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贾平凹
2020-06-04何胜江
何胜江
与贾平凹先生相识是在上个世纪,算来已经快二十个年头了。第一次是我和靖安兄专程到西安拜访他。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初冬,平凹的朋友提前约好十二月十九日上午去他的书房。我和靖安兄前一天晚上从兰州坐火车,第二天一大早就到西安城了,一下火车我们就搭车直奔他的住处。那时他住在太白南路广电家属院。贾平凹是名人,此前我阅读了他的好多书,是他著作的忠实读者,用现在人的话说是他的“粉丝”。要去见这样一位大名人,一路上设想了好多,心情总是忐忑不安的,心想这人肯定是文质彬彬的,大派头的。想着想着就到了他的楼下,电话联系,住在六楼左手,他正在书房等着哩。我们急急上到六楼,左手门上贴着一张民间木刻板印的门神像,陈旧的保险门框周围油漆多处脱落,露出了斑斑铁锈。我对着门轻轻敲了三下,铁门上方的猫眼窗打开了,隔过铁格护栏看到了一张乡村教师模样的脸面,随即门被打开,一口浓浓的陕西腔:“来哩!”一进门,看见室内随处堆置着各种陶罐、佛像,大书案上一方很大的端砚石内盛满的清水倒映着墙壁上的“大堂”两字,整个书房弥漫着古气。
早就听说先生不爱多说话,特别疲于和生人进行长时间的语言交流。我们喝着先生亲自沏的好茶,聊着聊着,竟意趣情投。他看着我写的字,我帮他铺纸调墨;出于心中的愉悦,他欣然挥毫写了好多书法作品。短暂的接触,他独具的人格魅力和博大精深的学养深刻地打动了我。喝了一天茶,也说了一天话,写了一天字。时间过得很快,在快乐中我们成了兄弟一般的朋友。
此后的接触,短信电话经常联系,有时书写明信片祝福。我们都是农民出身,我们都喜欢吃从大山的土里长出来的五谷杂粮。这以后,我经常给他带去通渭的苦荞面馍馍等。我介绍着自己土里土气的故乡,邀请他到我的家乡来。贾平凹是名人,名人很忙很累;他不缺钱,不缺名,缺的是时间。许多找上门来的人和事总是粘住他,多时让他集中不下时间来写作和休息。我怎么能随便把他邀请到我的家乡来哩,当时只是说说而已吧。
贾平凹是壬辰龙相,农历二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二○○一年,我受邀到西安给他过生日。男人四十九是人生的大坎,好多远近的朋友为他祝福祝寿,场景自然热闹。席间,我又邀他到我的家乡走走,散散心,看看我那儿的风土人情。这次他应承了,说天暖和了到你那换换空气,歇歇脑子,去看一下你生活的地方。
二○○一年,五一刚过,我就与平凹先生联系,直到六月底计划成行。那时,我在通渭县粮食局工作,请了一周事假,准备去西安接贾平凹。路途遥远,还得有个好车去接,不得已只有向靖安兄借车,连车带司机,从平凉到西安。第二天早上,我和贾平凹及随行的陕西省教育学院画家王志平老师一行,经长武、华亭、隆德、六盘山、平川、白银、靖远、会宁、兰州、定西,一路走下来。高山平川,沙漠煤田;长天大日,阳光风雨;触景生情,笑语欢歌。所到之地,尽兴挥毫,留下了很多墨宝。最后他来到了我的家乡。
前一天我们住平川靖安兄家,定西市委石晶书记是靖安兄的好朋友。贾平凹是有身份的名人,想让地方上接待得体面些,当时靖安兄便给石书记打了电话,并求平凹先生写了个字带着。我们来到定西市后,石书记因刚上任,当天他陪省上老领导考察,便安排接待处的罗小平主任招呼。黄周会副书记赶来认贾平凹这个老乡,陪同吃了晚饭后便安排我们住到了定西宾馆。市上领导忙,石书记晚饭后匆匆到住处看望了一下贾平凹,嘱罗小平安排通渭县委接待。贾平凹怕打搅,早起就往通渭走。
当时,通渭县委书记张敏政正在中央党校学习,主持工作的是副书记雷长丁,雷书记有病又不在单位。我当时就给石书记说县政府郑红伟县长热心文化,给郑县长说说安排接待更好。不巧的是郑县长带着几个部门的领导到北京出差了,安排政府办副主任李进林出面作陪。住通渭宾馆后,贾平凹要求到农村走走。贾平凹、王志平、李进林、我和司机何东涛一行五人到我生长过的碧玉乡。原本是到我家去的,司机一脚油门把车开到了碧玉乡老虎湾山下,就近到了景木岔。这个村庄坐落在老虎湾山腰处,这里又是政府树立的“121”集雨抗旱工程点。时值初夏,天气异常干旱,由于村庄地处高山腹地,再加集雨节灌,水肥充足,农户园中果蔬正长得郁郁葱葱。避开了城市的喧嚣,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先生自然高兴,在一个用红漆写着“陇原第一窑”的集雨窑前我们合了影。
通渭人历来勤劳,农村的巷道、农家院落都收拾得干净利落。我们在村子里随意行走,也没提前给任何人招呼,一切都是随机的。时值农忙,村民都上屲干农活去了,庄子里的道上除了几只猫狗穿过,看不到人影。奇怪的是几十户人家的大门几乎都未上锁,足见庄风良好。从一家的庄墙根经过时,看到这家的一棵牡丹树枝从丈把高的墙头伸出,先生说这家肯定有漂亮女子。我笑了笑,为了验证先生的话,便推开这家虚掩的大门。走到院子中央,果然从西边厢房走出个端庄素朴的少妇,手里提着一篮野菜,一边捡一边笑着,招呼着我们,没有一点陌生感。把我们引到东边的厅堂,给每人倒了一碗泡着香椿皮的滚水。先生朝我笑了笑,我们都会心地笑了。这个家收拾得干净卫生,院子里的一侧靠墙处围了一个大花园,高大的牡丹树盖住了半个院子,园子里众多的小花簇拥着牡丹树。
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农家。大门敞开着,黄土院子用糜子做的细扫帚扫得明光发亮。大公鸡在厨房门口昂首站立不走了,一位满头银发面容慈祥的老妈妈笑着走来,从门洞往里看,厨台架板上,碗口朝下错落地垒起来,一眼看去像缠枝花团一样。平凹先生不由地走了进去,“艺术”、“干净”、“卫生”、“科学”,先生的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着。出门后先生还在不停地念叨,这儿的农民真好。一个扣碗的方法,就让先生赞叹不已。
有户农家的大门是厚厚的榆木板做的,门板的年轮被风雨捶磨得深渠条条;曲线上留下的岁月包浆,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门紧闭着,没有锁,但无法敲开。我们正要离开时,一位老翁走来,笑眯眯地说,你们在研究我的门吗?我看你们都是高人,打个赌,谁能打开我家的门,就请喝我的罐罐茶。我们便围着土门怎么弄都打不开门,而且没发现有插销或上锁的地方。老翁见无着,便让我们靠一边,他走到离门不足一尺的地方动了一下墙上的砖块,大门“咣当”一声开了。此后老人告诉了这个秘密,说这是祖上为防盗贼偷驢而发明的一种带有机关的暗锁,从不传外人的。哈哈,老翁把我们当自家人了。
先生兴致颇浓,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他说,你说这里穷,我看比我们陕南富得多,特别是精神上。边走边问这里的民俗民风、居家风水、建筑构成等,我告诉他,我们这里农村建宅很讲究,从大的风水讲,要藏风聚气,后靠前照。就是说住宅后背要有靠山,门前要有水照,左青龙右白虎相辅相映,山为仁德,水为智慧财源。建筑构成上,什么“四檩四噙口”“四门八窗”“滚椽挂椽”“里滚外挂”等等,按人家的品行德望而定。先生问我,这家客房用椽“里滚外挂”,为何大门上用滚椽不用挂椽?我说,这个很重要,若大门外挂,就是“乱箭射主”,是建筑大忌;且大门内外的照壁、门墩的高低、门的大小等都有讲究。进得一家厅堂,先生问:家家厅房挂中堂对联,而所有对联都是七言,这有啥讲究?我说,我们这儿农村人挂字画真有讲究。厅房是一家请神祭祖、招待贵客的地方,不能亂挂字画。中堂内容必须选吉庆、祥瑞、阳光、向上的;对作者的人品也有要求,若作者品德不行,所作中堂恐冲犯堂上祖宗神灵,绝不能入室悬堂。在对联上特别讲究字数,以“鲁班文公尺”取吉,以“生、老、病、死、苦”的人生过程,取“生”为始,“老”为终,吉数为“七”,求做人做事有始有终之意!先生听得兴奋,怕一时记不住遗忘,便随身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来。在农家每每见到一些诸如红泥火炉、铸铁火盆(熬罐罐茶用)、水烟瓶、厅堂供器类的老物件,先生都要详细地询问使用方法,还不时地让随行的王志平老师拍照。
夜幕渐渐降临,肚子也饿得叽咕响。先生毫无饿意,还不想回城,我可受不了啦。我想把晚饭临时定在农家。村子里的农民陆续地从地里往家走,我挨个问了几家,都说一下子做不出这么多人吃的饭。正愁时,我看到两个大麦垛旁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在看着我们,一问在上初中哩,我便招呼他,说这位先生是你们课本上写《丑石》的作者贾平凹,和他照个像,你就一定能考个好学校。
在草垛下我给先生和小伙子照了个相(几年后,我去景木岔,拿着照片找这个小伙子时,他真的已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当时我让小伙给他妈说给我们做顿饭吃。孩子的妈妈很热情,放下了家里的活,说家里没有好吃的,只有黑面和苦荞面,洋芋这个季节没有新的,只有出过芽的旧洋芋。我说行,就做“绿荞面酸棒棒”。虽是旧洋芋,孩子从园子里割了一撮韭菜,精细的刀工,纯正的胡麻油,一碟洋芋丝,一碟绿韭菜,炒出了满院子的清香。小院里,大杏树下,一张长方茶几,大家围了坐定,可口的农家饭上桌了。先生也不客套,大嚼大咽起来,一连吃了三大碗,还直嚷嚷着没吃够。临了他还说:“这顿饭是我大半辈子吃得最美的一顿,在城里有这样吃的就好了。”还建议我到西安城开个这样的农家小吃馆,保证生意红火。
在贾平凹先生离开通渭的前一天晚上,郑红伟县长出差从北京回来,和郑俊清副县长到宾馆看望了贾平凹先生并详细介绍了通渭县书画事业的发展情况。
通渭一行,对先生感触良多。墙上有字画,门上有斋名,字画的格式、内容、书写者的品行都有讲究,“耕读第”、“居之安”、“厚德堂”,先生看着看着,时不时地发出由衷的赞叹。住在这穷山僻壤的人们竟然这等酷爱字画,崇尚文化,真是不可思议。早茶时,先生还让我再讲讲通渭,通渭的文化、通渭的人、通渭的事。在陪先生聊天的同时,又陪他走了通渭城里的许多大街小巷,吃罐罐面、喝罐罐茶、抽水烟瓶……我看到了先生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他说回去要写个东西。
第二年(二○○二年)的春天,我去西安看望先生,给他祝五十大寿。在他的书房,他让秘书小施拿来刚出版的一本《美文》杂志,翻开第一页,递到我面前说我写了一篇小文,记录我们当时的行踪,作个纪念吧,并在扉页题词:“我去通渭,胜江陪我去了多处,相谈甚欢,此文小记当时行踪,以存怀念。”《通渭人家》后来又被《新华文摘》、《读者》、《书法报》等二十多家报刊转载,并入编贾平凹《五十大话》等散文集。通渭由此一时在全国出了名:“耕读之家”、“忠孝为本”、“民风淳朴”、“知法守法”、“翰墨飘香”、“书画通渭”。记得当年贾平凹去平凉,在金丝猴香烟皮上写了一篇《柳湖春色》的短文,后来多次被散文选集刊发,虽寥寥数语,对平凉的宣传影响极大。在散文《通渭人家》中,平凹先生真是说尽了通渭的好话。“正是心里干净,通渭人处处表现着他们精神的高贵。你可以顿顿吃野菜喝稀汤,但家里不能没有一张饭桌;你可以出门了穿的衣裳破旧,但不能不洗不浆;你可以一个大字不识,但中堂上不能不挂字画。”“通渭的孩子以能考上大学为孝子”,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就是“谁家的门风好”。“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就连爬在父背上的小儿也会用手指在父亲的光头上写字”。
平凹先生曾两次到通渭。第一次是二○○一年七月二日,是从白银平川一路采风路过,在通渭住了三天,走了碧玉乡景木岔,写了《通渭人家》的散文,当时我们接待贾平凹很简陋。第二次是二○○四年元月,住了一周,主要是散心、写字。因时近年关,气候变冷,每当应付完求字、求教、求见者之后,我陪他上清凉山、登笔架山,聊天散步。到我家喝茶时,他见我盖了新楼房,笑着说:“你还真行,鸟枪换大炮哩。”到家,他帮我鉴定古陶器、古书画。其中,有一马家窑红陶和小洮砚,他喜欢,我便送给了他。他还和随行者站在我的书房欣赏五年前给我写的“自有清正之气——读胜江书法作品有感平凹己卯”的横幅。平凹先生说:“现在看来,这字写的还算洒脱,今天还写不出来呢。”这天晚上,时任县委书记郑红伟和副县长卢效英到我家看望贾平凹先生,并一同喝了罐罐茶。
今又是一个七月初,麦浪滚滚时,“我还要来通渭,带上我那些文朋书友”,“我要让他们都来一回通渭!”。
记着先生的承诺!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