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的时光
2020-06-04陈武
陈武
1
“老陈,帮个忙,邀请我去你家聊会儿,十点前打我手机,千万千万!”
老阳在电话里的口气很低,低到我只能勉强听到,而且有点急切和气喘吁吁。老阳就是夏阳。老阳并不老,可二十年前我们就叫他老阳了。朋友们都喜欢这么称呼他,他自己也喜欢这个称呼。他突然让我邀请他来我家聊会儿,我就知道,他遇到事了,需要搭救了。只有我们这些关系密切的朋友,才能懂他。
我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九点五十六了——这事干的,馬上就得邀请啊。
我立即拨通了老阳的手机。
“喂——”老阳拖长声调,又装腔作势地惊讶道,“老陈?是你啊?刚还提到你呢。”
“哈,这样啊,忙啥呢?”我也煞有介事地说,“好久没见你啦,朋友从山上拿来二两好茶,还有慧心泉的水,第一个就想到你了,有空吗?过来品茶聊天啊!”
“改喝茶啦?你有好茶想到我,就像我有好酒就想到你一样——给你带瓶红酒啊。对了,多多也在家,听说你家书多,二楼书房像个图书馆,正好参观参观。”
多多是老阳的老婆,上海一所初级中学的优秀班主任,天天跟学生斗智斗勇,对付老阳这样的艺术家绰绰有余。她要随老阳一起上我家来,我估摸着,这就是老阳让我邀请他来我家的缘由了,或者呢,和他要送我的那瓶红酒有关。那瓶红酒肯定来路不明(或有特别的深意),只有说是送给我的,才能自圆其说。
这些年,我一直宅在家里,写一些我愿意写的文章,过一种清闲的好日子。老阳就曾羡慕过我,认为我的状态极佳,不像他,一心追求太多的钱,然后用这么多钱过烂日子。但朋友们都说,他的话过于矫情,他的日子不是什么烂日子。难道不是吗?老阳是那种在我们这个俗气的世界里难得见到的真正的雅人,他画油画,画具有莫奈风格的印象派油画;他收藏吉他,据说还有一把李宗盛的手工吉他,有一把罗大佑弹奏过《光阴的故事》的吉他;他写诗、作曲、填词,自弹自唱无所不能。关键是,他还有钱。他有钱得益于早期承包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桑拿中心,因为酒店老板只是想靠桑拿中心招揽人气,几乎白菜价包给了他,一包就是六年。谁都没想到二十一世纪初的六年中国经济突飞猛进,六年里他赚得盆满钵盈,又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紧接着在新开发的东部城区买了几间门面房,没想到又赶上房价猛涨,又翻手一连炒了几套,如此妙手经营几年之后,坐收门面房的租金,一年就是四五十万的收入,便潇洒转向,回归到艺术家的队列里了。大约是在四五年前吧,多多以特级教师的身份,被上海某区的一所初级中学引进,他也随多多成了新上海人。但他的朋友圈还在本市,在上海待不了多久就要回来玩几天。可能正是他不断回来,才引起多多对他行踪的怀疑吧,多多也会和他一起趁着双休日回来,反正开车也就三四个小时,周五晚些到家,周六周日住两天,周日晚上再回上海。多多说是陪他,实际上带有监督的意思。但有时候,他也会不随多多去上海,而是单独留下来,玩个一周半周的(那多多的监督还有意思吗?那就是警示吧)。我们在一起喝酒或参加某个读诗会时,常听他接到多多的电话,催促他回上海。他都会把手机给我,让我和多多说两句。说两句,意思是证明和我在一起,好让多多放心。
根据我对老阳的了解,他昨天回来,晚上肯定出去见朋友了,喝酒了,而且,出了点小状况,否则,不会出现这种局面——我家有什么好参观的?多多是老师,什么样的图书馆没见过?我觉得我的责任挺重大的。回味一下老阳的电话内容,有两个关键词:红酒、邀请。我邀请他,很自然就实现了。红酒是他带一瓶来,这是要证明红酒确实是为我买的,为了让这个理由充分,我也赶快把我储藏的红酒放几瓶在书房的酒柜里。
半小时之后,有人敲门了。
果然是老阳和多多。
这真是一对神仙夫妻,老阳瘦高、英俊、长发飘飘,多多微胖、白皙、神采奕奕。我简单欢迎他们到来之后,便领他们到楼上的书房坐下了。我尽量少说话(怕言多必失),只顾烧水泡茶,悄悄观察他俩的一举一动。我已经发现老阳的神情是尴尬的,多多的微笑也不太自然,更主要的是,一向讲究的多多,既没有化妆,也没有带包。多多是老师,平时虽然不是浓妆艳抹,但也都是要精心修饰的,脸部保养、手部护理,一样不差,这回太素了。太素了说明什么?心情不佳呗。心情不佳到什么程度呢?连包都懒得拿了。
老阳拿过随身带的背包,哗地拉开链子,取出一支盒装的葡萄酒。
不等老阳开口,我抢先说:“你看,又给我带酒。知道我好这口啊?我这儿有法国波尔多AOC,原瓶原装,来一杯?”
“不不不……”老阳连忙说,“我已经对红酒无所谓了,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我接过酒,一看包装,全是外国文字。生产日期我认得,1993。我一边假装拼读包装上的字母,一边思忖着刚才的话有没有漏洞,一边想着这瓶好酒是不是小猫送他的?我的话应该没有漏洞,至于红酒是不是老阳的初恋女友小猫所送,我也只能猜测到这儿了。而我话里的用词也是有含意的,我强调了“又”字,说明老阳给我带过酒,我要请他喝一杯,说明我平时确实好这一口。老阳的话呢,更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看来我们一唱一和配合得还算天衣无缝,因为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多多掠一下长发,还扶一扶眼镜,神情不那么绷着了。
我这才放松下来。我和老阳合演的这出戏成功了。
我开始烧水泡茶,讲了这个茶是山民采制的野生茶,水是有名的慧心泉的水,也是今天刚灌装的。我们又聊了些上海方面的话题——这也是我的一个小策略,因为我并不知道昨天晚上老阳干了什么,一瓶1993年的红酒又意味着什么,适时地把战场开拓到上海,岔开话题便于顺畅交流。我还尽量多问多多学校里的事。最后,是老阳忍不住把话题又引到自己身上的,他说他最近很勤奋,画了一批画,感觉不错,大约有三十幅。我便怂恿他,可以搞个画展嘛。老阳眼睛突然放亮,又瞬间暗淡,表示三十幅中,有不少是重复的风景画,要搞展览,还得再精练精练,淘汰几幅,再增加十来幅。
还是在昨天,老阳自驾车来到久畹兰——因为事先约好,我在久畹兰喝茶等他。他一进来,我看他一点也不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也没有刚刚经历舟车劳顿的辛苦,不像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仿佛刚从外边散步回来,飘逸的长发,有破洞的牛仔裤,一双黑色休闲皮鞋和露出来的蓝灰色袜口,一件不知是时尚还是洗旧了的白色T恤,T恤上是一个正在演唱的吉他手——仅从装束和形态上看,老阳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倒像是个从本地某个艺术工作室出来的年轻的新派艺术家,旁若无人,目空一切,自命不凡。我跳起来招呼他。他迎着我狠狠给了我一拳,使了个只有我能会意的眼神。
胡老板正要征询他喝什么茶时,他竟然要喝葡萄酒,并说,反正不用开车了。我正担心胡老板为难,没想到茶社还真有。胡老板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瓶葡萄酒,优雅地给他倒了一杯。接下来,我们开始聊正题,又参观了已经腾空的大教室。整个过程,从布展、开幕式的流程说下来,也就几分钟,感觉他也没认真听,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他似乎很满意。可能是为了感谢胡老板和我吧,他晚上要请客。我看他心里有事,就婉言谢绝了。他说好,等开幕那天再聚。然后,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匆匆告辞了。
但是,画到了的时候,老阳却迟迟不露面。胡老板打我电话,挺急的,因为明天就是周六了,周六上午十点,就是开幕式了,如果不及时布展,时间上怕是很紧张了。胡老板在电话里跟我说,在画刚一到时,就联系了老阳,可他就是不接电话,联系多次都不接,让我再联系一下。我正准备给老阳打电话时,手机就响了,是老阳!真是心有灵犀啊,我赶快接通。只听老阳说:“喂,老陈,麻烦你个事……帮我布个展。另外,如果多多打你电话,你就说我刚和你在一起布展……反正你知道怎么好就怎么说,明白吧?先这样啊。”老阳果断地掐断了电话。
这家伙,这事做的,也太大条了吧?看来搞画展,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但是,什么事比画展更重要呢?什么事能让他丢下画展的布置而去忙别的呢?我来不及多想,赶快赶到久畹兰,我得替他救这个场子。
现在,我的感觉,不仅是在帮老阳的忙,也是在帮胡老板的忙了。对于胡老板和久畹兰来说,画展是一件大事,因为她已经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推送了一篇文采华丽的预告,她的朋友圈都知道了这场规模虽然不大、艺术水准却相当高的小众油画展了,点赞的人很多,而且很多朋友都转发了。我也转了,老阳和多多也点了赞。现在,在布展的节骨眼儿上,老阳却玩起了失踪。
我和胡老板及久畹兰的工作人员,把一个个画架组装起来,再把老阳的作品一件件摆放到架子上,又核实了卡片。在做完这些工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就是说,我们忙了整整一个下午。而在这个过程中,老阳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但我还是松了口气,胡老板同样也像完成了一桩大事似的露出了笑容。我还拍了几张展厅的全景和两三幅代表作,发在了朋友圈,并且在文字说明上,让人感觉是老阳和我一起布的展。
在翻看朋友圈时,我发现很少露面的多多也发了篇微文。
多多在朋友圈的这篇微文引起了我的兴趣。多多只发了一张图片,我一眼就看出来是老阳的画,这幅画截取的是我转发胡老板公众号里的一幅。画面上是一个夸张的人脸。老阳喜欢画人脸,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好朋友他都画过,他画过我在吃早餐时的造型,虽然有点形似,但变异得太厉害,感觉并不好。老阳准备参展的这组画里,也有几幅人脸,我当然辨别不出是谁了。而多多发的这张,同样变异得厉害,不仅五官不清,连脸型也模糊,仅从色彩上能感觉到应该是位女性。再看多多的文字,我觉得有点意思了:“某人邀请我周末回故园搞画展,被我无情拒绝。我冷漠地说:我得回家带猫撸猫。某人立刻受到一万点暴击:宁愿陪猫也不陪我!猫重要还是我的画展重要!天哪,问我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亲爱的某人,你辛辛苦苦管理家产事业,挣钱养家,早起晚睡拼命写诗画画,还作词作曲弹吉他会朋友,而我的猫呢?它们只会吃了睡,睡了吃,偶尔打个呼噜卖个萌而已。所以,当然……猫更重要啊!因为你有你的三妻四妾狐朋狗友,而我的猫,只有我啊!拿自己和我的猫相提并论,是多么的不自量力啊!”
什么情况?多多的这段文字看似风趣幽默,云山雾罩无厘头,让人不明所以,实则又暗含多重意味,特别是这里的猫,和小猫有无关联系?真不知道他们又在玩什么斗智斗勇的游戏了。
4
老阳还是露面了。老阳在周六画展开幕的凌晨,给我来了电话,要我在七点之前赶到久畹兰,他要换几幅画。
这家伙,不是添乱吗?
這次老阳倒是守信,我赶到久畹兰时,他已经到了,他从车上卸下来的画就靠在久畹兰的电梯间。我们聊了几句,主要是我问他这两天怎么失踪了。他倒是轻描淡写,说没失踪,画画了。我知道他在本市还有一套住宅,也是他的工作室。但我不相信他这时候还能画画。可是他又确实带来了不少画,共十五幅呢,肯定不是这两三天里画的。
等胡老板开门后,我们赶在八点半工作人员上班前,把画换上去了。老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换哪幅画,直接就把原画撤下,把新画摆上。对于他新换上去的画,老实讲,确实更好,不仅是画的色彩更为准确,构图也有穿透力,和他一贯的画风不太一样。老阳对新换上去的画很满意,一连拍了不少照片。
九点以后,陆续有观众来了,有不少是老阳和我共同的朋友。在画展简短的前言上,我和胡云的名字都出现在上面,是以策展人的身份出现的。所以,我们三人一起在门厅里迎接、招呼各路来宾,向他们寒暄问好。让我和老阳都非常吃惊和没有想到的是,在来宾行列里,居然有一张我们非常熟悉的面孔,穿一身考究裙装的、很出挑的——哈,这不是多多吗?
多多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来了个突然袭击。看她一脸狡黠的笑,我就知道她有多得意了。
但是,我和老阳的吃惊也是不一样的。我的吃惊里,更多的是伴着惊喜。而老阳的吃惊很快就被更大的吃惊取代了。当然,他更大的吃惊,别人很难察觉——完全被他强装的喜悦掩盖了。只有我能看出他喜悦背后的惊慌和错乱。我觉得我要帮帮老阳,同时还要让多多感受到我的热情——在我的暗示下,多多被工作人员引导到贵宾室了,那里备有茶点、水果和各种饮料。
多多刚脱离我们的视线,或者说,我们刚脱离多多的视线,老阳就快速走到我身边,小声而急切地说:“你去和多多聊会儿,稳住她,我要把早上换上去的画再换回来。”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老阳在我愣神的时候,猛地在我腰眼里抵了一下,示意我赶快去办。
我走进贵宾休息室,对多多哈哈笑道:“老阳看到你来了,牙都喜掉了,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吧?”
“就你会说话——他的牙不是喜掉的吧?是吓掉的吧?路上有什么顺不顺的,到了就是顺的,要是不顺,就到不了了。”
我听得出来,多多的话是故意找碴,或者不大想跟我讨论这个事。我问她喝点什么。她说她车子里有水。我要给她来杯咖啡。她说不用。我要给她泡杯云雾茶。她说不喝。我要给她来杯果汁,她更是摇头。我就知道了,她不是不用,不是不喝,是不想用不想喝。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热情下去了,这会让她产生怀疑的。
“还没回家吧?”我还是没话找话地说。
“没有,我妈不知道我来。也不知道夏阳都回来几天了。”多多的后一句是对老阳的不满。
我替老阳遮掩说:“这几天都忙布展了。”
“是啊,也辛苦你啦……我看看画展去,咱家老阳不得了啊,闹这么大动静!”
“那是啊……为老阳骄傲吧。”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才几分钟,老阳不会还没有换好画吧?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劝她吃个点心,还推荐了一款桃花糕,说这是以一个月前的新鲜桃花为主要原料配制的。
“是吗?桃花糕?我等会儿再吃。”
多多还是到展厅来了。
还好,早上新换下去的画,又被老阳换回来了。现在,在展厅的三十八幅画,又都变成从上海托运来的那批了。而换下来的画,转眼不知存放到哪个房间了。
多多一幅一幅欣赏画去了。老阳也在准备接受电视台的采访了。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知道那十五幅画,究竟是谁画的,其实,我已经猜到了,那应该是小猫的作品。老阳想在自己的画展上,在展出的作品中,掺杂十五幅小猫的画,这又是什么目的呢?如果真是这样,对于老阳这几天的失踪,我似乎找到了注腳。多多驱车几百里赶来出席开幕式,赶来看画,也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5
半年之后,已经是秋末冬初了,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阳保持着见面和联系,一月一次或两次,不算频繁,不算密集,也不算疏淡,喝喝酒,品品茶,谈谈闲话——总有说不完的闲话,也会聊聊他新画的作品(微信朋友圈他经常发)。说到画,他依然是热情不减,兴致盎然。偶尔的时候,我会故意提到小猫,说她的音乐和绘画,甚至她的诗,他会突然停顿一会儿,就像打了一个嗝,眼睛亮一下,神情跟着就暗淡了。然后,说:“小猫是天才。”就转移别的话题了。
有一天,老阳来电话,请我给他作一首歌词。他是诗人,写了无数首诗,也写了无数首歌词。他的诗,有时候就是歌词。或者说,他是把诗当作歌词来写的,他在很多场合唱诗。如果谁有兴趣,到酷狗音乐、虾米音乐、网易云或QQ音乐搜一下,他的歌会跳出来几十首。这些歌,词、曲、唱都是他一个人。了解他的朋友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他大量音乐作品的九牛一毛而已,就像我们并不知道他画了多少幅画一样,展览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一个专业人士,突然让我给他写词,有点说不过去啊。但是他的理由也充分,让我写一首来纪念我们二十多年的友情,名字都给我起好了,《我家住在新浦街》。一听这名字,我就知道什么调调了。我脑子里迅速出现二十多年来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创作的冲动油然而生,一首三四十行的歌词一挥而就,我得意地通过微信发给了他。他的反应和我一样,觉得写得很到位,是他想要的东西。第二天,他就打我电话了,要我邀请他参加读诗会,以读我的诗为主的读诗会,还要在读诗会上唱诗,就唱《我家住在新浦街》。并且,和以往一样,让我在某个时段里电话邀请他从上海回来。
我照他的指示,电话打了,邀请函发了,时间就定在本周四。
老阳提前一天到了。照例,跟我们照个面,打几句哈哈,他又忙别的去了。
参加周末读诗会的诗人没有几个,就一桌(十二人),而且人选都是老阳确定的。我到得比较早。但,在比我到得更早的人当中,不仅有老阳,还有多年不见的小猫。
这也算是惊喜了,能在这种场合见到小猫,是我没有想到的。
老阳经常给我们带来惊喜,也偶尔给我们带来小麻烦。小猫今天能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小麻烦——老阳就不怕多多再像上次画展那样搞个突然袭击吗?看来老阳是考虑周全的。因为这个诗会不是放在公共场所,比如久畹兰这样的地方,而是一个私人的小型会所,比较隐秘,这是其一。其二,在时间的选定上,是在周四。周四不是周末,多多就是有心要搞突然袭击,也得专门请假了。
小猫也看到我了。她跟我举了下手,幅度不大,只是个简单的示意。我却发现小猫的精神特别不好,脸色苍黄,眼神无光。还好,她脸上露出的笑意(尽管是强装的),还能看出以前的风姿。我走到小猫身边,试图和她打个招呼,毕竟,很多年不见了。但,距离越近,越让我心里意识到小猫确实不是以前的小猫了,她憔悴多了,像一朵枯萎的花。
“你好!”她说。仰着脸看我,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也好啊,好久不见啦!”我说。
“是啊,好久了……”
老阳也过来了。老阳对小猫说:“这是老陈。”
“知道的……”
老阳说:“能请到小猫,不容易的,等会儿你主持,我拍拍照片,请小猫第一个读诗。”
“不呀,我是来听你唱诗的,听你唱老陈的诗。”小猫声音很低微。
待我们都坐下后,我收到老阳发的一条微信:“小猫身体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你知道就行了。开始吧。气氛由你掌握。别提小猫的病,也别让她多说话。”
老阳的微信里,传达了许多重要的信息,我能感受得到。我悄悄看一眼小猫,看看她的神色。她很平静。即使岁月在她脸上留有痕迹,也在眼睛里和神态上做下记号,但此时,她很平静。
读诗会开始了。我简单介绍了来宾。在介绍小猫时,我特意强调了她不仅是诗人、作曲家,还是画家。我注意到在我介绍她还是画家时,她的眉毛跳动了一下。按照我和老阳设定好的程序,先由老阳唱一首歌。就是我写词的《我家住在新浦街》。老阳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在摆好的麦克风前坐好,抱起了吉他,没有别的辅助音乐。只见他酝酿一下情绪,开始弹奏,在并不复杂却异常忧郁和怀旧的一段前奏之后,老阳用带有磁性的、略有沙哑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那夜已近十点
我骑车在海连路上
经过当年的麻纺厂
只是早就看不见
那些雪白的姑娘
我家住在盐河东
华联后边的河南庄
那些年时常来喝酒的兄弟啊
你们如今在何方
谁还会在民主路上
静静地等待一场雪
谁还在曾经的大转盘
唱着轮回的歌
谁还会在陇海线上
聆听遥远的汽笛声
谁还在空旷的蔷薇河
仰望最初的星空
我家住在盐河东
华联后边的河南庄
那些年时常来喝酒的兄弟啊
你们如今在何方
老阳深情地唱着,所有人都保持音乐响起时的姿势,托腮的,歪头的,耸肩的,一只手支着下巴的,端着茶杯做喝水状的,像雕塑一样,生怕动一下,产生一点点动静——哪怕是细微的风,也担心惊扰这好听的歌。是的,真是太好听了。我不止一次听过老阳唱歌,唱别人的歌,唱自己的歌,应該说,这一次,或这一首,最让我动情,不仅是因为我写的词,实在是音乐、声调和他的全情投入触动了我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了。我看到小猫也眼含泪水,鼻翼在微微抽搐。有一个女诗人,竟然两手掩面,饮泣起来。大家都沉浸在对遥远往事的回忆中,仿佛回到旧日的时光里,那骚动的青春,无序的情感,不可名状的忧伤,还有街头酷酷的哼唱,全部蜂拥而至。
老阳演唱后,是读诗。我临时改变了计划,别读我的诗了,读小猫的诗。
小猫推辞不过,要发表感谢的话,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几句,主要是感谢生活,感谢朋友们,感谢父母把她带到这个温暖的人世上,还感谢老阳和我,能在一个特别的场合,展出她的画,虽然不是她的个人展,但能以这样的形式亮相,也弥补了她人生的遗憾……
6
当今年的第一场寒流光临小城的时候,老阳的电话不期而至,他声音低缓而沉痛地说:“老陈,小猫走了……我要回一趟新浦……明天就回,我要为她唱诗……请你……请你随便找个理由,邀请我回去一趟,晚上六点后都可以打我手机……”
我听到老阳哽咽着,没有说下去。但,我听明白了。挂断了电话,我看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十分了,想个什么理由呢?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空白……难受吗?还真的很难受,邀请多年的好友回一趟故乡参加朋友的葬礼,居然要用这样的形式。
电话打完不久,我又想起一个事来,给老阳发了条微信:“那瓶红酒,我替你保存着了,那是1993年的酒,我知道,那一年对于你们一定有着特别的意义。”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