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树下的村落
2020-06-04悦尘
悦尘
当多雨季节的雨,多到绵绵不断没有尽头的时候,那种淡淡的乡愁再也无法拒绝、逃无可逃地缠绕着你。
我的故乡,一个椿树下的村落就在眼前。小时候,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棵高过屋顶的椿树。每每下雨刮风,就听见树叶沙沙作响,接着无数片叶子合在一起,直到整个村子传出一种“呼呼”的声音。从我记事起,村落一年年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唯独椿树似乎被时间凝固,始终如一。
童年,椿树下是我和伙伴们的游乐园,更是乡亲们忙碌一天后的休闲之地。大家端着饭坐在椿树下,你尝一口他家的饭,他尝一口你家的饭。尤其幼年的我们,总觉得别人家的饭最好吃,吃撑了都不确定是吃谁家饭吃饱的。其实家家的饭只是变换了面和洋芋的做法而已,吃肉都是逢年过节的口福。临近年关,最高兴的莫过于远远听见乡邻唤你的名字,那准会有肉吃。整个村子就这样围着椿树,在你唤他、他唤你中日月更替。虽然贫瘠,却也温馨。慢慢我们长大了,生活越来越好,想吃肉的时候随时可以有。只是乡邻有的搬去了更大的城市生活,整个村子变得寂静而荒芜。每次回家吃着家人准备的肉食时,心是空的。
与那些渐渐寂寥的村庄相似,家乡一些人家进了城。后来,剩下的人家抽空干完农活,就去大城市打工了。更小的孩子都选择去城里上学,少了孩子欢闹的村子,越发寂寥。几棵在风中摇摆的椿树,也失去了昔日的响动,大多椿树在扩建路面或者房屋时被砍掉了。没有了椿树的村落,就像晾在案板上的咸鱼片,干瘪地依附在山脚下,只有几条油亮的水泥路上,时不时疾驰几辆小轿车,为这个寞落的村庄宣告着生命的存在。这几年,回家的路由以前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变成了宽敞的柏油路。小时候,每逢下雨下雪,泥泞陡峭的山路是我们上学的最大障碍,乡邻们就排成长长的队,将泥泞的山路铲出足以我们攀登的小窝,或者在冰溜子上面铺上土层,大人前行一步,小孩后走一步,打通了学校与家的距离。现在有柏油路了,却又怀念儿时上学路上的坎坎坷坷。
时间总会带走一些东西,同时带来更多的东西。大三暑假,我和朋友从西安乘飞机到达兰州,辗转回到家已经傍晚时分。奶奶听说我是坐飞机回来的,便早早倚着椿树张望路口。还记得小时候,在放学回家路上,我和一个同学发生了争执,他喊了我奶奶的名字,我便哭着回家向奶奶询问他奶奶的名字。奶奶缓缓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被奶奶吓住。奶奶低声说:“碎娃娃叫老人家的名号,要被天打雷轰……”我有点不服气,就哭闹起来,奶奶把我抱到她的腿上坐下,威严地告诉我:“他奶奶是坐过飞机的人,天上都去过,还在云层里穿来穿去,村里有哪个人敢直呼她的名字?”她说话的神秘和庄严震慑住了我的哭闹,对幼年的我来说,飞机是个陌生的东西。只是觉得居然能在天上飞,即使不是神仙,那也是绝对的不可亵渎。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坐飞机已经不只是“神仙”的事了,人人出行都可以坐上飞机,翱翔在蓝天之上。水里游的轮船、潜水艇、地上跑的高铁、地铁、宇宙飞船……祖国的快速发展真的让我们都成了日行万里、上天入海的“神仙”。
长大后,才知道“他奶奶”从来没坐过飞机,却不敢再想知道“他奶奶”的名字,更不敢直呼“奶奶”的名字。也很明白,那掉之不去的鄉愁里,其实有更多不敢而敬畏的东西。或许没了这敬畏,哪里还有内心的乡愁。
远离故乡后,有关故乡的一切都变成珍贵回忆。远嫁六年的我,脑中时常回响起儿时乡邻唤我的声音,也只是徒增思乡罢了。去年国庆节带儿子回到故土,车慢慢驶入村子,微雨中扑来故乡的气息,我的心便柔软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带了几分距离感,眼睛不觉变得酸痛。处于六盘山西麓的故乡是典型的黄土高坡,记忆中贫瘠干旱,乡亲们辛勤劳作种庄稼只够糊口,遇上天灾就要勒紧裤带过日子。我常常疑惑那句“靠天吃饭”的出处可能说的就是这里。尤其回家沿路的一片片田野,除了金灿灿的麦子,就是绿油油的玉米、洋芋,这样的田野色彩亘古不变,后来村里人都“靠不住天”出去打工了,这里就只剩下了杂乱的荒草。这次回家,沿路的农田里多出一排排果树。但当出现一户人家、一户被高大而古老的椿树庇护的农户时,忽而我有些心怯,那儿曾有我不敢触动的神圣。
听接我的堂哥说,近几年外出打工做买卖的年轻人又回来了,他们在政策的扶持下,种起了果树。庄浪县海拔高、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环境无污染,适合种植苹果,其以色泽鲜艳、个大形正,果面光洁、肉汁酸甜适度,货架期长、极耐储藏和长途运输而著名,受到了广大消费者的热捧。李战吉、梁宏达、大牛等对故乡的苹果给出了高度赞扬。乡亲们不但温饱无忧,生活水平也得到了质的飞跃。另一些外出务工的人也回到了村子,重新干起了“农民”的本职活,只是经营农田的方式变了。沉寂了一段时光的村落又恢复了儿时的热闹,我空落落的心也有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慰籍。我又听见了椿树沙沙的响动,这久违的“歌谣”如同村庄的摇篮曲,通过耳朵,在心的根部落地。
椿树下的屋子里,是一个充满笑声的不眠夜。我拿出电话,向远在他乡的发小诉说家乡的变化。在我们每一个游子的心中,都有一根长长的线,一头系着自己,一头永远根系故乡的泥土;每逢佳节,便会生根发芽。
只是,不敢说,椿树下的绿荫里,有我一生心悸又想逃避的东西。也许,那正是初心里最隐秘的东西。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