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夫子自道
2020-06-04危卫红
内容摘要:联系鲁迅先生生平,再次细读其“最喜欢”的《孔乙己》,我们竟至发现:酒店小伙计“我”和孔乙己都是先生影子一般的存在——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说,《孔乙己》近乎先生的“夫子自道”。既如此,对于孔乙己的形象与性格也颇有重新分析的必要。
关键词:《孔乙己》 夫子自道 形象 性格
据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二三事》中说:“我尝问鲁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他答复我说是《孔乙己》”。联系先生的生平,再次细读《孔乙己》,我们竟至发现:酒店小伙计“我”和孔乙己都是先生影子一般的存在,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说,《孔乙己》近乎先生的“夫子自道”——或许,这正是先生“最喜欢”这个短篇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鲁迅先生还说,写《孔乙己》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在此篇作品中,就表现于那些“愚弱的国民”所组成的“一般社会”对于酒店小伙计“我”与孔乙己的“侮蔑”——这种“侮蔑”却正是经历过“从小康坠入困顿”的先生当年从质铺和药店及“寄食”的亲戚家里所受到的那种“侮蔑”:这种“侮蔑”被少年鲁迅所“深味”,更在“迅哥儿”成为“鲁迅”的途路之中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们先看小伙计“我”这个少年的遭遇:“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在这个地方,小小年纪的“我”所感受到的氛围是:“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
鲁迅先生没有过在酒店当学徒或伙计的经历,但是在和这个小伙计一般年纪的时候,和药店、质铺的“渊源”较深。在《<呐喊>自序》中,先生写道:“我有四年多(据相关回忆,先生在此的记忆是不确的,实际应该是两年半左右——笔者注),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先生说“年纪可是忘却了”,应该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实际上,此时恰是先生的家庭开始“从小康坠入困顿”的时候,也即是祖父科场案发,父亲生病的祸不单行的时候,约从1893年前后开始——这个时候先生的年纪正是十一二岁,而这“十一二岁”对于先生的记忆是相当深刻的:在先生的其它小说里就多次提到这个时间段,如《社戏》里“我”到外祖家所在的平桥村去看社戏,《故乡》中“我”与闰土的相识就都是这个时候。那么,《孔乙己》中的小伙计“我”到酒店当伙计的时间为“十二岁”而不是其它年龄也就是其来有自的了。而质铺、药店和酒店一样是一个能够看见“一般社会”的所在,只不过酒店这个所在能够看得“更集中、更典型、更有普遍性”,所以先生选择了酒店作为“我”与孔乙己活动的场所。
虽然有“情面大”的荐头,可是,“我”到店伊始,即遭到掌柜赤裸裸的“侮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能够找得到“情面大”的荐头,说明“我”不是普通的贫乏难存的家庭的孩子,而最大的可能正是如先生这样“从小康坠入困顿”的人家的孩子。困顿人家的孩子,当然少有不“样子太傻”的——特别是在那些“愚弱的国民”的眼里。正因为这赤裸裸的“侮蔑”,才有“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的处境——这样的凶脸孔和坏声气,少年鲁迅是没少遭逢的:在质铺和药店出入的时候、在亲戚家“寄食”的时候、在被本家长辈逼迫在企图损害他家利益的决定上签字的时候……
而成年伊始,先生所受到的来自“一般社会”的“侮蔑”与孔乙己在咸亨酒店所受到的来自酒客们的“笑”又是何其相似!
同样是在《<呐喊>自序》中,先生就写到当年其无意于科举,“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的时候所遭到的“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以至于他的母亲为此而“哭了”:“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明显在其次,而那些来自于“一般社会”的诸如“你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之类的话语的刺激力量怕是远不止于让人“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罢!不过是在此处,先生用的是概述,而在小说中,则将孔乙己所遭受的类似的“奚落”与“排斥”具体化了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似乎颇有必要对孔乙己的形象与性格作一点别样的分析。
“站着喝酒而穿长衫”可谓是对孔乙己形象的经典描述了。一般都认为这表现了孔乙己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屑与短衣帮為伍的自欺欺人的心理。然而,细细一品味,我们认为,上述说法不免失之于表面——进一步品味,我们完全可以推测的是,这件长衫很有可能是“不会营生”的孔乙己唯一的一件外衣了,正因为没有第二件可供替换,所以才会“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更重要的是,这件长衫显现的正是一个“彷徨”于“短衣帮”和“穿长衫的”之间的形象。有意味的是,二十多年后,鲁迅先生自己正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一个人!只不过是孔乙己没有“荷戟”罢了。而先生若不是钱玄同一干人的鼓励和催促,再加上比孔乙己生的晚而活得长久一些,恐怕也同样不会“荷戟”的。而且,我们更可以说,在孔乙己所生活的那个“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时代,在那个“长夜难明”、“魔怪舞翩跹”的中国,于知识分子个体而言,“彷徨”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包括鲁迅先生)人生之常态,所以,我们认为,孔乙己穿长衫似乎不能简单理解为“放不下读书人架子”或是“自欺欺人”——如果脱下了这件长衫,孔乙己形象所显现出来的这种“彷徨”的深长意味就要大打折扣了!
孔乙己靠替人抄书换一碗饭吃,鲁迅先生也曾经“寓在这屋里钞古碑”,于一个传统社会成长的不得志的读书人而言,被命运或环境所逼迫,从事着非本意所在的工作,个中之单调、郁闷乃至于无聊应该是先生深有体会的!所以孔乙己“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又岂是一个简单的“好喝懒做”可以了得?譬之如李白,他“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却没有人说他“好喝”,孔乙己每每花“九文大钱”买两碗酒一碟茴香豆。怎么就是“好喝”了?所以,所谓孔乙己的“好喝懒做”只不过是“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而已,而这种“背地里谈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一般社会”的对于孔乙己的“侮蔑”。孔乙己给孩子们吃茴香豆则更可以证实我们的这一分析。从“多乎哉?不多也”这孔乙己张口就来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孔乙己将儒家经典《论语》读得颇熟,而给孩子们吃茴香豆,更可以看出儒家的核心思想“仁”对其影响颇深。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文钱一碟的茴香豆本来就是“不多”的,可就是这“不多也”的几颗茴香豆,孔乙己还能给孩子们“一人一颗”,这又岂是“好吃”之徒所能为之——或许,很多时候,“不会营生”的孔乙己——這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就需靠着这区区一碟茴香豆聊以果腹充饥呢:对比一下那些“阔绰”因而可以“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长衫主顾们对于一个为自己提供服务的孩子尚且“没有好声气”的情形,“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的孔乙己这不就是在“躬行”着“仁义”么?所以,在对这个作品进行分析解读的时候,我们结合鲁迅先生的本意,重点关注的应该是孔乙己所遭受的“凉薄”而非其表面所显现出来的诸如“好吃懒做”、“自欺欺人”等性格特征——这样,我们才可能获得更多的新的发现和更深切更符合作者本意的理解。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精选集[C].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1月.
2.鲁迅年谱编写组.鲁迅年谱 [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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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周作人、止庵.鲁迅的故家[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
5.危卫红.恰到好处的“十九个钱”:解读孔乙己性格特征的重要钥匙[J],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7年第5期.
(作者介绍:危卫红,海南外国语职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