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毛乌素
2020-06-04邓文静
邓文静
在毛乌素,故事像巴音淖尔草原上的牛羊一样多,牛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耀,而天上的星星,像毛乌素沙漠一样辽阔。
一、草原侠客
东风,日落,巴音淖尔草原。一阵马蹄声叩响了毡房的木门,那声音小小的,像风吹起砂砾碰在门上又落下来。正在看一本线装《射雕英雄传》的祖父抬起头来,透过侧窗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立在门前,他着一身藏蓝色蒙古袍,脸像山上的岩石一样黝黑。
祖父低下头来继续看书。他一定是敲错门了,祖父想。那时,祖父带着我来到巴音淖尔草原不久,我们偏居于包日高勒嘎查一隅,离牧民们的毡房很远,连一株草于我们都是陌生的,哪里还会有前来拜访的人呢!
敲门声不依不挠。他也许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这样想着,祖父把正在看着的书页折住,起身把门开了一道缝,探出半截身子——夜色已晚,头发泛白的祖父,身后跟着只比土炕高出一头的我,在这荒芜之地,面对壮实而不明来意的男子,祖父不得不防。
门前的男子还未开口说话,祖父拴在子母树下的白马“嘶嘶”地叫了起来。白马这一叫不打紧,男子牵着的枣红马也跟着“嘶嘶”地叫了起来。它俩的声音一高一低,一个粗獷一个低沉。它们自说自话,完全不顾主人的存在。
男子笑了,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他松开缰绳,使劲地拍了一下枣红马的背。那马似乎会意了,扬起蹄子飞奔到白马身旁,用头蹭着白马的脖子,鼻子里呼出一股股热气,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交谈着。
祖父愣住了。这白马是祖父背井离乡时用大半辈子家当换来的,这匹纯种马鬃毛又密又长,白得没有一丝杂质,像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祖父和白马的渊源,要从祖父的那些书说起。做了二十余年乡村教师的祖父,用血汗换来半屋子的书。祖父的书架上,有文学、历史、地理、数学等各类书籍;而这其中,最多的就是武侠书。看遍了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故事的祖父,也幻想着能像书里的侠客一样,骑白马挎长刀,优哉游哉地行走在长安街——或者,哪怕是闾巷草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侠客所为呀!这纯粹的喜欢,让祖父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书籍、白马,还配了一把蒙古弯刀。拥有白马的乡村岁月里,祖父着实风光了不少——白马高高地昂起头,迈着四方步,对经过身边的牛、羊、驴视而不见,驮着祖父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惹了多少乡邻艳羡的目光……
眼前,这匹高傲的白马却和草原上的马儿相见甚欢,祖父左脚使劲踩着地面,右手伸出一半落了下来,想喊又不知该喊什么,门却被哗啦一下子拉开了。男子摊开手,耸了耸肩,一丝浅笑挂在脸上,自顾地进了毡房。
祖父顾不得白马,慌忙折身跟了进去。男子走一步,祖父跟一步。环顾一周后,男子站在书架前,不动了。像是有光掉进了他的眼里,他两只眼睛大睁着,不由伸出手来抚摸着那一本本书。似乎觉得不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祖父,嘿嘿一笑,把手在宽大的袍子上蹭了蹭,抽出一本《三侠五义》来。
祖父的愤怒已经苏醒。这些书,就像照耀在头顶的日月星辰,专属于祖父,怎可让外人轻易揽之入怀!
“把我的书放下!”祖父涨红了脸,大喝一声。
男子一哆嗦,书掉在了地上。祖父心疼极了,几步过去拾起书,掏出白帕子仔细地擦着。
月光照过来,落在祖父身上。男子不敢走近祖父的影子里,他侧着身,用汉语结结巴巴地说着,比画着。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看、看这些书……”
祖父冷冷地瞥了男子一眼,把书重新放回书架。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会儿双手抱拳,一会儿给祖父作揖。在他语无伦次的解释下,祖父终于知道,他叫奥尔登,曾念过几年汉校,是包日高勒嘎查为数不多读过中专的牧人。前几日,他无意间看到祖父在晒书,就想过来借书看看。
祖父想起来了,那天自己在晒伏。“六月六,家家晒红绿”。祖父无其他家当可晾晒,唯有把书一本本抱出来,摊放在阳光下。那些书从薄到厚,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排成一长溜。刚巧,骑马去自家草场的奥尔登打这里经过,听到了风吹书页的哗哗声,他远远地看着,唯恐马蹄声惊扰了这份神圣,翻身下了马,牵着马轻轻地走过去……
祖父还是把奥尔登请出了毡房。白马和枣红马依依不舍,月亮地里,枣红马跑了几步,回过头来,眸子亮晶晶的,仰天嘶鸣了几声。白马的蹄子翻腾着,被套在子母树上的缰绳拉了回来,它的眸子也亮晶晶的。
夜里,祖父睡得很不踏实,就这样赶走了一个喜欢看书的年轻人,这并不是祖父本意。祖父有些内疚,又有着些许期待。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愫,祖父也说不清楚。
第二天,同样的黄昏时分,一阵纯粹而欢快的马蹄声又敲响了毡房的门。奥尔登背着一扇羊背子,提着两块砖茶进了门。枣红马挣脱缰绳,撒着欢地跑到白马身边,蹭着它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说笑着。
祖父放下手中的书,蓦地站了起来。奥尔登笑了笑,转过身摸着我的头发唤我“板弟”,说我像他的儿子巴图一样亲。然后在祖父诧异的目光里,和我一起点燃了小火炉,把羊肉一条子一条子地切下来炖在锅里,又滚了一壶热热的奶茶。奥尔登手把手地教我熬正宗的蒙古奶茶,告诉我先放鲜奶再加水,撒适量的盐后倒入砖茶,几分钟后香醇浓郁的奶茶就出锅了。他还说,他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儿子,叫巴图,最擅长熬奶茶了……望着奥尔登,我忽然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去——除了祖父,已经有好几年,没人与我这般亲近了。
在奶茶的香气里,奥尔登出门给白马填料,赶鸡鸭入圈。这一切,他做得熟稔而自然,好像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那宽阔的肩膀好像一个人,像父亲,亦或是年轻时的祖父。
祖父这次没有阻止奥尔登,他也在打量这个年轻人: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颧骨高耸,脸庞黝黑,弯弯的眉毛带着倔强与善意,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祖父拿起奥尔登放在书桌上的帽子仔细端详着:这是一顶带檐的蒙古帽,据说这种帽子是忽必烈的皇后察必夫人设计的。最初是不带檐的,察必夫人见忽必烈狩猎时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就加了前檐。后来,这种帽子就代代流传下来——原本只是一顶普通的帽子,只因附着了文化和历史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一顶帽子了。
門虚掩着,祖父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推门而进——一向讲究礼数的祖父竟然忘了敲门。躺在床上的奥尔登见门开了,先是抬起头欠起了身子,忽地拍着床沿大叫起来:“怎么是您……哎呀呀,您怎么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神情和第一次去我们毡房里一样。
奥尔登直起身子去抓床头的拐杖,想下床来迎接祖父,却被祖父一把摁回在床上。奥尔登握着祖父微凉的双手,转身对身后那个脸色红润、着墨绿色蒙古袍的女子说:“图雅,快给贵客上一盘手抓肉;再把酥油、奶渣子、奶酪都拿上来!”又冲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喊,巴图,赶紧熬上一锅奶茶!
哦,原来我身边这个个子不高、黑黑壮壮的小男孩就是巴图。我在心里轻轻地说。正巧巴图也转过头来,和我的目光不期而遇,我笑了,他也笑了。巴图走过来,轻轻地勾住了我的小拇指;我顺势拉起了他的手,跟着他出去挤羊奶。
看着奥尔登缠着绷带的右腿,祖父的眼睛湿润了。这才知道,三天前,在去牧民家借书的路上,奥尔登见一只迷途的羊羔在冰上打滑,清澈的眼底浸着一汪泪。羊羔的身上用蓝漆涂着蒙文“乌拉”。奥尔登不住地往手上哈着气,一步步慢慢地走过去,轻唤着羊羔。羊羔抬起前蹄,却久久不敢落在冰上。奥尔登上前一把抱住羊羔,慢腾腾地往岸上走,就快上岸了,奥尔登脚下一滑,掉进了冰窟窿里……
祖父轻轻揉捏着奥尔登受伤的腿,不解地问,孩子,你为啥要救那只掉进冰窟窿里的羊羔?乌拉曾经打伤过你呢,你忘了……奥尔登笑了,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闪着光,像巴音淖尔草原的绿野长风,他轻轻地说,在我们牧人古老的经书里,连一只蝼蚁都是高贵的。您不是也从不把我当外人,把您视若珍宝的那些书借给我看吗?
听到这儿时,天还亮着,祖父身后有半截黑烟囱。祖父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往事从手指尖出发,沿着时光之河,飞奔到久远的岁月里。
年轻时的祖父,是一名乡村教师,在东北A县的偏远山村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日子本来可以一直这样悠哉下去,可祖父骨子里迸发出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义,打破了生活的平静。这一切,要从知青小燕姑娘的到来说起。
小燕姑娘来乡村支教后,年过半年、大腹便便的校长就打起了歪心思,他总是盯着小燕看上老半天,目光蛇一般地在她那年轻丰满的身子上游来游去,时常有意无意地把小燕叫到一旁,动手动脚。祖父看不惯,总会在经过时故意咳嗽一声,这让校长很不痛快,他朝着祖父狠狠地瞪眼睛。
待来年知青返城时,校长找了各种理由,迟迟不放小燕走。祖父知道后,偷偷带着小燕去了公社找书记,在拿到公社“特赦”的红章大印后,小燕顺利返回了城里。可祖父的侠义心肠把校长恨得牙痒痒,他处处打压祖父,并编造出了祖父和小燕的“桃色新闻”,后来干脆把祖父晾在一边,不让祖父代课,也不给祖父发工资。年轻气盛的祖父哪受得了这个,他索性撂挑子不干了,回到田里侍弄那一亩三分地。谁知,流言蜚语像苍蝇般缠绕着祖父,乡亲们在茶余饭后揶揄着、谈论着,对着祖父的背影指指点点;祖母也心生怨气,总不给祖父好脸色看……
从那以后,祖父不再过问村子里的事,不再过问生活里的事,他拿着一本书坐在半山腰,整日背对着人,独自看日落。于祖父,那些年只有夏冬,而无春秋。
一晃就是几十年。祖母过世后,我的父母也在祖父的鼓励下,去了边疆支教,祖父便带着年幼的我,顺着一条时光的支流,来到了巴音淖尔草原——行走,是祖父解脱心灵的唯一出路。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望着南边广袤的草原和北边茫茫的沙漠,祖父一下子醒豁开来——原来,春华秋实夏蝉冬雪的诗意生活就在眼前。
风吹过不同的土地。
当烟囱的影子移过毡房西头、跌下房顶、夕阳水一样漫过来时,祖父回过神来。尽管奥尔登一再挽留,祖父还是带着我,踏着走一步暗一层的暮色回到了自家的毡房。从奥尔登家出来时,祖父向南望去,看到不远处的书敖包就快封顶了。祖父知道,如今所有的道路都已被风声清扫干净,所有的崎岖都已被时光铺平。祖父在心里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那个冬天,不管毛乌素的风刮得多么凛冽、雪飘得多么厚,祖父总会带我去奥尔登家。祖父把奥尔登喜欢的那些书带来,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我帮图雅婶打扫屋子、给牛羊添草料,和巴图一起挤羊奶、熬奶茶、做游戏……图雅婶三十左右的年龄,脸颊褐红,细长的眼睛在阳光里半眯着,总穿一件墨绿色的旧袍子。奥尔登的腿受伤后,生活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图雅婶柔弱的肩膀上,可图雅婶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这微笑就是她的长相、就是她的神色。她对我和巴图很好,可是巴图似乎不喜欢她,总是不理睬她的召唤,趁她不注意把她装在我们兜里的糖果、奶酪、裸子等小零食偷偷喂了羊羔。后来我才知道,图雅婶是巴图的继母,而且在她宽大的袍子里还藏着一个幸福的秘密——她就要做妈妈了!
一切从春天开始。迎春花开的时候,奥尔登的腿好了,书敖包封顶。乌拉送来贺礼——被奥尔登救起的那只羊羔,它围着奥尔登一圈圈地转着撒欢,忽而停下来伸长脖子,蹭着奥尔登的腿“咩咩”叫。几步之遥,奥尔登望着乌拉,乌拉望着奥尔登;乌拉拍了拍奥尔登的肩膀,奥尔登轻回他一拳,两人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
奥尔登抱起羊羔,脸贴在它细密柔软的毛里,然后把它放进羊圈。奥尔登和乌拉并排站着,看羊羔们像兄弟一般挤在一起吃草。
太阳下山之前,祖父也送来贺礼——祖父套上马车,把书全部拉来放进书敖包。奥尔登看着这些书,脸上的肌肉抖动着,继而伸出大拇指,冲着祖父喊“您是草原上的大侠,是草原侠客……”他对着祖父深深地鞠躬。祖父扶起奥尔登,笑了,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意。或许,这将是这些书最好的归宿——在牧民们的手边,在一个民族未来的梦里。
那晚,奥尔登给我们牵来一头怀孕的母羊和一头健壮的公羊。而祖父,借着月光,就着“草原侠客”的美誉,平时滴酒不沾的他大醉了一场。
二、母羊珍珠
奥尔登送来的这头母羊,通体雪白圆润,眸子明亮如星;它那卷曲的毛,一团团绒球般地贴在身上,像天上卷来卷去的云。母羊摇着短尾巴,大腹便便地走在草地上,嘴巴贴着地皮,鼻翼不停地动着,舌头一卷,嫩绿的草便一根接着一根扯断了送进嘴里。它白得发亮,似一颗明珠。
对了,就叫它珍珠吧。祖父捋着花白的胡子说。
那公羊叫什么?我歪着头问。
公羊嘛,叫黑夜好了。祖父答。
就这样,我们家又多了两个成员——母羊珍珠和公羊黑夜。这个家里,白马拴在子母树下,鸡鸭鹅围在木棚里,土狗豆豆趴在小窝棚边,没有棚圈的珍珠和黑夜是最自由的,巴掌大的院子是它们的天地。有点风吹草动,豆豆就会惊觉地竖起耳朵,两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珍珠则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把鸡鸭鹅护在身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黑夜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最后面,左看看,右瞧瞧,一副与世無争的表情。
没有羁绊的珍珠,每天跟着祖父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好像它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有时,祖父嫌它跟得麻烦,朝它摆摆手,它不但不走,反而慢悠悠地走到祖父身边,蹭着祖父的腿咩咩地叫。祖父笑了,俯下身来看着珍珠,珍珠也扬起脖子看着祖父。珍珠那宝石般的眼睛溢出幽幽的光,好像能洞察出别人的心思。
我和祖父出门时,家就交给了珍珠。而珍珠也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想和我们一起和和美美地往下过日子。它以主人公的姿态,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走动巡逻。它曾赶跑过一只从院墙豁口跳进来偷吃草料的羊,也曾气势汹汹地对怒过一只偶然路过、惊得鸡鸭们四处乱飞的鹰……祖父和珍珠互相信任,从未辜负过对方、祖父再忙、即便是深夜才回来,也不忘记给珍珠添草喂料。而就算祖父喝醉了,珍珠也必定会守着这个家,半步都不曾离开。珍珠深得祖父喜爱。
珍珠来到家里的那个春天,在奥尔登的帮助下,我去了苏木的汉族学校读书,和巴图一个班级。珍珠的到来,让我们家的餐桌丰富起来,挤下来喝不完的羊奶可以熬奶茶、做奶豆腐、渥酸奶子……我的小书包也跟着鼓了起来,羊奶、奶酪、奶渣子。书本上弥漫着淡淡的奶香,轻轻嗅一嗅,好似草原的味道。甘甜的日子小溪般汩汩流淌。
奥尔登家的光景并不好。那两年阳光稀疏、风沙肆虐,山瘦、水瘦,草场稀落得不成气候,羊儿常常饿着肚子。奥尔登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愁容,他只好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放牧、打井、蓄水。如果这个饮水点被牲口踩坏了,就要换一个地方。奥尔登宁愿自己花钱受累,也不想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
奥尔登爱这片草地上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知道哪儿的草最鲜嫩,哪儿的雨水最充沛。他看一看、摸一摸,就清楚了牛羊生了什么病,该吃什么药。他自小在毛乌素长大,是巴音淖尔草原的掌管者。
本来,这片土地是方圆数百里水草最丰美的地方,人们放牧牛羊、耕种土地,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足生活。那几年,外面的人不断地涌进来,开垦土地、建屋造房,牛羊的蹄印践踏了草场,草原就乏掉了,好几年缓不过劲来。夏、冬两季,牧民们只好去转场,寻找水草更加丰美的地方。
奥尔登也是如此,他一年两次离开毛乌素。他把书敖包交给祖父打理,赶着牛羊去深山夏牧场转场。大雪封山后,也没能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而是去几十公里外的旗里打工。春种秋收,大自然从不休息,牧民没有假期。
春末夏初之际,天更低了,草场更旱了,珍珠就要生产了。
绿树,斜阳,光影斑驳。我和巴图一放学就一路小跑回到毡房,看小羊羔出生了没有——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半大小子来说,见证一个新生命的从无到有,就等于偷窥到了宇宙间所有的秘密。这天,一向喜爱热闹的珍珠似乎很烦躁,它独自待在墙角,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时咩咩地叫,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用蹄子刨着地上的草。巴图拽拽我的衣角,凑到我耳边得意洋洋地说:“以我的经验,小羊羔就快出生了!”我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可还是飞跑着把珍珠的反常举动告诉祖父。祖父拍了拍大腿,大喊,快把奥尔登找来。
奥尔登急疾地赶过来,径直走进羊圈。祖父抱来干草和旧棉被,紧跟着进去。我和巴图对望一下,也迅速闪进了羊圈。只见珍珠卧在干草上,双目微闭,因疼痛身子不断地抖动着。我提着一颗心,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巴图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小声地说:珍珠会没事的!我点点头。
一弯新月探出树梢,小羊羔终于和我们见面了!小羊羔刚生下来,身上蒙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浑身都是粘液,卧在干草上直打颤。珍珠顾不得刚刚分娩的痛,它低着头,伸着脖子,在小羊羔身上舔来舔去,直到把小羊羔的毛添得干干净净、服服帖帖的,才卧下来休息。小羊羔打着颤,眼睛亮汪汪的,耳朵耷拉着,抖瑟地抬起两条后腿,正要抬前腿,后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它抬起前腿来,又倒在地上……
奥尔登背着双手,转身对我们说,小羊羔这是在跪拜四方呢,它拜过母羊拜草原,拜过草原拜长生天,拜足九九八十一下方能站起来。祖父笑着点点头,表示赞同。我和巴图面面相觑,被这神奇的说法惊住了。
过了一会儿,小羊羔终于站了起来,它循着珍珠的气味找奶吃,肚子有些干瘪的珍珠却躲避了。祖父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奥尔登见了,蹲下来一手搂着珍珠的脖子一手抱着小羔羊,缓缓地唱起了《劝奶歌》:
晚霞晚霞映红了天,羊群羊群归了圈
毛乌素传来劝奶歌,可怜的羔羊绕身边
风儿风儿不吹了,百灵百灵不唱了
毛乌素就要入睡了,雪白的羔羊吃饱了
……
奥尔登一遍遍地唱着,曲调深沉悠长。许久,珍珠的眼睛湿漉漉的,它轻轻地闻舔着小羔羊的尾巴,卧下来用甘甜的乳汁喂小羔羊。那一刻,草原、奥尔登和羊,融在薄脆的月光中,成为蒙古族民俗的一部分。我和巴图轻轻地依偎在祖父身边,成为毛乌素的一部分。
家里又多了一只羊,这让我们高兴不已。祖父给羊羔取名白雪——拥有了名字,它就不仅仅是一只羊了,而是我们家里的一员。而当奥尔登告诉我们,白马也将在来年春天做妈妈时,我和巴图跳起来,抱在一起大声欢呼。祖父却不相信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消说,这肯定是白马和枣红马共同的孩子,我兴奋又好奇:小马驹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红色,还是白色……
白雪慢慢长大了,它跟在珍珠的身后;珍珠走一步,白雪跟一步,像两朵白云飘在草地上。白马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它常常和枣红马嘶鸣在草地上,从清晨到日暮。
来年,我们就是十口之家了。祖父转身对奥尔登说,奥尔登点点头。继而,奥尔登轻叹一声,对祖父说,今年的草长得不好,风沙又大;家里面巴图要上学,新出生的小板弟要喝奶粉……他很快就要去转场,书敖包就交给祖父了。祖父轻轻地拍了拍奥尔登的肩膀,让他放心。
花开半夏。书敖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无需宣傳——巴音淖尔草原和毛乌素沙漠,就是这片土地最好的名片。来到这里的,有汉人,也有蒙古人;有正在读书的学生,也有打草放羊的牧民;有包日高勒嘎查本地的居民,还有从远方慕名而来的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在巴音淖尔看过风吹草低、在毛乌素感受过大漠孤烟后,他们在书敖包里品茗驻足——祖父码放在书敖包的书,任由他们看着。他们常常把书翻得乱七八糟,东一本西一本地丢得铺天盖地,祖父总是一声不吭地收拾好、用干净的毛巾擦拭后摆放在书架上。过一段时间,祖父会再买回一批新书,任由他们翻看……他们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挥挥手走后,给这片土地留下了塑料袋、空瓶子等各种垃圾。
这样,我和巴图又有了新任务,每天放学归来就去捡拾垃圾。我们踩着他们的脚印,把丢弃在草地上的塑料袋子、大块石头拾起,把漂浮在河里的空瓶子、纸片打捞起……一次,在捡拾垃圾的时候,我和巴图越走越远,绕到包日高勒嘎查北面的一片沙地里,没看见垃圾,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副动物骨架——它只露出一个头和一个爪子,大半个身子都埋在沙里。看着嶙峋的骨架、森森的骨头,我和巴图没有恐惧和害怕,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早就听祖父说过,数百年前,毛乌素曾是广袤的森林草原,出没着数也数不清的扁角鹿、羚羊、披毛犀、纳玛古象、虎豹豺狼、原始牛、野马、野驴等多种古动物——此刻,它们风沙也吹不散的骨架穿越时光,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
怀着兴奋与期待,巴图托着骨架,我慢慢地把沙子一层层地扒开,这才发现,它骨架完整结实,身子前倾,似乎还保持着生前奔跑的姿势。是谁让它停下了脚步、长眠于此,又是什么原因让它腐蚀了肉体也要保留一副硬骨头?答案只有毛乌素的风知道。我们更加好奇的是——它是谁?没有皮毛、没有标签,仅凭一副骨架,很难辨认它的身份:没有耳朵,一只兔子看起来与猎豹没什么区别,猴子的头骨也只在大小上与人类有所不同。但这足以让我们欣喜若狂。
我们决定把它带回去。放在哪里好呢?巴图左手挠挠头,右手不住地搓着衣角——带回巴图家里是不可能的,奥尔登不在家,图雅婶刚生下板弟不久,天性胆小的她会被吓坏的。那就只能带回我家了——只是,祖父会接受它吗?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脱下外衣将它包裹住,小心又忐忑地把它带了回来。刚进院子,就看见祖父在给珍珠喂草,我走过去,扯扯他的衣角,嗫嚅地说,爷爷,这个东西可以拿回家吗……我实在是很喜欢它,巴图也喜欢……担心祖父会不同意,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祖父放下手中的活计,戴上老花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几遍。把几根胡须捻在一起,点了点头,说从大小和形态上看,这或许是一头小鹿,也许是一只羚羊的骨架。
那它可以留在咱们家里吗?我问。
当然可以!祖父笑呵呵地说。
耶!我大喊着,飞奔过去搂住祖父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又亲。
我的欢呼声惊动了珍珠,这个“闲事主义者”有点风吹草动就要凑过来。它不像黑夜,还在那里悠哉地吃着嫩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屑。珍珠嘴里衔着草叶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它瞪大了眼睛,对着这副骨架看了看,又把鼻子凑过来上上下下地嗅着。退了几步,躬起了身子,好像在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
看到珍珠这架势,我赶紧把骨架收起来,放在凉房里。
骨架一副副地被我们拖回家,祖父都欣赏接受——这是读了一辈子书的祖父,以一颗孩童之心看待大自然、看待我们的态度。可是家里实在太小,珍珠、黑夜、白雪,动物们进进出出,让这些骨架无处安放,也很不安全。祖父望着长生天,目光回落在书敖包上,兀自地笑了:奥尔登可以建一座书敖包,我们也可以再建一座动物化石展览馆呀。就这样,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书敖包的旁边,祖父和嘎查的牧民一起,又盖起了一座漂亮而结实的小木屋,用来放置这些动物骨架。后来,我们又找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草本植物的标本,也被陆续放了进去。
动物的骨架也好,植物的标本也罢,不管它们是什么,都是历史留给后人的礼物。祖父说。这也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未解之谜。
大自然的谜语自有后人来解开,可生活中的难题却不止眼前这些。比如,在毛乌素肆虐了上百年的风沙;再比如,黄昏时的不速之客——狼!
晚风,日落。祖父呼唤着马儿、羊儿入院,转身返回毡房准备晚饭。
一声嚎叫刺破苍穹,一只狼渐渐逼近我们的毡房。祖父探出半个身子急疾地唤我进屋,并以最快的速度闩好了门。透过窗子向外望去,见珍珠、黑夜和白雪还在院子里,祖父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正是橙黄橘绿的秋天,一只孤狼散落在雪山脚下广袤的巴音淖尔草原上,于羊群来说是何等危险的事。况且它肚子干瘪瘪的,毛发根根直立,看来几天未进食,一双贪婪的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冷光。
霎时,土狗豆豆冲了出来,珍珠、黑夜和白雪如接到指令般,整整齐齐地聚躲在豆豆身后。孤狼微微低首,目光比晚风还凉,早已弓起身子。豆豆呲着牙,前腿微曲,做好战斗的准备。
豆豆盯住孤狼,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对峙几秒,它猛地后退几步,而后如箭般冲向孤狼。孤狼也不顾一切地扑向豆豆,尖尖的狼嘴朝豆豆的喉管伸去。千钧一发之际,珍珠忽然从侧面冲了出来,趁着孤狼不防备,一头把它顶翻在地;黑夜紧随其后,用两只锋利的角做武器,以六十迈的速度冲向孤狼;豆豆喘息片刻,迅速绕到一边发起进攻。
漫天的黄昏涌过来。三面夹击下的孤狼愣住了,它抖了抖毛发,转身幽幽地盯着珍珠,恨不得一口把珍珠吞下肚子——它大概没想到,一只羊,竟然会不要命地冲撞一只狼!祖父趁机打开窗子,把手里的火把扔向孤狼。“红色的花儿”火星溅起,受到惊吓的孤狼回过神来,落荒而逃。
豆豆紧跟而上,欲乘胜追击,被祖父喝住了。祖父抚摸着装饰模仿狼的头型做成的钮扣——那是奥尔登送给祖父的,奥尔登说过:在古老的传说中,草原上的游牧民都是狼的后代。狼图腾也是整个蒙古民族的图腾……
晚餐,祖父给豆豆加了几块肉骨头,豆豆摇着尾巴欢快地啃着。祖父给珍珠和黑夜的草料里,加了大豆和麦麸;珍珠咩咩地叫着,抬起头来看着祖父,黑夜则一声不吭地享受着美味。祖父抚摸着珍珠,笑盈盈地说,如果你不是一只羊,那一定是个上阵杀敌的女英雄花木兰!
日子又恢复到原来的平静,走过一个个清晨和黄昏。知道狼来了的消息的奥尔登,托人给祖父捎回来一杆猎枪和一封书信。在信里他告诉祖父,如果以后再有麻烦,就去包日高勒找嘎查长萨仁达来。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白马即将生产,珍珠又要做妈妈了。我怀疑珍珠有一个神奇的肚子,那里面有关于生命、关于未来的全部秘密。
在珍珠分娩前,一场大风猛烈刮起来。黑夜没头苍蝇一般地撞向栅栏,东一下西一下,来来回回,低低地咆哮着。祖父知道事情不妙,披上外衣,趿拉着鞋,顶风跑出来,一把抓住了黑夜的角。借着马灯的光,祖父发现一个塑料袋套在了黑夜的头上,已经被它尖尖的两只角顶出了窟窿,却紧紧地箍住了眼睛和嘴巴。祖父安抚着黑夜,取下它头上的塑料袋。转身见珍珠痛苦地站起来又卧下,卧下又站起,不停地哞叫呻呤,时而用头抵着腹部,用后蹄子踢肚子,从口角里不断地流出泡沫状液体。
祖父不知道珍珠这是怎么了,急得直跺脚。祖父寸步不离地守在珍珠身边,给它最鲜嫩的草,它不吃;给它水,被它踢翻了。祖父只有不停地抚摸着它的毛发安慰它。到了后半夜,珍珠不再闹腾,动也不动地趴在干草上,偶尔哼哼几声,情形越来越糟。怕是难产了,快去请嘎查长。祖父的喊声被风拉得很长。
我有些害怕,天这么黑,我又从来没独自去过嘎查长家。祖父把马灯塞到我手里:别怕,孩子,你看天就快亮了。
这话好像在哪听过。我试着回到以前走过的每一个日子里去翻找这句话,什么都没有找到。可是我总觉得有过同样的黎明时分,祖父拉着我的手,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轻轻地说着什么。
跟着一场西风,我来到了嘎查长萨仁达来的毡房,迅疾地敲响了的他的门。萨仁达来在听说了我的来意后,牵出一匹快马,和我在一场东风中赶了回去。
天空已经透出一丝微亮,祖父早已等候在门口。萨仁达来摸了摸珍珠的肚子,又看了看它的瞳孔,摇了摇头:怕是不行了,只能“剖腹取子”,快拿刀子来!
望着明晃晃的刀锋,已经奄奄一息的珍珠没有害怕,眼里反倒透出一丝微弱的光来。草原上的羊不怕刀子,它们见惯了牧人的刀,伸过来的刀就像递过来的一把草,羊儿们仰起头来“咩咩”地叫着,甘心挨这一刀。
刀子的“咔嚓咔嚓”声游走在珍珠的肚子上,祖父难过地转过身去。
不消一会儿,一只洁白的小羊羔从珍珠的身体里取了出来,随后取出来的,是一截未消化的塑料袋。珍珠来不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就没有了气息。祖父看着那截带血的塑料袋,长叹一声,流出两行浊泪。
它是误食了塑料袋,所以难产了——即便不会难产,它也救不活了。萨仁达来劝慰祖父。
祖父缓缓地抱起小羊羔,抬起头来,喃喃地说,你看,天已经亮了。
天亮了!顺着祖父的话,我看见了我六岁时的那个清晨。那天,太阳没有出来,祖父拉着我,牵着白马朝南走,把小村远远地甩在后面。一群乌鸦呱噪着飞过头顶,风乱了方向。我们一直走,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惊慌地抬起头来看着祖父。祖父拉紧了我的手,轻声说,孩子,别怕,你看天就快亮了。
后来,我和祖父在毛乌素度过了上千个清晨日暮,可只有珍珠离开的那个清晨,和儿时的那一天一样深刻。只是这样的清晨,以后再也没有了。
把珍珠做成化石标本吧,这样它就能永远看守草原了。祖父恳求萨仁达来。
萨仁达来怔住了。他杀过无数只羊,却没干过这活,但是他还是答应了祖父。试试看吧。他說。萨仁达来把珍珠的皮毛完整地剥下来,在里面放入支撑架和防腐的干草后,再把皮毛像穿衣服一样挂在骨头上,最后用针线缝补好。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白马产下了小马驹,一匹红色的小马驹。
珍珠的标本也做好了。在祖父的心里,珍珠是一枚永远不会被岁月吞没的明珠。祖父实在舍不得就这样把女英雄埋葬在毛乌素的某一片沙地里,它应该以另外一种方式,活下去。于是,草原上,多了一朵白;远远看去,它还是那个珍珠。
祖父一整天不眠不休,为珍珠刻了一块墓碑,详述了它如何守护我们的家,如何繁衍后代,如何与一只狼对峙,如何被一只塑料袋吞噬了生命……墓碑醒目地立在书敖包和动物化石展览馆的侧前方,时时刻刻提醒着那些乱扔垃圾的人们。
在风沙又一次扬起之前,祖父知道,在珍珠的庇佑下,巴音淖尔草原的春天以崭新的姿态开始了。
三、沙漠蜥蜴
在毛乌素,沙漠就是我和巴图的乐园,我们的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沙,连衣兜里都藏着二两黄沙。在毛乌素,我们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也和自己的影子玩。
我们越走越远,天越来越阴暗,风呜咽着扬起沙子打在我们脸上——我们忘记了祖父的话。躲在一处沙丘的背面玩耍时,我和巴图挖出了一个带有几根羽毛的骨架,从大小和结构上看,很像一只鸟。
太棒了!我们还从没捡到过鸟类的骨架。祖父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我拍着手,对巴图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猛然间,眼前只剩下一片黄,看不到巴图,甚至看不到我自己的手。可我还是紧紧地把鸟的骨架抱在怀里——这是化石,是要放进动物化石展览馆里的宝贝。我一边想,一边摸索着抓住身边的巴图,我们迅速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摸到一块大石头,绕到石头的后面。
沙尘暴从早晨刮到下午,也许又从下午刮到黄昏——天地间浑浊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听着漫天遍地的风声,倚着温热宽阔的石头,又渴又累的我们竟然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刺眼的阳光晃醒了我,见鸟的骨架还在怀里,我松了一口气,转身摇醒了巴图。
我看着巴图,巴图也看着我,我们指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们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在汗水的浸渍下,爬出了一道道黑印子,我俩都成了大花猫。笑够了,带着鸟的骨架准备回家时,我们才着慌了——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说向南走,巴图说向北走才对;我说这个方向是东,巴图却说是西。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像两只没头的苍蝇一般,向左手的方向走一会儿,又转身向右手的方向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我们发现还置身于茫茫的沙漠中,只有自己的脚印,却看不到尽头。
我和巴图急得直跺脚。我们这么久没有回去,祖父一定急坏了,图雅婶也会担心我们呀!我垂下头来蹲在地上,泪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开始后悔没有听祖父的话。巴图也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们的哭声惊动了风。风经过这片土地后,红柳丛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只沙和尚披着落日的余晖立在我们面前,看着迷茫不知所措的我和巴图。风儿不动,影儿不动,那金子般的阳光照在黄沙上,照在沙和尚身上,也照着我和巴图,时光静穆得像梦里的场景。我和巴图不再哭泣。那只沙和尚抖了抖身子,我瞥见了它脑袋上的那个红点——那是我的一点红!我惊呼。
这沙漠里的沙和尚都长得一个模样,再说了,脑袋上有个红点也不一定就是你的一点红呀!巴图不以为然。
可它记得我,我也认得它。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只见它不慌不忙地爬过来,抬起头来看着我——与一只放生又重新出现的沙和尚对视,像两个相通相惜的灵魂相遇,照耀着对方。
它慢慢地转过身,朝着落日的反方向爬去。爬几步,就回头看一下我。我明白了,它是在指引我回家的路。我顺着它爬过的痕迹,喊着巴图,一步步地跟了上去。巴图半信半疑,却也跟了上来。
約摸一个时辰后,我们望见了草地,再向前,就看到了袅袅炊烟。我们回来了!我和巴图抱在一起又喊又叫。
我们朝着家的方向飞奔着,回过头来,一点红却不见了!我和巴图在草地上、红柳丛中找了个遍,都没有它的影子;无论我们怎么呼唤,它都再也没有出现。耳边只有风声。
风一百年一百年地吹过大地,把远处的还给远处,脚下的还给脚下。毛乌素的风沙让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比如,冬天丢失的东西会在春天找到,清晨迷失的路会在黄昏时渐渐清晰。
就在沙尘暴铺天盖地而来时,祖父见我和巴图迟迟没有回来,他裹上围巾,牵着白马去找萨仁达来。让他在古老的经书里算一算,我和巴图会被大风带到了什么地方,会在什么时辰回来。
萨仁达来翻阅着泛黄的经书,捻搓着拇指和食指念念有词。既然你们是从东北来到毛乌素的,那么孩子们自然也会从那个方向回来。至于什么时辰回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听了萨仁达来的话,祖父的心里有了底。但他还是坐立不安,时而来回走动,时而喃喃自语。
月亮爬上东山以前,我和巴图回来了。我把鸟儿的骨架拿给祖父看,满心以为祖父会像以前那样夸奖我,谁知祖父大喝一声,随手抓起鸡毛掸子打过来。任凭鸡毛掸子雨点般落下来,我咬着牙不哭。打着打着,祖父的手软了。他丢下鸡毛掸子,一把抱住我,呜咽着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你的父母亲交代呀……
祖父的泪掉进我的眼睛里,我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以后不许跑那么远了!祖父柔声说。
嗯,我点点头。可我们就拿风沙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抬起头来问祖父。
有,种一棵树!祖父的声音铿锵有力。
那天的晚饭很香甜。祖父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我爱吃的菜,我埋头在碗里扒拉饭菜,偷偷地笑了。
夜深沉。梦里,一点红又出现了,它正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爬去——六百年前,那里曾是鄂尔多斯乌审部落游牧人的家园。
四、共同的家
毡房、院子、棚圈里,我绕了一圈也没看见巴图。
这家伙哪去了?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大柳树的树阴下等我和他一起“行军打仗”。
你去后面的林子里找找吧。图雅婶在我身后喊。
还没走到林子,就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叫声。我心里一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只见一只公狐狸被吊在了树上,爆晒在阳光下。它双腿乱蹬着,水漉漉的两只菱形眼转来转去,最后落在笼子里那只母狐狸的身上。母狐狸抬起头来,凄厉地叫着,一次次用头撞向铁栏杆,头上都渗出了血。许久,母狐狸终于哀嚎着伏下前腿,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回事,哪来的狐狸?我问巴图。
它们是偷鸡贼,把我的鸡都咬死了,它们必须接受惩罚!巴图带着哭腔,恶狠狠地说。
昨天,夜黑风高,这对“囚徒”潜伏在茫茫的夜色中,它们声东击西,骗过了院子里的猎狗,悄悄地绕到鸡窝前。在一阵慌乱惊恐的“咕咕咕咯咯咯”的叫声中,它们咬死了几只鸡。当它们各自叼着一只鸡准备越过低矮的院墙逃跑时,马灯亮了,巴图带着猎狗赶了过来。猎狗龇着牙,竖起毛发,箭一般地冲向母狐狸。拖着笨重身子的母狐狸躲闪不及,被猎狗死死地咬住脖子不松口;已经逃出去的公狐狸听到母狐狸的哀鸣,折身回来,却被埋伏在大门后的巴图逮了个正着。最后它们双双进了巴图特制的铁笼子里。
这对狐狸夫妻,它们把奥尔登家里的鸡,咬伤了六只,咬死了四只。鸡窝周围沾满了鸡毛,血淋淋的一片,巴图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他还指望卖掉几只鸡,用来买一套世界名著呢,这下全泡汤了。图雅婶掏出帕子,想给巴图擦拭眼泪,他把头一偏。图雅婶和巴图一起清扫鸡窝,劝慰说明天再去集市上抓几只鸡仔。巴图的眼泪一对对掉下来,好像没听见一样。
吊在树上的红狐,完全没了昨晚来偷鸡时的威风。它们是该受到惩罚。巴图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向公狐狸走去。那是一把蒙古短刀,刀身细窄小巧,刀头呈鱼头状,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巴图,别……我喊着,害怕地扭过了头。
公狐狸看到手握短刀的巴图,凄凄地叫着,身子扭动得更加厉害了。巴图的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举起刀柄,狠狠地敲打在那只惊恐的公狐狸头上,一下,两下,三下……那公狐狸吱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软软地垂下头,渐渐僵直了身子。巴图把刀尖对着公狐狸的时候,毡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巴图的手忽然一垂,缓慢地放下了。他赌气般地呆立着:阿妈去世两年后,图雅婶来到阿爸身边、来到这个家。起初,巴图觉得这没什么,况且图雅婶待他很好,总是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他面前,抚摸着他的头发,笑盈盈地叫他“板弟”。可春天的时候,小弟弟出生了,看着阿爸和图雅婶围着小弟弟高兴得团团转的样子,被晾在一边的巴图忽然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是多余的。他开始躲避,不再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再在大炕上睡觉,而是在偏厅支了一张小床。他把心事折叠得整整齐齐,总是很沉默,躲着阿爸,也远离着图雅婶——巴图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成大人了。立夏以后,为了挣到更多钱养活一家四口,转场回来的阿爸去了城里打工;图雅婶一个人忙里忙外,过度疲劳的她奶水不足,吃不饱的小弟弟总是饿得直哭。昨天,巴图看到床头上的奶粉罐快见底了,而图雅婶几次看着巴图,欲言又止。
小弟弟的哭喊一声高过一声,巴图把心一横,闭上眼睛扎向了公狐狸,鼻尖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明晃晃的。
不一会儿,一张漂亮的红狐狸皮就完整地摊在了地上。我睁大了眼睛,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光滑的狐狸皮!
这张狐狸皮,也许能换来点什么。巴图自言自语。
巴图把狐狸皮挂在凉房下阴干。风吹过,猎猎作响,似母狐狸的凄叫,又像板弟的哭声。
那天夜里,小弟弟又哭了起来,嗓子都哑了;图雅婶的叹息声水一样漫过来,打湿了无边的黑夜。笼子里的母狐狸,把铁笼子挠得“咔嚓”作响,凄凄地叫了整个晚上。巴图翻了个身,把夜色重重地压在身下:要是阿爸在家就好了。
第二天,天還没亮,巴图就跑过来叫醒了我,扬起一个蛇皮袋子,让我和他一起去苏木的集市。我捏了捏那个蛇皮袋子,软软的,滑滑的。
我问巴图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故作神秘地说,你猜!
难道是……我叫了一声。巴图赶紧捂住我的嘴,说老爷爷还在睡觉,别吵醒了他。
我点点头,怀里揣上两个馒头,背上一壶凉开水,和巴图一起挑着装有红狐狸皮的蛇皮袋子,步行去了几公里以外的集市。
我想,巴图肯定是想用红狐狸皮换一套世界名著。
集市上,人来人往,买狐狸皮的人却不多。我悄悄地问巴图,准备多少钱出售这张红狐狸皮。巴图不语,只是伸出四根手指头来。
四十元,我说。
太少了!巴图摇摇头。
我张大了嘴巴:四张毛爷爷!我没有想到一只狐狸皮竟然这么值钱,要知道,那时我和巴图每个月的零花钱不会超过五元。四百元无疑是“巨款”了。
相继有几个人走过来,拿起狐狸皮仔细看着,啧啧称赞,但他们都在询问了价钱后摇着头离开了。
夏日的太阳热辣辣的,像打碎的玻璃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的脸、胳膊生疼。眼瞅着就要中午了,我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嗓子干得快冒烟了。对面就是卖冰棒的大婶,不用她吆喝,那甜滋滋、清凉凉的味道早已沁入我的五脏六腑。看看巴图,他也在舔嘴唇。
是不是卖得有些贵了,怎么大家都走了呢?巴图无奈地耸耸肩。
这个……好像是贵了点,但是这张狐狸皮真的很漂亮,红色的更是稀有。我也不确定,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识货的叔叔阿姨们,求你们快把狐狸皮买走吧。巴图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里祈祷。
这时,一个穿蒙古袍、手拿一支套马杆的大叔走了过来。他举起狐狸皮,从上到下地摸了个遍,又举起来对着太阳反复地照着。看我们只是两个孩子,大叔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问:多少钱?
巴图想了想,还是伸出四根手指头。大叔也伸出手来,把巴图的一根手指头压下去。巴图被压下去的手指头动了动,又顽强地伸了出来。
大叔摇摇头,转身欲走。巴图有点着急了,在他背后大喊:大叔,价钱可以再商量!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划过大叔嘴角,他转身回到巴图面前,又伸出三个手指头。
太阳照在头顶,豆大的汗珠从巴图的额头滚落下来。我扯了扯他的衣角,巴图一跺脚:成交!
拿到钱,巴图去对面的大婶那里买了两根冰棒,我俩一人一支。有风吹过,舔着冰棒,我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真是通体舒畅。
吃吧,反正钱也不够了。巴图说。
这么多钱还不够?我不懂巴图的意思。
顾不得吃早上带来的馒头,巴图紧紧地攥着钱,我们一溜烟跑到了供销社。钱被他攥得湿漉漉的,快出水了。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巴图左看右看,最后挑了两桶最贵的进口婴儿奶粉,花掉了280元。巴图把剩下的十几元钱揣在衣兜里,拉了一下愣神的我,说声走吧。抱起一罐奶粉,我想起巴图说过,那套带彩色插画的世界名著需要120元,忽然明白了他当初为什么坚持把狐狸皮卖到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