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局
2020-06-04李新立
李新立
临近黄昏,安步然还独自在铺了砂石的乡村道路上走着。
散布在山坡下的为数不多的村落,在夕阳的余晖里,与他的距离显得有些遥远。他觉得,这情形还算是不错吧,村落虽然遥远了些,但至少说明自己并没有在荒无人烟之地穿行。可是,他的想法仍然很是矛盾和纠结,面对四周的清寂和远山暗下去的轮廓,他渴望能有人与他结伴同行,或者有人从路上经过。而内心深处却又有些排斥,不愿有人从道路旁边的某棵大树下冒出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他。
一辆农用三轮车从他的身后驶了过来。
安步然肯定在想别的事情,竟然没有注意到它何时驶到了自己身边。他看到司机裹了件绿色大衣,脑袋用灰色围巾包了,只留下两只眼睛。车厢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用塑料布苫着,上面坐了三个男子。
农用三轮車停在了路边。车厢上的三个男人取下围巾,脸上脏兮兮的,无法确定是蒙了尘土还是经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他们朝安步然看着,其中一个朝安步然笑了笑,笑得很难看。另一个男子扭头和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安步然招了招手,还朝他喊了句什么。安步然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明白他们是要他上车,捎他一段路程。
上还是不上?安步然有些犹豫,他步行了几个小时?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只是觉得已经很累,实在想以车代步。他朝前快速迈了几步,猛然想起了什么,又警觉地停下脚步,朝农用三轮车坚决地摇了摇头。
农用三轮车没有久停,加快马力走了。安步然似乎又听见车厢上的男子说了句话,好像是句“傻货”或者“找死”一类的脏话、恶话。安步然心里不怎么舒服,不过他相信自己不上车是对的。怎么能上这种人的车呢,一看他们就不是好人!
他相信自己的许多判断是正确的。
往前走,沿着砂土路一直往前走。其实是顺着农用三轮车远去的方向往前走。
天色暗了下去,四周更加空旷。内心紧张的安步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身后自己所留下的脚步声。他安慰自己,努力往前吧,前方必然会有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以灯火通明的盛大仪式等着他疲惫的身体。近一个小时后,果然,前方的灯光一片一片的。从错落的层次上看,这里应该不是布局零乱的村庄,而是一处乡村小镇。
加快速度踏进去,安步然几乎要欢呼起来。没错,这是一处乡村小镇,长不过千米的街道有些狭窄,似乎仅能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行。街道的两边,修建了那种单边的两层小楼,楼下的店面大部分已经打烊;二楼的灯光有的明亮,有的昏暗。
安步然首先要找到一家能吃饭的地方,最好还带住宿,房间里最好还有热水。
得来全不费功夫,临街的“温馨饭店”就在眼前。进去看看?正在犹豫,对面电杆下站着的一个女人朝他慢慢地走了过来,还边走边问:“吃饭,还是住店?”安步然这次听懂了,他无法判断她的真正意图,但他讨厌那种连拉带扯抢客的行为。省城的汽车站就是这样,因为抢旅客住店,有人粗鲁地扯断了他背包的背带。为少惹麻烦,安步然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温馨饭店的双扇门。
一楼的空间不大,摆了几张餐桌;操作间估计也在一楼,能闻见烟油味。听见门响,也不知道从哪里闪出一胖大女人。女人打量着背着一只大包且风尘仆仆的安步然,立马判断出他是外地人。或许出于这种判断,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吃饭?”
安步然点了点头。胖女人说:“这个点儿大厨已经回家了。”她朝半空瞟了一眼。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安步然看到悬在高处的电子钟表。这么快啊,都晚上九时多了。
又听见这女人说:“你要住店的话,我能给你做一些吃的。不过,我不会炒菜。”
吃炒菜还是不吃炒菜,安步然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胖女人的话里有强买强卖的味道,这也让他很反感。在省城,他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不过,胖女人的语言信息同时告诉他,这里可以住店。
安步然正在犹豫时,胖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这个店正规,干净,有热水,价格便宜。这镇子上没有第二家。”
还是老话说的好,既来之,则安之。安步然一咬牙,决定住下。
胖女人显得十分高兴,塞给他一把钥匙,叫他自己上楼,说:“我给你弄点凉菜,两三个馒头将就吧,免费。”钥匙的圆形柄上粘了一片已经变脏发黑胶布,用圆珠笔标记了房间号。安步然将钥匙捏在手里,又听胖女人说,“哦,对了,上楼时你顺便提上暖水壶。我给你收拾吃的去。”
为了节省空间,楼梯的整体角度修建得紧张陡峭。楼道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只有顶部正中的一个小瓦数灯泡亮着,好像在偌大的黑暗中投去一根燃烧的火柴。安步然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响声很大,清楚温馨饭店入住的旅客并没有几个。而这灯光和脚步极像恐怖片中的场景,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咳嗽声还真起了作用,一扇门打开了拃宽的缝隙,一束光亮从缝隙里透了出来,似乎证明在二层小楼里,还有人入住,大家都不用感觉到孤单。
安步然路过这间房子时,朝里面快速地扫了一眼。看清楚里面是一位短发女子,穿着浅灰色的呢绒上衣,坐在床边看手机。
安步然打开房间后,厕所,是他想到的第一个设施。借助从窗户透进来的光亮找到房间灯泡的开关,把背包扔到床边,放下暖水壶,再打量房间,他才发现房间里并没有洗手间。从门后的一张手绘示意图上知道,洗手间在外面,属于共用的那种,并且,热水也在这个共用的洗手间里。安步然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条件,村镇小店,大多如此。更何况,他本不是为舒适而来。
安步然先要洗把脸,他知道汗水和尘土在脸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污垢,然后还要洗洗脚。他看了看,脸盆架子上的塑料盆是洗脸用的,摆在从床下的一只塑料盆是用来洗脚的。他出去打热水时,又朝那间亮着灯的房子看了一眼,房子的门已经关上了。端了热水回来,放置暖水壶的小桌上多了一个凉拌蔬菜和三个馒头。
安步然决定睡觉。他习惯性地查看了一下手机,除了天气预报,再没有什么短信和未接来电。但电量不多了,他找到一只插孔,连接好充电器。一扭头,发现自己太粗心大意,把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上。不拉窗帘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外面的光线透进来,有时影响睡眠质量。他走到窗户前,一扇窗户竟然也开着,刚想合上窗户,手还没有伸出去,人一下子愣住了。
对面二楼的一间房子也开着窗,没有拉上窗帘,里面的情境近在咫尺,直抵眼底,话语清晰可辨。安步然担心他们看见了自己,赶紧关掉了灯泡,又折身回到了窗前,半蹲着躲在窗下,观察那边的情况。
四个男子挤在一起,摆弄着一堆绳索,还使劲拉扯着,试验是否结实。有一个男子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长刀,在空中比画了几下,寒光直逼安步然的眼帘,以至于安步然不由得倒退两步。那个男子将刀指了一下安步然的房间后,四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安步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尽管对方与自己有些距离,安步然还是听清了其中的几个词语:老板,胡(吴?),饭店,杀(抓?),钱,进账,高兴。
他们不就是白天开着农用三轮车的人么!他们是些什么人,究竟要做什么?
安步然悄悄退到床边,高度紧张了起来,睡意与其他想法全部烟消云散。
他们指着他入住的房间说话,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已经知道他入住这里了?钱,钱是什么意思?安步然赶紧从衣袋里翻出仅剩的三千多元,快速地思考怎样处置它们。它可是此次省城之行的仅存成果,更是对老父亲的一个交待。他把钱分成两部分,分别放进鞋里。觉得不妥,又取了出来,重新放在了鞋垫下面。那么,万一跑掉鞋,钱岂不是丢了?不行,这样不行。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千万再不能失去仅剩的一点辛劳钱了。最后,安步然干脆把钱分装在两只袜子里,再把袜子穿上,才觉得保险了许多。
老板,胡(吴),杀,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他们还盯上饭店的老板,要绑架杀人掠夺钱财?那绳索和钢刀就是证明啊。安步然决定把这一重大信息告诉温馨饭店的老板,他赶紧穿上鞋,开门朝楼下跑去。路过女子房间时,安步然突然觉得这件事或许与她也有关系,很有必要告诉她一声。便停下脚步,不加思索地拍打了几下她的房门。
女子已经睡了,说:“什么事呀?”
安步然说:“有急事要告诉你。”
女子似乎知道房间外是谁,说:“是不是明天怎样回去的事?那天亮再说吧。”
安步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清楚:“明天怕就晚了啊,大事啊。”
女子说:“兄弟,别闹了,睡去吧。”
安步然顿了下脚,赶紧朝楼梯口跑去。一楼的一只灯泡还亮着,安步然真心佩服胖女人的能力,她竟然就在收银台后面的长条椅子上铺了被褥和衣而睡,已经鼾声雷动。安步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唤醒她,看到一只铝壶摆在餐桌上,就拿过来敲了几下。
胖女人醒了,揉了下眼睛,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你啊!半夜三更的,吓死人啊!”
安步然问:“你们老板是姓胡还是姓吴?”
胖女人说:“那不是在营业执照上写着嘛”。
安步然朝收银台那边一看,营业执照上的法人姓胡。赶忙又说:“那你们老板呢?”
胖女人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不细看营业执照?我就是呀,交房钱?天亮再说吧,我难道怕你跑了不成?”
安步然有些急,说:“不是交钱的事儿,是有人盯上你了。”
胖女人说:“谁盯上我了,你吧?”她猛地睁大眼睛,看一下安步然,又半闭上了眼睛,“唏,你啊!别闹,赶紧回房睡觉去。”
安步然考虑了一下怎样把事情的严重性和重要性说出口,听老板这么一说,觉得有些委屈,只好说:“那,你小心点。”
胖女人说:“我一直这样子啊,小心个屁!你这人,年纪轻轻的,心眼儿倒多得很。”
安步然又回到了房间,锁上了门,走到床边时,觉得忘记了什么,复又折到门口,把门上的插销插上。他觉得有必要再观察一下对面楼房的动静,悄悄地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撩开一条缝。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对面的房间已经漆黑一团。
安步然倒了杯水,先让自己冷静下来。足足喝了两杯水后,他开始梳理他所看到的景象以及和他们的对话;特别是和胖女人的对话。首先,他确定对面的四个男人必有所谋,并且与胡老板有着一定的牵连,与自己更有说不清楚的联系。其次,入住温馨饭店的女子怎么会这么巧相逢,并且她怎么一下子猜中他试图与她明天一起回县城的想法,这中间不会只是巧合那么简单吧。另外,对老板来说,交房钱也是件重要事儿啊,可她为什么偏偏说“天亮再说,你跑不了的”?并且还要自己在上下楼梯时小心点,这些话是不是也透露出了某些深藏不露的信息?
安步然觉得似乎理清了头绪,而又觉得混乱一片。坑,莫非又是一个坑?
安步然不敢睡,但睡意总是袭来。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拍打了几下。他忽地一下站直在地上,屏声静气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又被拍了几下,不重,很轻,并且有声音传了进来:“你睡了吗?”
安步然听清是那位女子,稍微舒展了一口气:“有事吗?”
“刚才你不是说有急事要告诉我吗?”
安步然能听得出,女子几乎是把嘴贴在门上说话。他马上警觉了起来,刚才你怎么不听我说事情?安步然马上联想到了他听过的一些奇异事件,快速给自己的判断打了100分:的确是陷坑!便说:“哦,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明天一起回去的事,天亮再说吧。”
听着女子关上了她的房门,他终于松了口气。
安步然内心在喊叫:处处是坑,人人是坑!假如剛才开了门,进来的不仅仅是那个女子,还有一个两个陌生男人,该怎么办啊!不对不对,不是别的男子,而会不会是对面住着的那四个开三轮车的男子呢?想到这里,安步然突然觉得他刚刚苦思冥想的那些事情,前后终于有了关联,甚至有了答案:他们都是冲着他而来的。
安步然觉得,眼下的一切只有靠自己来解决,谁都指望不上,他开始考虑如何从温馨饭店走出去。正门,显然已经没有希望,老板守望在那里。那么,留给自己的只有窗户这一条路了。嗯,二楼的窗户距地面不高,按照他打工时爬上爬下的经验,跳下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是不是现在就走呢?他朝窗户看了一眼,外面已经陷入黑暗,现在出去,等于进入黑的口袋,潜在的危险更是不可预料。
安步然不敢让自己有一丝睡意,他要随时观察和注意着一切动静。可是,疲惫不堪的他还是经不起强大的睡意攻击,歪倒在床边睡着了。
光线十分昏暗。是省城的一家装修工地,又像是荒无人烟的小树林,远处有撞击声传来。安步然拔腿想跑,可双腿却软弱无力,踩进稀泥一般。一群面目模糊的男女围了过来,挥舞着拳头、绳索,其中一个男子朝他的头部砸了几下,其他人猛扑过来,撕扯着他的衣服。他大声呼喊着,可声音微弱得几乎没有谁能听到。
安步然惊醒了。睁开眼睛,窗帘也抵挡不住阳光的侵入,房间内明亮一片。“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安步然一时没有明白天已大亮。
他听见有人在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安步然晃了一下脑袋,听清是那位女子在门外问他:“你起床了没有?赶快起床,咱们回县城,我问过了,去县城的班车只有上午一趟。你怎么不说话呢?”
该来的,终于来了!
安步然没有回答,背上背包,快步走到窗户前。他看到了他预测到的情形:对面的那四个男子,手里提了塑料编织袋,朝温馨饭店走了过来。安步然断定,他们一定把绳索和刀具装进了编织袋。看来,他们果真要行动了。安步然决定要避开他们的视线,便死死地盯着他们步入饭店的正门后,迅速拉开窗帘,从二楼跳了下去。
都怪他没有仔细观察好下面的状况,他的起跳并不成功,先是撞在了一棵树上,然后摔倒在地。恍惚间,他听见有人惊慌失措地喊:“有人跳楼了——”“出人命了——”接着听见许多纷乱的脚步赶了过来。
接下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安步然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小镇的卫生所里,身上盖着的白色薄被,散发着84消毒液的气味。头晕、乏力,可他还是看清了病房里的面孔,三轮车的四位男子、温馨饭店的胖女人、那位同城女子以及一位白大褂,还看清悬挂着的输液瓶。安步然第一反应是挣扎着起来,结果被白大褂摁了回去。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几缕无力的恐惧,随即有气无力地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他首先想到的是讨回来的薪酬,挣扎着动了下脚指頭,还好,能感觉得到,袜子里的钱安然无恙。
这时,病房里的他们都开口说话了。四位男子中的一位似乎如释重负一般,说:“这小子终于醒过来了。”
另一男子用一只手指指着安步然说:“干什么?挖坑!你小子,口里一直喊坑、坑啊的,是不是昏迷中还玩挖坑的扑克游戏呢,高手啊。”
白大褂摸了一下安步然的头,掰下他的眼皮看了看,说:“没有大碍,只是摔昏了,休息两天就好了。”说完,就出了病房。
那位敲门的女子明显受到惊吓,脸色苍白,说:“吓死我了,你可真够勇敢的,怎么就想到跳楼呢?”
四位男子中的又一位说:“见过不要命的,还没有见过你这样不要命的!”
胖女人有些生气,终于开口说话了:“好我的傻兄弟,没有钱住店你早说啊,为逃四十元的住店钱你跳楼划算不?年轻轻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不是害我吗?”
那四名男子见安步然还算安然无恙,一位说:“你小子,咱们可算有缘人了。我们堂弟兄靠贩羊过活哩,就在温馨饭店的对面,你愿意的话,过来坐坐。”
“安心养身体吧,咱饭店的胖姐人可好了。她会照顾好你的。”
“我们比不得你城里人清闲,一年四季忙。好了好了,我们要贩羊去了。”
胖女人转身对四名男子说:“你们把我后院里做了标记的羊抓了去,别抓错了啊。账回头算,我还要照顾这倒霉蛋呢。这两天我怎么这么不顺呀!”
四名男子答应着,朝外走去:“今年赚了钱,好好儿地过个年,让老婆娃娃高兴高兴!”
安步然听着他们的话,心里百般缠绕。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又昏睡了过去。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