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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往孤岛的十三封信

2020-06-04张香琳

飞天 2020年6期

张香琳

立春,北方天空乌云如铁。

持续不断的雨丝推着雪片席卷了整个褚黄色大地。在阴暗潮湿的天气里,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左岸站在28楼家里的窗口向下望,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

傍晚的窗外是蛛网般的街道和隐没在辽远阴暗里的楼宇,行人的身影犹如蚁虫。120救护车拉长警报的声音动辄穿梭其中,留下令人心悸而绝望的灰色背影。

天注定,这将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春节。她想。他们肯定会是假期过后最早来办理业务的夫妇。那空荡荡的、散发着刺鼻消毒水味的大厅里,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多么令人期待呀!她快步向他們奔去,大厅里立即响起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声响和她拿到那个绿皮本子后夸张的朗朗大笑。

对,办完手续我一定要把这个爱啼哭的小家伙扔给他,只带走我的小樱桃。鬼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七年之内生两个孩子!那么,现在,就让他抱着他那光溜溜的儿子,晃着光溜溜的奶瓶,叼着儿子的奶嘴,握着鼠标专注他情人的微博微信去吧,让所有的棕熊兔子毛绒玩具尿不湿都一起见鬼去吧!

疯狂的念头如同飘曳在海底的水草在寂寥的黄昏不断缠绕上她的大脑。她努力甩开它,再度揽紧怀里的儿子,因为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胸口就会隐隐抽痛。

仰卧在沙发上的曾洋继续鼾声起伏。她走向他,忍住心里的怒火朝他狠狠蹬了一脚。可惜力道太小,他只不过侧翻了身,嘴里模糊挤出一句话:“别急,好吧,明天!”

明天?明天婚姻登记处还不上班呢!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七年前就不该和他相遇!

其实,那天的天气和今天没有多少区别,纷扬的雪花伴随着她的回家之路。在路过一家西餐店时,一股甜香的气味猛然用魔爪拽住她的味觉。同时,减肥的念头又强力阻挠她只能当个过客。犹豫不决的一瞬,她透窗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来自店内正独对笔记本电脑的曾洋。显然,这个侧面线条酷似马龙白兰度的男人工作时并不是那么专注,他的脸上依然保留着年轻男人偷窥女人该有的那么一份不自然。

突然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点愣神和尴尬。

她扭头踽踽向前走一段,风有点大。驻足仰头,茫茫雪片正急急从天际飘落,如同身边晃过的无数行人。她眨眨被雪花涂住的睫毛,再一次裹紧羊毛大衣。

这会儿,她确信自己并不想回到和女友合租的楼房里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无论怎样看都该有段故事发生的、狂雪乱舞的冬至之夜。而她的存在无疑会对热恋中的女友及情侣带来不自在。

她返回,迟疑着推开那扇洋溢着一团昏黄又热气腾腾的玻璃店门。

环顾四周,没有多余的空位。别无选择,恰巧只能坐在那个男人对面。

现在,闪着晶莹糖粒的甜甜圈已然是她眼中的全部,哪怕明天体重增加多少都无所谓,谁让我是个这么热爱生活的人呢!她暗暗自嘲,脱下羊绒大衣,搭在橡木椅的椅背。今晚,何不就做个风雪夜归人,倚靠在这里,捂杯烫手的奶茶,慢慢欣赏这个城市如何在暮色中渐渐变得迷幻起来呢?

那天,曾洋不得不正视面前这个小眼睛高颧骨,有着两条鹭鸶腿的美好女子。如果在平日的大街上,她走路的样子一定是甩着卷发风一般掠过,任何男性在她眼里都如尘土和雕塑的存在。而现在,她意外地选择了像鸟儿一般停歇:嘴巴里叨着一小块面包,优雅地坐在他对面,缓缓抿下一口奶茶。低头看手机的她似乎全身都透出一股孤冷的气息。

尽管她看起来似乎并不适合他,但他确信她的返回决不是无意行为。他是个外表看起来健壮朴实、实则却是极度渴望温情且又极度细腻敏感的人。当然,这或许也是职业习惯所致:工作中不允许他犯一个符号的错误,生活中有效接触女性的机会屈指可数。但显然他又是缺乏生活经验的、连煮杯咖啡都不是太在行。当滚烫的咖啡由他笨拙的手指端到读书桌且洒在外面的时候,他总是诅咒可恶的、愚蠢的、不听话的咖啡在和自己对着干。有一次不小心,咖啡再度污染了左岸的文稿。左岸倒没发作,反而是他,暴怒到把杯子直接摔成碎片。当然,这也与他当天的心情有关,他受到了女上司的挑衅,回到家又不慎做出会引来妻子一长段埋怨的事情。此举可以算是自责,也可以算是先发制人。

当然,这些都属于以后的事。

搭讪当然先从男人开始,机会简直从天而降。如何让坐在对面的美女启动甜蜜小口和他交谈,颇让曾洋这个理工男费了点心思。但看起来,她并不讨厌他。或许,她更期待。

“雪下的好大啊!”他向她举起手里的杯子感慨。“能认识一下吗?曾洋!”

“左岸!”女人朝他抬头,手中的“宾果消消消”游戏丝毫没停。

“看过《南极之恋》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看过。最美的极光,美不胜收!”左岸出于礼貌,放下手机。她一边欣赏男人的面部线条,一边说。“那里面有句台词非常好:‘无论极夜还有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太阳出来了,就一定会洒下光和热。”

“愿有情人们,不再相忘于江湖。”曾洋意味悠长地补充,“这是最后一句。”

“是吗?我都忘记了!”左岸嫣然一笑。

两人愉快地交流看电影的体会,从《出水芙蓉》到《教父》,从《海上钢琴师》到《摔跤吧爸爸》,再到《云中漫步》《虎口脱险》。而音乐同样也是陌生男女用来建立联系的一种带有魔力的方式,他俩从交换第一张CD碟片到第一次约会逛街,渐次牵手、拥抱、亲吻……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就这样神奇地发生在他俩身上,欢乐、顺利而又热烈。很快,他们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一屋、二人、三餐、四季。沉浸在美妙情感中的两人恣意享受着甜蜜与欢愉,以至于左岸将曾洋的那句“我想跟你生小孩”的话当成了一句腻歪的情话,就如同“我爱你”一般简单。她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看着验孕棒上的“两道杠”,她激动得掉下了眼泪。在她的想象中,“怀孕”无疑可以与“幸福”画等号:她将被爱人捧在手心里,受到来自婆家娘家以及所有人的祝福关照与加持,并心安理得享受十个月骄傲挺肚、举手可摘的安详时光。

但是很快那个闪闪发光的左岸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就要抱着马桶、吐到天昏地暗、长出满脸雀斑的丑陋女人。左岸感觉自己被异物附身了,肉体正被别人寄居,她或他正在极力改变和支配着她的身体,并时时都在提醒她——她或他的即将到来。

产后的左岸曾经的凹凸身材无可避免地走形,无论她怎样左右对镜挺胸收腹也找不回当年玲珑有致的小蛮腰。尤其在二胎意外到来后,可恨的小蛮腰早已挪移在花朵般可爱的女儿身上。历经七年,当年那个理性、聪明又睿智的女研究生已彻底消失。饮食习惯的改变、情绪的反复无常、体内激素的分泌让她的生物钟被彻底搅乱。即便白天有最重要的工作,她也只想昏睡。到了晚上,又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在曾洋的鼾声中,她顶着黑眼圈嚼饼干、赶稿子。几次重启但又被扼杀的考博念头已如烟散去,一眼可以看到头的职业生涯让焦虑的左岸和曾洋争执不断。她认为曾洋对自己“前一秒还是父亲的孩子,后一秒却是孩子的父亲”这种转变并没有更多的心理准备。相反,孩子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生活多了些甜蜜的点缀:抱着婴儿合拍、录一段视频发给在另一个小区跳广场舞的独居母亲,而生活中的琐事几乎全都依赖给左岸的父母。他年轻爸爸的身份不过就是旁观、纪录,顺便逗逗孩子。

生下儿子后,左岸基本只能一个人狼狈应付当妈妈的日常:早晨起床,她需要先喂饱婴儿、拍完打嗝、擦掉吐奶,换掉尿不湿……把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放进婴儿车,才顾得上吃一口早饭。刚把凉透的饭热好,宝宝又哭了。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扔到一边,顶着睡眠不好带来的烦躁,开始研究宝宝为什么哭泣,直到她也对着孩子号啕大哭,直到赶来最给力的救兵——她最最亲爱的母亲。可惜的是,2020年新年的时候,她那个爱喝点小酒的父亲因为没了老婆在身边的管束,居然在酒醉后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两根胁骨。“太让人不省心了!”母亲一边叨念一边扭着微胖的身躯带着她的小外孙女收拾行李奔向高铁站。本来,从左岸怀二胎后小樱桃就一直是妈妈在帮忙带着。

左岸像困兽一样寄全部希望于儿子小海绵的长大:一切都会变好的吧;孩子上了幼儿园,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吧……

而此时的曾洋则依然保持着丈母娘居家时期的既成习惯,除过上班时间,该吃吃、该睡睡。有时他还不忘赞叹几句:“小海绵晚上能睡整觉,比女儿那时乖,真好!”

“是吗?现在这个家每晚唯有一个人能睡得好,但绝不是我和小海绵!”左岸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到底想暗示什么?我又没有母乳可以半夜起来喂他!”曾洋皱起眉头,打着哈欠,裹紧蓝条的睡衣,转身离去时还不忘记回敬她:“你看看你,能不能换件吊带?头发乱蓬如草,你真的连打扮自己、换个睡衣的时间都没有吗?”

左岸惊讶而愤怒地发现,丈夫举着双臂打哈欠的模样如大号的小海绵,两人的神态极度相像。她捂着怀里刚睡熟的儿子,无法、也不想和他再大声争论。

婆婆参加了去泰国的老年旅游团,她在视频里把脸笑成了双下巴。说,我相信你们小两口一定能照顾好孩子,我会很快回来的。回来后孩子就交给我!

左岸隐约看到了希望。

周末,对着坏掉的消毒柜和无法消毒的奶瓶,她却不得不再次指责曾洋的磨蹭。而丈夫的表情却如同刚打开的啤酒瓶发出嗤嗤的啸叫:“累死了,我需要安静,我的工作也很辛苦!”

“我比你更累,难道你看不到吗?”曾洋的话比火星更快地引爆左岸的内心。“这是因为你不会安排时间!”他摘下眼镜挥着双臂喊道。“我每天准时回家,赚的钱也全部给了你。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能不能不作啊,你知道我现在看见你是什么想法吗?我只想逃走,越远越好!”

“滚!”左岸终于发出忍无可忍的吼叫,神情如同一只母狮面对森林的宣言。她彻底对生活产生了怀疑:这就是自己的爱人吗?当他躺在你身边时只知道玩手机;当你快被生活压扁时,即便他就坐在你面前,他也不会问你是否需要帮助,更不要说动手去做!她觉得他们两人已经把生活过成了平行线,虽然两条线都在向同一个地方延伸,但是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连接和互动。

曾洋忿忿摔门出去,手机落在了沙发上。

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必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左岸默默地背诵名言警句,强忍着心里的愤恨。趁着小海绵睡着的功夫,她还是决定抓紧时间洗衣做家务。她分明是不想碰那个黑色的、发亮的家伙的:曾洋的手机。但它总是发出诱惑她好奇心的声音,似泉水又似鸟叫。天知道在收拾沙发的时候她怎么又会摸到它:很好,密码果然是女儿的生日。只是她没想到就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曾洋居然还曾有过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相恋三年的前女友,他明明曾信誓旦旦告诉她,她是他的初恋;他还保存着他早不应该保存的一个小叶紫檀手串:前女友送给他的。而现在,他们每天都在同一个环境里相处,这些都记在手机“便笺”里。并且,手机里还有一张他们在一起的合影,看起来非常亲密。

她呆坐在沙发上,一点点仔细回忆丈夫的变化:近段时间里的心不在焉、说话闪烁其词、在餐桌上和床上都欲望不振、容易发火,而且言辞刻薄。在家的时候也不如原来那样平和,而是像一头被关在笼里的老虎。种种的异常表现。

这件事发生在大年初三。

此时,关于武汉封城、新冠疫情爆发的新闻已铺天盖地,她所在的城市也在难以名状的情绪和两极对立的窥视中,因为爆发的疫情而踏上了一場深刻的集体修行。但左岸觉得那些事与她和曾洋即将破裂的婚姻关系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她居住的顺昌市距离武汉还有几百公里呢,遥不可及。再说,她根本也顾不得想这些,她只能、也只会想如何才能惩罚这个可恶的渣男。她流泪、发狂、讽刺、抱怨,穷尽女人对假想出轨男人的一切手段。而曾洋面对她的百般挑衅,先是争辩、解释、讲理、强调换位思考,后来干脆对她弃之不理。

在黑夜里,两人背对背睡。但是天亮时,两人又从相拥的尴尬中醒来。

当然,说实话,他似乎也早已厌倦一个老活在产后抑郁症中的女人了。不论她以前怎样的对他充满诱惑、怎样的令他血脉贲张,那几乎都是梦一般的往事了。隔岸相望过去的逝水流年,他明明记得自己还是个热血少年,可忽然就发现似已步入中年。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当他发现自己矛盾纠结得足够烦闷时,内心却总有个声音在申辩:保留前女友赠送的物品怎么了?何况我们还是大学同学。只是有过亲密的一次,仅仅一次,这对已婚的她和酒醉的我,只不过是场游戏。游戏而已!

他以最舒服的姿态斜歪在沙发上,拧开保温杯。喝一口水,吞包感冒冲剂,吧嗒吧嗒嘴,一边想着怎样才能搪塞这事取得左岸的宽宥;一边又想,实在无可挽回,那就随她去吧。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无情的人,总是渴望奔向更新的世界,毫不恋旧。再说,生活大抵就是这样,怎么过,和谁过,不还都是一生?

其实,两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第二天,除了发烧和干咳之外,曾洋从极度畏寒已经变得喉咙干痛。晚饭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面色惨白,浑身疲惫,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这一定不是普通的流感,左岸想。她把自己和小海绵关在卧室中,只露出戴口罩的半张脸来,依然和曾洋不说话。而曾洋也自觉地离她远点。此时,他才觉得担忧他们母子是否被感染比自己更甚。

为了不耽误病情,他戴好口罩,开车去了医院急诊科。医院比他想象的人要少一点,但排队也是足足两个小时。结果测体温是38.3℃,核酸检测显示阴性,只有血项异常C反应高。医生说他年轻,各项指标还好,只是流感轻症。又开了针和药,建议他居家治疗。

“流感病毒有什么可怕的,打败它就好了。”左岸看到他回家,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故做轻松地说,但又像是在对怀里摇晃的小海绵说着话儿。

好多天了,家里第一次响起左岸主动说话的声音,这让曾洋有些意外。

既然住不了院,那家里就是战场,左岸决定给曾洋做营养餐。她想,此刻拼的就是免疫力,只有好好吃饭睡觉、努力调整饮食结构,并口服白蛋白、努力吃鸡蛋水果蔬菜肉类,身体才会好起来。曾洋默不作声地接受着左岸的关照,就算胃口再差,他也会努力把饭吃完。

曾洋在卧室睡觉,左岸则戴着口罩守在客厅。她不但要照顾孩子,还要时刻关注曾洋的发烧情况,出汗了及时给他擦身子。第三天曾洋呻吟着说他头痛,像抽筋一样痛。左岸焦急起来,催促他打出租再去协和医院。核酸检测依旧为阴性,再次排队进行头部CT扫描,也未能发现头痛的原因。当天曾洋的体温升至39.8℃,由急诊又转入发热门诊。他收到的医嘱是建议留院观察,但协和医院还是没有床位收纳他住院。

此后两天,他只能往返家与医院,每日打消炎针。他在医院拍了两张照片发给左岸,照片上的医护人员全副武装:防护服、护目镜,还有手套、口罩。他说,他没见过这番阵仗,感觉到有些担心。第六天起床,曾洋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很粗,他开车跑了几家医院,但依然找不到一个床位。晚上,他躲在书房里吃了乐松片,一种比布洛芬更强效的退烧消炎药,体温立刻降了两度。度过了平稳的一夜,第二天他精神起来,戴着口罩满房子走动,洗漱,又吃了左岸做的豆沙包和皮蛋瘦肉粥。早晨在发热门诊打完针,他原本打算坐在公共椅子上休息一会再回家。闭眼睁眼间却发现急走的护士和穿梭的病人怎么就在他眼前飘浮起来?他们全部都像是在云里雾里行走一般,脚步浮夸夸、轻飘飘的。

他摇摇头,怎么都看不清。他急忙摸出手机,想拨给左岸,但却发现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一直在跳动,怎么摁也摁不住。他看见手机屏保上的女儿小樱桃扎着马尾巴,粉嫩的小脸距离他忽远又忽近,忽近又忽远。他喊她的名字却发觉自己只能发出简单的“唔唔”声……

头一歪,曾洋栽倒在医院的走廊上。

左岸接到医院打来紧急电话时正在写离婚起诉书。因为曾洋最近又改了口,说他绝对不会和她协议离婚。并说,他也不会先提出离婚。

“孩子们长大了,我要告诉他们,都是你的过错,而非我!”曾洋铮铮有词。

医院那边说,曾洋晕倒,已确诊新冠肺炎。但发热门诊里并没有给每个病人配血氧仪,病人如果突然缺氧将会对体内各个器官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让她火速赶到医院来。

“你们一定要救救他,我马上到!”左岸一把揉皱起诉书,把它扔进满是纸团的垃圾桶。

“镇静、镇静,不能慌,长吁气!”她自言自语。

直觉告诉她绝不能告诉婆婆曾洋生病的事。婆婆在电话那头说,因为她刚从泰国返回已经被隔离,好歹出不了小区大门,没法来带孩子。

怎么办?情急之下,左岸想起可以把小海绵托付给在小区当志愿者的王华。

王华是个活泼热心的姑娘,和左岸住在同一个小区。年前左岸曾把学院里一位单身老师介绍给她,现在两人正在谈恋爱。这次疫情发生后,王华和男朋友主动成为帮助小区行动不便的老人采买生活必需品的志愿者。

左岸打电话说清原委,不到五分钟,王华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跑得气喘吁吁。左岸也不客气,说:“这是奶粉、这是尿片、这是衣物……”。交待好孩子的事,她火速开车赶往医院。

很快她就被医院的场景“吓”到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病人。发热门诊里有孩子在咳嗽、有人已经烧得说不了话,还有焦急的家人扶着不停费力喘息的老人……呼吸机复杂的管道、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仪器、晦涩难懂的数据和刺耳的提示音、大声说话的医生和维持秩序强调排队的护士……一切都让左岸双腿发软,如同梦幻。

医院的传染病房是完全隔离的,病房大楼外设置有警戒线,家属不能进入,左岸只能站在传染病房外面的车道栏杆边。她知道曾洋就在这栋传染病房第二层第一间ICU病室,虽然近在咫尺,却爱莫能助。她瘫坐在楼道里,不能想象两个孩子没有了爸爸。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在何处结束,梦幻又在何处开始。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她拿着手机,忍不住每时每刻都刷新闻,她彻底陷入悲伤惊悚忧郁等各种情绪中,什么事都不想做。她雙手合十,恳求上天能够给她哪怕片刻的时间,好让曾洋在离去之前知道,无论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猜疑和不可调和的矛盾与怨恨,但她始终都没有下决心离开他。她相信他绝对也是如此。

同时,她又默默地在心里一遍遍的祈祷:只要他好好的,无论离婚与否都不重要。或者她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都重新做好。她把痛苦化作一股对世界、甚至对自己的盲目怒火,而这反而给她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

从那时起,她的心里再也没有片刻安宁。但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任何表情泄露出内心的痛苦,尤其面对亲人和朋友打来的视频电话时。

曾洋在ICU维持了三天之后,血氧饱和度依然未能上升到正常范围。

主管曾洋的蒋超凡医生给左岸打电话说,曾洋的面罩吸氧流量已经达到10L/min了,但他的末梢血氧还仅仅只有90%。这相当于在面罩吸氧最大的情况下,还是呼吸衰竭的状态。

“下面对患者的治疗将从面罩吸氧升级到经鼻高流量吸氧模式,这是有创机械通气前的一种较高级氧疗手段了。”蒋大夫补充说。

“他一定会挺过去的!”尽管左岸因为惊吓心跳得厉害,但她传递给蒋超凡的语气却很果断也很坚定。她就不信曾洋会这样狠心扔下他们母子撒手而去:我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搁下电话,她决定提笔给曾洋写第二封信:

孩子他爸,无论你现在能不能看我的信,但我还是想写给你,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了。我想让你赶紧好起来,否则,我每晚都睡不好觉。

我备好了口粮,用消毒液把地拖得发亮,又备了好多吃的。小海绵睡着了。这几天小海绵又长好了些,跟你一样,笑起来很好看。才一岁两个月就会分清左右手了,真聪明,也跟你一样吧,哈哈!这些天,好多语音视频我都不接,因为大家重复了太多我不愿意提及的话,影响心情。只能在朋友圈里统一回复: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准备定期发圈,记录下你入院后发生的好多事,你康复后看肯定很有感触。我忍不住哭的时候,就看看小海绵,他特别像你!

人常说,爱情是一粒沙子都容不下的纯洁之物。虽说每个人都会犯错,但是我不晓得那事该怎么过去。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不喜欢你的父亲,因为你的父亲就背叛了你的母亲。你恨他,恨自己好好的一个家被父亲给折腾散了。你说自己小时候经常做的梦就是“一家三口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可是你那么渴望,自己却破坏了咱们共同的家。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不允许你有事,你必须要有信念,要逼着自己吃。我要你赶紧好起来,给我一个郑重的道歉。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从病历上看,援鄂医生蒋超凡发现曾洋和他是同龄人。再加上他是曾洋的管床医生,因而对曾洋他就格外关注些。

这几天,曾洋的身体比初进ICU时好多了。他发现曾洋爱说话,逻辑清晰。因而每次巡房他们的交流都很顺畅。曾洋爱提问,说到不理解的名词时,会不断地发问。在之后的相处中,瑞德西韦、康复者血浆、细胞因子风暴、氯喹、托珠单抗都出现在了他们的对话中。曾洋是一个典型的新冠肺炎患者:新冠的呼吸道及消化道症状(发热、咳嗽、气短、乏力、腹泻)、病毒性肺炎特征影像表现、新冠病毒核酸阳性、指脉氧仅88%、呼吸衰竭,所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重型的诊断标准他都符合。

曾洋入院第七天,是他复查CT的日子。他相信自己问题已不大,平常他的身体一直挺棒的。但蒋超凡看到他复查的肺CT结果却心头一紧:影像明显加重,肺炎依旧在进展。他对曾洋详细解释病情,同时心里却开始担忧。

很多时候,怕什么就来什么。曾洋逐渐出现血氧下降,吸氧流量不断提高。虽然血氧在变差,但呼吸困难的症状却不那么明顯了,所以曾洋总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蒋超凡叮嘱他绝对卧床,他却总把监护和吸氧面罩摘掉去上厕所,吃饭时连鼻管也不戴。

迫不得已,蒋大夫就像老师抓不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发现一次,就语重心长的和他讲一次。当时曾洋满口答应,“听话”一次,结果下次依旧会再犯。为了保证他在自己不值班的时候能遵守医嘱,蒋超凡会特意和每一位值班医生都强调给予曾洋“特殊关照”:交班薄上着重写下他需要绝对卧床的注意事项,并叮嘱护士随时监督。

此时的左岸也只能从管床护士的微信上了解曾洋的情况。

这些天,担忧、焦虑、害怕、压抑,许多无法描述的情绪占据着她的所有感官。她想,抛去这次曾洋手机里的事,其实他也不是那么一个太糟糕的男人:他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自己保管,每年还带全家去旅行,工作能力那也绝对是有目共睹。可为什么遇到那事后,她就觉得两人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呢?

或许是晚上睡的太迟、思考的太多,早上起床,她感觉自己的嗓子也干痛起来。她不知道该怎样确诊,又在哪里能住院,更不知道自己是吃药观察还是也想办法住院?戴口罩就医的队伍排得很长,整整一小时才移动了不到两米。她情绪有些崩溃,但想到自己现在是曾洋和孩子唯一的依靠,她又不间断地告诫自己: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美好、希望、回归平常”,她竭力用这些词组来抵挡那些令人困乏失重的情绪。脑里不断回忆春暖花开,她和曾洋带着小樱桃去放风筝的画面。

利用排队的工夫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汽车前保险杠被撞击的图片,并配以文字——“碎碎平安”。其实,刚才驾车来医院的路上,她和另一辆车追尾了。责任在她,两辆车的保险杠都有损伤。车上的黑衣小伙跳下车直接问她去哪里?她说赶去医院。

“看着你就很恍惚,开车注意点!”小伙子用眼瞪她,大声提醒说。

“哎!”她答应着,还正发愣,那人却跳上车一溜烟走了。她从后面喊他,他也没停车,看情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果然,当她把车开到医院附近,发现那辆后保险杠有破损的福特越野车就泊在停车场。她赶紧写张纸条表明身份,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和修车号码跑去插在越野车的前挡风玻璃上。

手机“嘟”响,蒋超凡从微信上给左岸传过来曾洋当天的病危通知书。

其实,从曾洋进入ICU起,她每天都会接到丈夫的病危通知书。那些医疗术语很陌生,但最后一行字,总让她一次又一次全身发抖:“病程中随时可能呼吸心跳骤停死亡,最终预后差。”

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完字,隔着玻璃左岸看到了ICU里的曾洋。她感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陌生而恐惧。这个几天前还令她感到可恨可恶的家伙这时全没了的嚣张气焰,倒柔弱得更像个孩子。

“起来吧,快起来!为什么不起来和我吵架呢?我等着你,你这个懦弱的家伙!”左岸默默的流泪,从心底一千遍一万遍地喊。这些天,她已深刻地感受到失去伴侣的忧愁和孤独。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时候它的出现甚至是找不到具体原因的。可能是一场小雨的诱发,也可能是一个特定的环境。尤其是在疫情笼罩下,无论是宅在家还是走在大街上,她动辄就会被一种说不出的荒凉悄然袭击。

隔着口罩,她抹去眼泪。她坚信曾洋终归能看到她写的信,必须看到。但是市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却敲响了她家的门,现在他们已兵分多路开展流行病学调查了。因为医院结果显示,左岸的咽拭子结果也呈阳性。尽管小海绵做的两次咽拭子核糖核酸都是阴性,但社区的工作人员建议她和儿子还是彻底隔离开比较好。

问题是,夫妻俩都被确诊,家里其他人又都在外地,十个月大的小海绵谁来照顾?

“送他到儿童医院吧!”王华打来电话说。“这件事我来办。”

“你被感染了怎么办?”左岸担心王华的安全。

“我年轻,不怕!再说,以目前的情况,小海绵也只能是先送到医院观察14天。”王华安慰她说。“虽然医院暂时没有床位,但社区已经上报了你的情况。只要按时吃药、测体温,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听闻了她家情况的朋友、同事又纷纷打来电话,所有的人都问她:曾洋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这样的重复回答产生的恶性焦虑让左岸感到更恐慌更不安。

一天下来,她已经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时王华打来电话说社区已经在某医院联系到一张加床。“我是轻症,现在医院床位少,连医生都有感染了,我不忍心再去占一张床。”左岸说。“实在不行我再考虑去医院。”

对抗烦闷的最好方法就是运动。左岸除过休息、锻炼、向父母假报平安,她不甘心向无所事事的日子屈服,于是再次提笔给曾洋写信。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病了,还想让他尽快地健康起来。她要给他和自己鼓劲。

第三封信:

两位数,这是疫情爆发以来我最近听到最好的消息。

我们终于能停下来稍稍喘口气,审视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所关乎的生与死。

前几天有一个新闻,江苏一男子被通知可以解除隔离后,高兴得当场跳舞,还大喊:“我要去楼下跑几圈。”我的感受和他一样,如果你健康了我一定要给你鲜花、给你欢呼!

还记得咱们当初刚认识那会吗?那时候我们多年轻,曾有过那么多难忘的回忆。我可以清楚地确认,咱俩之间的确有过很为之美好的东西。那时候,我是一个爱哭鬼,看场电影有时候都会哭得稀里哗啦,而你总是坐在我身边默默地给我递纸巾,什么也不说。我也很爱笑,而你呢,就是安安静静的看着我,用欣赏的目光。

相爱的感觉真好啊,那滋味胜过人间一切美丽的风景。

后来我怀了小樱桃,而你呢,就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尽管你的手艺我一直在否定,但那只是我想催促你进步的一种方式。我晕吐吐得一塌糊涂,你拍着我的背很是心疼。我还是什么都不想吃,有时候因为情绪的原因会突然掐你,你都不生气。你总包容着我的小脾气。

這就是爱吧,那么印象深刻的爱,那么发自肺腑的想对彼此好。

祝好,盼你早点好起来和我吵架。下次,我绝对不会比你的声音低!

在信末左岸画上两个表示力量的大拳头。

怕什么来什么。

蒋超凡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尽管曾洋的核酸都转成了阴性,但肺部的病变依然在加重,血氧还在进一步下降,这让穿着防护服和隔离服又戴着隔离面罩的蒋超凡身上顿时升起一股燥热。尽管口很渴,但他在病区却尽量不喝水。实在渴急了,就含一口水,再吐掉。也不是不能喝,主要是喝多了就得多跑卫生间,这样就得又换一身防护服和隔离服。麻烦、费时间还浪费,一身防护服好几百块,没怎么用就扔掉很可惜。

考虑到这种情况,医院给每位医护人员还准备了成人尿不湿。那玩意没人能用得惯。有时实在憋不住了,也就只好方便在里面。那滋味让人感觉回到了婴儿时代,特别不自在,裤裆里面热乎乎的。并且屁股像罩了个磨盘,很重,连走路都缓慢笨拙起来。

病情不允许曾洋外出做CT,蒋超凡只能从床旁胸片判断。很明显,曾洋的胸片已经变成了“白肺”,这是成为危重症患者的显著特征。但他的呼吸困难症状倒不是非常明显,这是年轻危重患者和老年患者的一点区别。年轻的患者病逝时往往走得更急,临终的那几分钟,看着就像溺水一般。

逐渐了解自己病情的曾洋也变得沉默许多。见了蒋超凡不那么爱说话了,也不再提问。

蒋超凡准备了曾洋的病例资料,为新冠危重症患者的治疗讨论会做准备。这是每一个危重者患者治疗的必要环节。他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给曾洋插管。

讨论会那天,援鄂领队的许多教授都参加了讨论。一切积极的治疗,专家们都是认同的,每一位主管医生也都想给自己的患者最好的治疗。但在是否现在进行气管插管这个问题,专家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

一方认为这些患者应该立即插管,近几日氧合下降,氧合指数在150mmHg,呼吸频率平均在30次/分,影像学进展,早期插管能够避免继续恶化;另一方认为这些患者目前病情虽然加重,但整体呼吸状态没有继续恶化。在高流量吸氧情况下,支持参数并不是很高,现在进行有创机械通气,开放气道会增加继发感染等问题的可能,可以再给他们机会看一看。

在ICU这段时间,每天收到左岸的来信是他最期待也最开心的事,这似乎已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情感联系。都说这世间除了死亡,都是擦伤。看到左岸熟悉的字迹,曾洋经常忍不住泪流满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以前真是个无情的人,总是渴望奔向更新的世界,毫不恋旧。这是错还是对?

第七封信:

孩子他爸,聽护士说你今天好多了,我很庆幸,也很高兴。

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新闻。汉口医院有位医生想给一位女病人喂点水喝,水有点热,病人说“等会儿再喝”。医生放下水,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分钟,再转头,那病人就不行了。这位医生向记者转述时,满脸的哀痛和绝望。他的表情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让人看着心里特别难过。我想,疫情过后,应该给这些可敬可爱的人不仅给予最高的荣誉,还应该给他们做些心理治疗。因为,这种心理伤害太大了!

你赞成我的说法吗?

祝我和我爱的所有人都安好!

曾洋呼吸费力的症状越来越不明显,他也可以写字了。但因为ICU里只能带东西进去,不能带东西出来,所以他每天还是能收到左岸的信,但却不能给她回信。

第八封信:

孩他爸,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今天,我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想起一件事,记得还没生小樱桃的时候。有一回,你喝酒到凌晨三点,最后还是我大着肚子接你回家。

现在我常想,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什么我要接你?当初我觉得那是当妻子的责任。现在我却觉得更多的是因为担心,因为你是我未出生孩子的爸爸!

为我亲爱的家人鼓劲!很期待,很期待你早日回到我们身边!

这两封信的字迹张牙舞爪,很潦草。曾洋猜想一定是儿子小海绵在给妈妈捣乱,让她老握不住笔。想象他们母子打闹的模样,他甜蜜地笑了。

每天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都穿着防护服加隔离服、戴着护目镜和隔离面罩,所以从外貌上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蒋大夫,哪个是刘医生。曾洋只能从他们的后背或前胸的衣服上看。

病房的暖气很好,曾洋看到蒋大夫的护目镜模糊了。

“你的各项化验指标都趋于正常了,再有几天就能出院。”是蒋大夫。他的身影很熟悉。

“谢谢,谢谢!”曾洋心情格外激动,想握手,又收回来。下意识的,他也怕给蒋大夫感染。

“不客气!”蒋超凡摆摆手说。“你能出院我比你还高兴。”

“还有件事,前段时间怕你有压力没告诉你。其实你入院后有段时间血氧饱和度只剩60%,双肺全白,各项指标都不好。当时我天天下病危通知书,和你妻子也通过几次电话。”

“你上了无创呼吸机后,我说你随时有可能走,叫她不要离开,做好心理准备。你妻子当时非常伤心,哀求我救活你。她说,没有你,她和孩子的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我让她告诉其他家属也做好心理准备,她说不敢告诉你独居的母亲,怕她承受不住打击……”

两人正对话间,那个叫刘亚思的护士跑过来又塞给曾洋一封信,说:“你媳妇儿天天盼着你好起来呢。加油!”

“嗯,一定!”曾洋右手握拳,表情悔恨。

呼吸紧迫的症状彻底消失了,停止输液,脱离塑料管子束缚的曾洋感觉格外轻松。他今天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左岸打视频。过了危险期,刘亚男已经把手机归还给他。

但左岸的手机却长时间无人接听,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从脑子里升腾。曾洋感觉自己的喘气好像又一次粗了,胸痛。没办法,他只好像往常一样继续重读左岸的信。

他发现每封信的背面都有序号。以前,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以为是左岸怕自己弄错顺序专门给他标注的。他盯着那些信反复地看,居然看出些古怪来。这些信背面的序号依次是9、10、11,他开始感觉不对。下午,他终于等到了每次给他送信的那位身上写着蓝字“亚男”的护士。

“你好!你身上还有没有我老婆的信?”

隔着口罩和护目镜,他看不清刘亚男的表情。

“就剩这两封了!”看着隐瞒不下去,亚男笨拙地从防护服的口袋里又摸出两叠折成方块的纸。

“为什么?”他一脸疑惑。

“你爱人叮嘱我按序号每天给你一封。”她说。“其实你能出ICU病房了,告诉你也无妨。你爱人早被确诊了,她怕你担心,不让告诉你。”

“怪不得不接电话。”曾洋喃喃。“都是我害了她,这可咋办呢?”

“咋办?赶紧好起来去看她呀,给她也鼓劲!”小护士说。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此时他看见她的眼神比星星还明亮,更能感受到她热切的语气。

“是!”曾洋重新坐端正。“我能治愈,她也一定能治愈!”

亚男护士又反复叮嘱他,说出了ICU监护室也不能大意,一定要吃好睡好锻炼好提高免疫力。曾洋连连点头,感谢她的话他已说了很多,特别想流泪,忍住了。他想,其实唯有赶紧好起来出院,减轻他们的工作量才是真正对这些昼夜辛苦的人最好的致谢。

第十三封信:

孩他爸,按时间推算,今天该是你发病第18天,我发病的第9天。我给护士叮嘱了,如果你出了ICU病房,就把这信给你。虽然我的咳嗽还在持续,但精神状况比前几天好了不少,都说这个病熬过一段时间就会好;我坚信我俩都会挺过去。其实,我认为新冠病毒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场考试,不分种族、国籍、贫富、年龄,不管你有多大权力、多少财富、多高地位,病毒面前,一律平等,只有人类联手才能消灭它。

面对顽固的病毒,你一定要好好配合蒋大夫他们的治疗。他们是拥有最勇敢的心与最广博爱的天使,正用生命守护着我们。所以,我们决不能从心理上先投降。

希望你能早点出院来看我!盼平安,盼团圆!

焦急和期待来回折磨着曾洋,左岸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曾洋的心在这种反复的忐忑中悬吊着,不安让输完液的他坐卧不安。想着左岸在信里给他安顿的事项,他重新逼迫自己又平躺在病床上。中午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窗户,他伸出手指去抚摸它们,它分明是抓不到手里的,但却分明是暖烘烘的。很久以来他都没有感受到这种静谧和温暖了,是他忽略了它的存在。而实际它却在周尔复始地出现,给着人间恒定的光芒、快乐和温度。

窗外,有麻雀在樱花的枝头叫。许多花骨朵正张开嘴巴,大力呼吸着,吐出云雾般的粉红,渲染着春的气息。从来没有哪个时刻能让他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季节的变换、阳光的和煦和空气的新鲜。在他周围的人:忙碌的医生、快步走的护士、送盒饭的护工志愿者,一切的物体与人,都是那么逼真而强烈,彼此紧密联系而不可分。他想,生活的确是比小说更荒诞的,虚构是可以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却往往毫无逻辑可言。一个月前,甚至半个月前,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的生活一直都是那么规律却又死水一潭,他曾给未来做了许多花前月下的想象和安排。唯独没有想到曾经厌恶的平凡如今却是他最渴望恢复的,哪怕他还将和左岸继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继续企图改变彼此、继续吵吵闹闹,那也是好的;布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香味。

过去的生活原是多么潦草啊,溫暖的时光总是被他随意地打发。在这个家庭中他总自觉不自觉地扮演着配角。他疏忽了左岸的变化,感受不到她内心的焦虑,更替她分担得太少。但他却把这一切的责任和过错都归咎给她,让她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一切。而只在他即将失去生命、感受到死神来敲门的这些天,他才懂得唯有她和孩子才是他的所有牵挂。他才明白如果离开他们,他一定会窒息。

是的,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了,就像这些天被病毒侵占时的感觉。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该受的惩罚?他的思绪又回到左岸身上。其实左岸身上的优点是不言而喻的,做的饭很好吃,也非常独立,对他的母亲也很孝顺。而明明是自己犯错了却依旧在潜意识地逃避,体现在行动上耍赖,表现在语言上处处占尽上风。而其实,一个男人在妻子面前认错认怂又有什么可耻的呢?哪怕它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那也是一种成熟的标志。

“左岸,你一定不能有事!未来的路还长,我们都需要平息心中的火,安静地思考。”他自言自语。晚上的时候,手机突然亮起,是左岸的头像。曾洋惊喜地接起。

原来,这几天左岸正在接受无创呼吸机治疗,不允许拿手机。现在她也怕吵到别的病友,只能发文字。

“你怎么样了?”曾洋埋怨她。“这么大的事也瞒着我!”

“我只是轻症,高烧喘气。”

“都病成这样子了还给我写信?”曾洋责备她。

“信是我前些天拼了命才写出来的,怕你在里面孤单。”左岸在手机上输入的很慢。“听说你快出院了,真替你高兴!”

“我都以为再见不到你和孩子了!”

“不会的。”左岸安慰他。

“你知道我在ICU里时最难过的是什么吗?邻床有位婆婆,氧气已经用到了极限,但她很清醒。或许她已感知到死亡的逼近,她请求有人帮她向老伴告别。蒋大夫拿出电话,用视频给她老伴打了电话,我听见他们在电话中还互说了再见。随后两个小时中,她重复不断地呼喊着家人的名字,努力地呼吸着。最终呼吸声却变成了临终前的呼噜声,然后整个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她走了。蒋大夫和我们,活着的和努力抢救过她的人都泪流满面,哽咽到无法说话。”

“我真怕我们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曾洋发出一个大哭的表情。

“我始终相信我们会好,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在帮助我们!”左岸说。

“小海绵怎么样了?”他想问她这个问题,字都输入了,又犹疑着删除,他怕引起左岸的思念和牵挂。的确,这个时候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再忍耐一下吧。

“我没事,你照顾好自己。”曾洋打出一串字。“你努力,我们一起出院,爱你!”

那边再没有了动静。许久,左岸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还附了一首约翰·多恩的诗链接: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

在大海里独踞;

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

连接成整个陆地。

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刷,

欧洲就会失去一角,

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一座庄园。

无论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

无论谁死了,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你而鸣。

曾洋猜测着左岸的心理,犹豫中,他发过去了五个字:“你是对的。亲爱的,晚安!”

随后的手机视频中,曾洋不敢和左岸说过多的话,怕她消耗力气,也怕她想的太多。他了解她是个多么敏感又小心眼的女人呵!两人只能在午后的微信时互晒吃早餐的情况,互相加油、鼓励。医院的早餐一般是面点鸡蛋牛奶,午晚餐三荤一素,再外加一碗汤或者一个水果。免费治疗还有这样好的待遇,他和她开玩笑说,幸好都是中国人,否则这场病看下来咱俩恐怕都要卖了房子带着儿女去流浪了。

左岸发过来掩着嘴笑的表情。

她给他发过来小视频:小海绵正在护士的怀里向爸爸妈妈做出要抱抱的姿势。嘴巴软嘟嘟的,发出简单的、美好的像泉水叮咚一样的字符——爸爸、爸爸!曾洋眼里突地泛上一股潮湿,一家人能重新在一起多好呀!是的,过去的他对待生活似乎总是缺乏重心,经常在一连串的极端之间摇摆、晃荡,一会儿渴望安定的家,一会儿又渴望漂泊;忽而希冀安静与孤独,忽而又渴望爱情与人群;曾规划无数美梦,却又一一破灭;曾放纵心绪,但转而又陷入悔恨;曾信仰生命、崇尚生命为一切之本,但忽又似看穿所谓生命。其实,说破了,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存在的幌子罢了。

无可争辩,自己确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或许,这也与他自小的单亲家庭有关。

同时,他也再次想到,出院后无论同学梅梅怎样劝阻,他都会提出辞职。这些天,他已经把她的微信拉入了黑名单。尽管这是件复杂棘手的事,但他必须要向她讲清楚:他离不开这个家。的确,他还有对他们母子的责任。这些事,以前他考虑离婚的时候怎么一点都没想到呢?或许,他当时觉得这是件简单的事。但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變得温存和美好。”他把这句话改成自己的微信签名。

用药后,除过休息,只要感觉有些力气,他就在病房里反复做简单体操,自创动作。而左岸也跟着医院里的护士跳起了新疆舞,臂膀起起落落的很可爱。他想,原来激情从未消退,只是换了一种和缓的方式呈现。休息时,压在他枕头下的那些信就成了他的宝贝。他知道,在他生命最难熬、最孤独的时候,正是这些信给了他力量。他把十三封信微笑着翻来覆去地看。在信中他看到初识的左岸正从大雪中走来、回眸一笑的模样;看到两人新婚时的甜蜜、彼此许下的誓言;看到小樱桃放飞筝时,那笑容比那满山遍野的迎春花都绚烂。同时,他也看到了他们婚后的所有争吵与摩擦。

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给左岸一个好好的、郑重的道歉。

怎样才能取得她的原谅呢?

十一

蒋超凡对曾洋说:“你知道吗?最开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好。都以为你要插管呢,后果不敢想!”

“我知道。其实那几天我也认为不行了,都打好遗书的腹稿,就是没勇气写出来。”曾洋红着眼圈说。“是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哥们,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好啊,认你这个兄弟!”蒋超凡声音里全是掩不住的笑意。其实,做为一名医生,看到患者能被自己治疗康复,那是件特别高兴、特别有成就感的事。

“蒋大夫,昨天三八妇女节,我和媳妇儿视频了。她说我康复起来就是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我看她呼吸还是有点不顺畅,就什么也没有对她多讲。我只把一样东西高高地贴在胸前,引来了她那边医院病友的围观。”

“什么呀?”蒋大夫手里高举着曾洋的肺部CT片子边细看边问。

“我提前准备了一块纸板,上面写了十三个真挚的大字。”

“公开表白的情书?”蒋大夫哈哈大笑。

“是‘原谅我,老婆!我想陪你白头到老!曾洋的表情甚是得意。“咋样?你猜她会原谅我吗?”

“看你造化了!”蒋超凡夸他。“不过,认错倒是勇气可嘉,是个爷们!”

“还有,我已经考虑好,出院结束观察期我就去捐血浆,让更多的患者早点好起来。”他用眼睛示意周围的白衣战士。“这样你们也能和亲人早点团聚!”

“好呀,我先替患者说声谢谢!”

“哪,我现在能办理出院手续了吗?”曾洋小心翼翼。

“呵,你的各项指标已经完全正常,明天就送你出院!”蒋超凡一脸严肃。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