击了世俗政权(皇权),太武帝于是决心灭佛,遂给佛教以沉重打击。但是,佛经已经在中国社会生根,正可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经过打击和高压的佛教,经文成帝复法后,发展得更猛。文成帝时,“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论者以为纯诚所感。兴光元年秋,敕有司于五级大寺内,为太祖已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一丈六尺,都用赤金二十五万金”。[7]卷114,3036“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7]卷114,3037经过献文帝再到冯太后和孝文帝,佛教进入快速、稳步发展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冯太后和孝文帝都大力推行汉化政策,孝文帝迁都洛阳,更加便利了佛教及石窟艺术向中原、周边和南方传播,而且使得佛教的发展更加自觉、广泛、成熟、稳健。
在孝文帝太和十三年(489)以前,无论佛像的样式和服饰,还基本上保持着两晋、十六国时期的一些特点,面型、服装还带有一些犍陀罗或秣菟罗地区造像的某些特色,可见外来的佛教艺术对我国佛教艺术的早期作品有着一些较明显的影响。但随着佛教的进一步弘扬和深入,特别是经过孝文帝的一系列汉化政策后,反映在佛教艺术领域里的造像,都逐渐地由原来的古朴雄健趋于清俊秀丽,服饰也由原来的印度或西域式逐渐地演变成汉民族形式。这种变化的原因之一,就是北魏汉化政策的推行。由于北魏统治者极力推行汉化政策,当时平城、洛阳等地新创的一种具有汉民族传统特点的新的形式,必然也随之向北方各地流传,麦积山石窟北魏景明时期的一一五窟和接近此时的一一四窟等窟内的造像,正是处于这个变化时期的作品,既以原来的形式为主,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比起洛阳龙门石窟同一时期的宾阳中洞的造像来,其变化的成分还远远不够。这也说明了从当时先进地区传来的新的艺术形式在这里要盛行总会有一个过程。从景明以后到北魏灭亡的二十余年,麦积山石窟的晚期造像,不仅从数量上大大地超过了前期,在技巧上也进入了比较成熟的时期。当时的艺匠们进一步将外来的艺术和我们民族传统技术糅和,大胆地进行了改革和再创造而达到了高度的成就。[32]73-74
前秦和后秦对于佛教的弘扬,为北魏统治仇池时期大兴佛教创造了有利条件。后秦姚兴曾进攻仇池政权,[29]卷117,2975-2990史书所载进攻仇池的路线、仇池山及其周围环境恰与今天的实际路线和方位(含八峰崖石窟)吻合。后秦姚兴大兴佛教,亦必然影响到仇池国境内。
“在我国石窟艺术的发展中,北魏和隋唐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阶段。”[33]725北魏是中国佛教发展和佛教石窟开凿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个朝代。北魏统治者“对佛教极力地推崇和宣扬,……建寺立塔,开窟凿像,蔚然成风。朝廷上下,竞相争造”。[32]59北魏统治者笃信佛教且在云冈、龙门、麦积山等地大量开窟造像。
宿白先生说:
大约从太和十八年(494年)北魏迁洛以来的二十年间,北中国好像兴起了一个“石窟热”,许多地方官跟着皇室也在地方上开凿起石窟来了。根据现存资料,我们初步统计一下:洛阳龙门最早的纪年铭记是太和十九年(495年);辽宁义县万佛堂最早的是太和二十三年(499年);巩县大约开凿于景明中(500~503年);炳灵、麦积开始虽早,但现存北魏铭记,前者最早是延昌二年(513年),后者是景明三年(502年)。此外,庆阳寺沟石窟是永平二年(509年);泾川王家沟石窟是永平三年(510年)。除了响堂、天龙兴凿较晚,北中国一些重要石窟和次要石窟,大都开始兴建或继续兴建于495~513年这一阶段。这一阶段正是北魏迁洛初期,统治集团还有力量控制老百姓的时期,过了这个阶段各地起义风起云涌,北魏统治者已没有新建石窟地点的实力了。[34]37
阎文儒先生也指出:
北魏太和年中,鲜卑统治集团为了加速北魏政权的封建化过程,加强镇压中原人民,实行了汉化政策。反映到石窟艺术上,以云冈、龙门为中心,无论何种形象,都采取了汉族形式的衣饰。由北魏首都平城、洛阳向外发展,西至秦陇、河西各石窟,南至巴蜀,东北至营州(义县万佛堂),东南至青、徐(云门山至驼山)都受到了影响。这是中国石窟艺术发展历程中的一大变化。根据这样的发展道路,全国最大的石窟群,如莫高窟、麦积崖、炳灵寺、寺沟等石窟北朝中期后的造像,完全可以说受到云冈、龙门造像的影响。北朝末年,四川广元千佛崖第七十二窟的佛、菩萨等造像,与甘肃天水麦积崖中晚期的造像风格是完全相同的,因此可以说,四川地区早期的石窟造像是受到麦积崖、炳灵寺石窟造像影响的。[35]11
以上两则材料提供了有关八峰崖石窟的两个重要信息:第一,正是在北魏时期,尤其是孝文帝太和改制以后,由于汉化、迁都、移风易俗、封建化、民族融合等原因,开窟造像之风从云冈、龙门向中原北方其他广大地区(含今陇南市一带)扩展;第二,四川地区早期石窟与造像正是受到了麦积山、炳灵寺石窟造像的影响,而这一影响主要是通过经由今陇南市一带途径的传播而实现的。这也是今陇南(西和)一带开窟造像较早的历史、地理、宗教、艺术理论根据之一。
“麦积山石窟现存窟龛共一九四个,分别为后秦(或西秦)、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各代开窟或修缮。其中属于北魏时期开凿的窟龛就达八十九个,几乎占全部窟龛的二分之一。”[32]60
另一方面,“自杨驹居仇池开国至杨永安亡国,其间凡五国,三十三主,约三百八十余年”。仇池五国包括前仇池国(296~371)、后仇池国(386~442)、武都国 (443~477)、武兴国 (478~553)、阴平国(479~580)等。[6]176-198仇池国总是介于南、北方政权之间,对双方皆时服时叛、时战时和。曾较长时期臣服于北魏并在宗教、文化等方面受其影响。
在北魏与宋、齐等国争夺或保护仇池国或在仇池国外围展开争斗的过程中,仇池国在南、北大国的夹缝中生存,处境艰难;[7]卷28,690-691北魏与宋、齐对仇池国的争夺异常激烈,[30]卷124,3898-3899仇池国面对来自南、北两方面的压力,摇摆不定;[27]卷98,2409在北魏与宋、齐争夺仇池的战争中,北魏多居于优势,而宋、齐则败多胜少。[7]卷51,1130
北魏太武帝于太平真君四年(443)平定仇池,仇池遂归北魏统辖。从该年北魏占据秦州到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北魏灭亡的近一个世纪里,几次变革促使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发生了深刻变化。麦积山石窟的北魏窟龛和造像,主要也是在这一期间开凿和修造的。[32]61仇池统治者笃信佛教,积极开窟造像,信仰佛教与开窟造像亦是仇池国氐族杨氏政权政治、文化、宗教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
北魏与仇池这两个方面的因素为我们探寻八峰崖石窟的开凿时间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线索。八峰崖石窟当开凿于北魏统治仇池时期。既然极有可能是仇池国统治者氐族杨氏开凿了八峰崖石窟,为什么一般不说是仇池国统治时期开凿了八峰崖石窟而常说是“北魏时期开凿了八峰崖石窟”或“北魏统治仇池时期开凿了八峰崖石窟”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两个理由:第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北魏的信仰佛教和开窟造像在当时诸政权中最为兴盛、时间最长、最具代表性,因而北魏开窟造像是历史的一个典型,是一个时代和特定风格的集中体现;第二,八峰崖石窟开凿最为可能的时间是在北魏统治仇池地域(即后仇池国灭亡以后)时期,且仇池国的信仰佛教和开窟造像必是受到了北魏自身信仰佛教和开窟造像风气及造像风格的影响。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八峰崖石窟可能由北魏统治仇池时期的氐族杨氏政权所开凿”。
三、八峰崖与仇池山距离最近
八峰崖与仇池山直线距离只有10公里,南北相望。如果天气晴好,能见度好,肉眼看起来双方轮廓都十分显眼。二者如此相近,试想,盘踞于仇池山上(或陇南其他地方)的仇池政权如果意欲在八峰崖开窟造像,则非常方便,可以大大降低成本,避免山川阻隔、长途携物行走之苦,亦可绕开其他民族政权或地方势力的干扰,就近敬拜佛菩萨、祈求赐福、烧香还愿,何乐而不为呢?从常理来分析,首先应该考虑八峰崖,然后才是麦积山等处。《甘肃古事:石龛悬疑》中有这样一段话:“仇池国王杨茂搜,能在150公里之外的麦积山开窟雕凿佛像,为何不在距离仇池山只有5公里①此处“5公里”之说有误。的八峰崖天然石龛塑造佛像呢?”笔者以为,节目解说辞除了直接依据麦积山第78窟的榜题以外恐怕并未依据其他资料。然则不能仅仅依据这一榜题及仇池杨氏在麦积山石窟造像供养一事就断定麦积山第78窟窟主或供养人就是杨茂搜(以便和杨茂搜在八峰崖建寺开窟的传说联系起来),因为仅此还不能确定麦积山第78窟开窟造像者的具体身份,也不能因为仇池政权统治者在麦积山开窟造像就断言他们一定首先会在八峰崖开窟造像。不排除由于发现八峰石崖天然缝隙之可以开窟造像的特征较晚,或者虽然发现八峰石崖天然缝隙较早但产生在该处开窟造像的想法较晚(由于忙于对外战争、内部争斗或农业生产等),而由杨茂搜之后的氐族统治者或地方大族在八峰崖开窟造像的可能性。不过,作为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石窟,因为距离政治、文化中心的关中很近,加之正好位于丝绸之路干道近处,在彼传播佛教、建立寺庙、开凿石窟,一定早于八峰崖。但人们确实不禁要问,崇信佛教的仇池政权统治者能在150公里之外的麦积山开窟造像,怎么不会在近在咫尺的仇池山对面的八峰崖天然石隙中开龛造像绘画呢?所以,八峰崖石窟也许就是由杨茂搜开凿,也许与杨茂搜本人毫无关系,但无论与杨茂搜有无直接关系,距离如此之近,加上其他因素的和合,我们有理由认为,仇池政权统治者氐族杨氏极有可能就是八峰崖石窟的最早开凿者。
西和民间传说,古代的八峰崖石窟曾有崖前建筑,而且负责建寺者正是前仇池国第一代国王杨茂搜。相传西晋元康年间(291~299),仇池国大旱,氐王杨茂搜在八峰崖山下寺湾里①“寺湾里”即指八峰崖石窟所在的山峰脚下较为开阔的谷底。督建寺院、延僧祈雨。适逢大雨滂沱,山洪暴发,一夜之间将寺院冲毁无存。茂搜嗟叹,郁闷不乐。忽有大臣发现,寺湾里的殿宇已完整无损地移至离地百仞的悬崖之上,遂成八峰崖石窟。[3]734很多学者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这种传说,[22]35-36但也有一些学者怀疑这种传说的真实性,不以为然;笔者认为,首先时间就不是十分相符,但对开窟造像也无法完全否定。其实,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民间传说或民间信仰是“标志性文化”或“具有独特地域性的文化”,[36]往往包含着极其重要的历史信息,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间接地反映历史的真实面貌罢了。
四、与在八峰崖开窟造像有关的遗迹遗物
西和长道宁家庄新石器早期文化遗址与天水秦安大地湾遗址属同一时期,说明西和境内人类生活的最早年代可上溯到7000多年前。距今5000~6000年的仰韶文化遗址在西汉水、白龙江流域普遍存在。[37]3220世纪在西和境内发现了三枚金质封印,即“魏归义氐侯”“晋归义氐王”和“晋归义羌侯”。其中,“晋归义氐王”和“晋归义羌侯”发现于紧邻石峡镇和大桥镇(仇池山)的西高山镇,1962年收藏于甘肃省博物馆;“魏归义氐侯”系1991年由国家海关部门在查获的一批走私文物中缴获,这批走私文物经文物部门组织专家考证,确认金印为西和县出土文物,遂移交甘肃省博物馆收藏。②三枚金印基本呈方形,重量大致接近。“魏归义氐王”印,尺寸为2.2cm×2.2cm×3cm,重量为153g,三国魏。方形,羊钮。凿白文篆书“魏归义氐王”五字,分列三行,“魏”字独居一行。“晋归义氐王”印,尺寸为2.3cm×2.3cm×3cm,重量为153g,西晋。方形,驼钮(有专家认定为羊钮,待考)。凿白文篆书“晋归义氐王”五字,分列三行,“晋”字独居一行。“晋归义羌侯”印,尺寸为2.3cm×2.3cm×3cm,重量为161g,西晋。方形,驼钮(有专家认定为羊钮,待考)。凿白文篆书“晋归义羌侯”五字,分列三行,“晋”字独居一行。见蒲立:《三枚仇池“封印”》,“中国甘肃网”和“中国陇南网”。有学者认为,三枚金质封印中之魏印当与杨千万附魏时间相符。
寺湾里地势较为平缓开阔,不仅有多块庄稼地,而且有大面积荒闲地。在古代,这些庄稼地和荒闲地无论是否废弃,皆不仅可用于农业生产,而且完全具有建筑较大规模庄园或寺院的可能;荒闲地(树林)里随处可见陶质屋脊构件或砖瓦残片,甚至在山峰上部、半山荒地、斜坡陡路亦能见到残砖破瓦。笔者于2012年考察时看见两块柱石,较大者放置在荒闲地里(经询问当地农家得知,前些年尚有半截埋于地下,后被整体挖出,直径48,高25厘米),较小者放置在农家院落外边羊肠小道边(直径25,高24.5厘米),皆比例匀称,雕刻美观,沉稳坚实,形貌古旧;荒地里竖立着一通碑,下端埋于土中,露出地面部分宽99厘米,碑顶半圆形凸出部高出地面155厘米,碑阳与碑阴皆非常粗糙,字迹漫漶不清,碑阳上部4个大字,当为碑额,且释读为“禹书戬谷”?碑阳余部及碑阴尚有密密麻麻的小字,笔者勉强读出碑阴几个字:“……石……西……历施修……石……而□八佛……”赵逵夫先生认为:“露出地面部分小字已完全无法看清。”[38]1-5根据县志记载、当地传说、石窟周围环境,并结合石窟碑文推测,此碑或即明万历年间(1573~1619)碑(详情待考);一块用以固定门槛的石板,上有豁口,或是为了铆接而凿开,槛石已破为两片,一片被当地农民用来砌筑地垄,另一片置于路边。据以上情况推断,寺湾里在古代曾经修建过规模较大、气派雄伟的庄园或寺院。在当时的情况下,非一般富商、地主、官员所能构建,更非贫苦农民所能造作,只有政府(或王室)才能建造。如果这些遗物大多数是明清时期的,也不能排除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当地佛教活动或凿窟建寺活动的历史传承。
图3 在八峰崖石窟栈道远望仇池山(孙晓峰提供)
图4 寺湾里疑似明碑(孙晓峰提供)
五、在八峰崖开窟造像的旁证
仇池杨氏呈现出汉化趋势。杨氏所处周边环境、自身血统之变化、模仿汉人官制、独特的外交活动(称臣,周旋于南、北王朝,战、和不定)等因素势必促使杨氏接触汉文化,其生产生活方式、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汉化。氐人的佛教信仰相当程度上受到汉人佛教信仰的影响。[39]492-505
仇池国杨氏曾在天水麦积山石窟第78窟凿窟、塑像、绘画。“第78窟是天水麦积山石窟中最早的石窟,就其造像艺术风格来说,应当早于第76窟,属于西秦所开凿的石窟,与第74窟为同期作品。”[40]49-65第78窟佛坛右侧坛基上的18身北魏仇池镇供养人画像左侧上列第一身男像墨书榜题被释读为“仇池镇……□(经)生王□□供养十方诸佛时清信士……”,[41]75多位专家的识读大同小异;下列第三身男像榜书被金维诺先生释读为“仇池镇杨□□□养□□□□□”等。[42]166张锦秀等先生认为,该榜题“是北魏太平真君七年(446)至太和服饰改制(486)期间的作品”。[43]107仇池镇杨氏亦曾在麦积山第76窟凿窟、塑像、绘画,不排除北魏或以前时期仇池氐人在麦积山第74窟开窟造像的可能性,第78、76窟的壁画和题记是仇池氐人信仰佛教且开窟造像的铁证。麦积山石窟中的塑像及壁画上的人物,多模拟当时迁徙于秦州等地的鲜卑族、氐族和汉族等人像的体格相貌,尤其是自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后,塑像多塑造清秀的面貌和以汉人服饰为主的形象。[44]81
同为氐族的前秦和后凉统治者都重视并信仰佛教,亦曾开窟造像。《中国佛教史》谓:“前秦继后赵之后,成为中原佛教中心。苻坚信佛不下于石虎,在他的积极提倡下,道安晚年在长安译经,前秦统治的河西地区佛教势力也得到进一步发展。”[33]663-664《甘肃省志》甚至认为:“前秦苻坚统治的44年当中,是佛教在西北最盛的时期。”[45]89前秦在灭掉前燕后,又降服了仇池杨纂,于其地置南秦州。[30]卷103,3243-3245吕凉政权也对传播和发展佛教做出了积极贡献,且后凉政权与仇池国关系较为密切。[29]卷123,3053-3064目前学术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敦煌莫高窟最早的一批窟龛就是在前秦时期[46]362-269,[47]9-13,[48]45以及“十六国晚期(相当于西凉到北凉统治时期)”[49]178开凿的。
仇池氐人、北魏名将杨大眼亦曾在洛阳龙门开窟造像。龙门石窟古阳洞现存北魏“仇池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记”。[50]214据《金石萃编》载:
杨大眼造像记:(碑连额高三尺九寸,广一尺七寸四分;十一行,行廿三字;正书,额题‘邑子像’三字,亦正书;在洛阳伊阙。)邑主仇池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记:夫灵光弗曜,大千怀永夜之;踪不遘,叶生含靡导之忏。是以如来应群缘以显迹,爰暨□□,□像遂著,降及后王,兹功厥作。辅国将军、直阁将军、□□□□、梁州大中正、安戎县开国子仇池杨大眼诞承龙曜之资,远踵应符之胤,禀英奇于弱年,挺超群于始冠。其□也,垂仁声于未闻,挥光也,摧百万于一掌。震英勇则九宇咸骇,存侍纳则朝野必附。静王衢于三纷,扫云鲸于天路。南秽既澄,震旅归阙,军次□行,路迳石窟,览先皇之明踪,睹盛圣之丽迹。瞩目□霄,泫然流感。遂为孝文皇帝造石像一区,凡及众形,罔不备列。刊石记功,示之云尔。武。[51]
仇池氐人能在北魏统治的中心地区凿窟造像,则北魏、仇池奉佛之盛况可见一斑。
另外,根据考古证明、文献记载和学者们研究,西和境内靠北且与麦积山更近的法镜寺石窟也开凿于北魏时期。[52]154-163,[53]3-11
上述仅为仇池杨氏信仰佛教、开窟造像的部分旁证。
六、结语
北魏鲜卑族拓跋氏、仇池氐族杨氏皆笃信佛教。北魏迁都洛阳以后在更为广阔的范围内弘扬佛教、开窟造像,曾一度占领天水、控制仇池,信佛及开窟造像之风由中原北方影响及于南方及西南地区,扩展至仇池镇(包括今陇南、天水)。八峰崖石窟极有可能由北魏统治下的仇池杨氏统治者所开凿,当开凿于北魏攻灭仇池政权,统治前、后仇池国地域时期,这一时期恰是北魏及仇池统治者崇奉佛教、开窟造像达到高潮的时期。八峰崖与仇池山相对而立、近在咫尺,开窟造像十分方便,不仅成本小,可免除诸多干扰,而且礼敬佛菩萨可免除远去外地的长途劳顿。西和一带迄今流传的杨茂搜建寺筑庙、开窟造像的传说与有关文献的记载相得益彰,考古发现恰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文献记载与民间传说绝非无稽之谈。仇池杨氏呈现出汉化趋势,曾在天水麦积山凿窟、塑像、绘画、供养,仇池杨大眼曾为北魏孝文帝造像铭记,而同为氐族的前秦与后凉统治者皆崇佛并在敦煌莫高窟等地开窟造像,这些史实可作为仇池杨氏在八峰崖开窟造像的旁证。这一切说明,八峰崖石窟于北魏统治仇池时期由氐族杨氏开凿是极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