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话
2020-06-01马维衡
马维衡
(接上回第五回第三节)
节后刚上班四天,去二便派往出差去了。却说这苏州,原本是去二熟悉之地,因采办之物尚待数天,次日一早便故地重游到双塔寺;临近中午,又信步到沧浪亭。刚进园门,便见餐厅一座,腹中顿觉饥饿。走了进去,见客人稀少,便点了一碗白汤卤鸭奥灶面和两碟小菜。结账时年轻的服务员笑看着去二问道:“我叫方子玉,看你好生面熟。”去二想了想,也笑道:“你说的倒是,我们好像是在去年的南京曲会上见过。”子玉抚掌笑道:“你说的不错,你唱的那支《红犁记·亭会》【桂枝香】,味道极浓,至今记忆犹新,不知是何人传授?”去二道:“此曲是南京王正来老师亲传,我记得你是在苏昆剧团的,怎的来此做了服务员了呐?子玉道:“你有所不知,这餐厅是我们顾笃璜先生出资开办的。因生意一直不好,雇不起人,平日闲时便来帮帮忙。”“那顾先生不是昆剧研究所所长吗?怎的开起餐馆来了呐?”
子玉道:“说起顾先生此举,到实也让人敬佩。苏州‘怡园原本是他们家的,解放后被公管了。前年落实政策,政府补偿了他十八万元。顾先生家,世代书香,数辈酷爱昆腔,到了顾先生犹甚。他一生致力于昆曲,有感于我们传字辈老先生均年逾古稀,近年来又不断相继离世,眼见好多绝艺均被带走,心急如焚。因此出巨资,从国外购得摄像设备,为他们录音录像,保存珍贵资料;剩余的一些钱儿,就开了这家餐馆。原本想赚些钱再用于昆曲,你想我们顾先生是个文人,怎懂得经商之道,开办以来,只红火了半月,生意便渐渐清淡了下来,近来已到入不敷出的境地,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几时。”
去二敬叹道:“顾先生此举是让人敬佩,此次来苏欲想拜见于他,不知子玉兄可方便引荐?”子玉道:“你来的正巧,今下午三点,他们在贝祖武先生家同期。你且稍待,等客散了,我清洁一下餐厅,便带你前往。”
二人来到了一座高师巷大门前,只见门是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宝石绿琉璃瓦。高约十丈,气派非凡。原本那宽阔的大门,曾几何时用青砖砌小,改成了极不协调的独扇门儿。子玉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穿过了短短的一段曲折暗廊,便见藤竹茂密,奇木傲立小院。绕过了一段回转曲廊,穿过圆门,又进了座大大的花园。只见园内古木参天,树枝相连,真个是另有一番天地。转过石径小道,便走进了一座修建得极为精致的敞轩,轩的三面均是雕刻有精细菱花的杉木门窗,二边用圆形雕花罩隔把室内一分为三。厅内虽有数件精致的红木家具,因不成套,且又摆放散乱,甚觉空旷了些。去二刚欲停足细看,子玉道:“还在后面呢,我们继续前行吧!”
穿过敞轩,绕过西廊,又进了一小亭。亭子中间置有石桌石凳。站在亭内环顾。则见三面粉墙的漏窗中竹影随风游动,透过绿丛可见月洞小门,虽时值春寒,门后仍然绿荫一片。在这浓荫的绿色笼罩下,真不知小院深深深几许。出亭,穿过湖石假山,便见依山而建玲珑精巧的书斋。二人拾阶而上,敲门入内。室内虽不甚大,但极清雅。见图书满架,盆景盈室,彝鼎纷呈。红木画案四周已坐满了七八人。子玉给各位问好后道:“这位是王正来先生的学生,扬州人,名叫冯去二,因公差来苏,特来拜见先生和顾老师。”贝祖武先生身材高大,着一身新的藏青色中山装,脚蹬元宝口黑色布鞋,体态微胖,神情极为端庄儒雅。他连忙起身道:“原来是正来先生高足,恕老朽不知,未能远迎,还望恕不敬之罪。”
去二闻言,惊得不知所措,慌忙回礼道:”久闻贝老先生和顾老师大名,今冒昧前来拜访,多有打搅,还望诸位老师宽恕。”祖武先生大笑道:“今正昆曲衰微之时,有你等青年人喜好,我们是喜之不尽,何怪之有,快请入座。”随即祖武先生便一一介绍了座上的诸位。
顾笃璜先生,身穿一件浅灰色中装,面色洁白文静,目光犀利。花白的平顶短发根根直立。只见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和那王正來学昆曲有多久了?”去二惶惶恐恐道:“已有一年多了。”“能否唱一曲于我们听听呐?”去二正犹豫,子玉道:“我曾听过他的《红梨记·亭会》【桂枝香】,味道老好咯。”顾先生道:“那你就唱这一支吧!”祖武先生从笛架上取出了根枣红色的笛子,递于贝唤智先生道:“就请你为他奏笛一曲吧!”去二唱罢,掌声四起,尹建民团长道:“不急不躁,天生一副巾生的好嗓子。”唤智先生道:“果然味道好浓。要是将‘只落得三个字中的‘只字断一下,‘落得二字连起来唱,就更妙不可言了。”祖武先生也道:“还有最后‘长吁千百声的‘声字,若能归韵到‘孙字上去,那就更为完美了。”
顾先生道:“听你所唱,已俱火候,已非三年之功,只是真假声交替明显,参差起落生硬,有点‘阴阳怪气之感。毛伟志,你去教教他。”毛老师起身携去二至园内湖石山中道:“昆曲甚是讲究,极为难学及精。依你刚才所唱而言,已算难得。”去二道:“我也觉得有顾老师所言之病,如何解决真假声问题,使之过渡自然,结合完美呢?”伟志道:“我有一法,即是唱中低音时用‘瞳音,便能使嗓子宽窄适当,变换自如,不露痕迹。去二道:“这‘瞳音如何使法,还请毛老师示范一二。”伟志老师清了清嗓子,局部教唱了数遍,又完整吟唱了一遍。又让去二唱了一遍道:“这就好多了,唱时不仅要凭借嗓子好,在发声方面还需下功夫。加强口腔共鸣。这用气用力是大有讲究的。有气无力则飘,有力无气则拙。”去二道:“我闻前辈曲家唱曲时好像很用力?”伟志道:“你说的不错,前人对吐字行腔的审美,喜欢清刚纯正的音色,因此前辈巾生的唱念均咬字狠重。以力行腔,不免强拙,滞涩。后来,在俞振飞、周传瑛先生的倡导改进下,便注重以气行腔,用气领力,用气抚力。即使唱到高腔时,仍然要做到从容舒展,声情并茂。俞振飞先生更为注重昆曲的含蓄美,又发明了高音低唱,低音重唱的吐字行腔之法。使得今日昆曲便更为含蓄文雅了。
二人回到书房,顾先生道:“学得怎么样了,再唱于我们听听。笛声起处,去二神完气足唱罢,朱双元老师赞到:“想不到,伟志老师有‘点石成金之功。伟志道:“原本正来兄教得好,我只是传了点蓄力用气之法罢了。”
尹团长笑道:“你的蓄力用气之法,就如马珏传了郭靖吐纳之法一样,立刻便让他功力倍增了。聽他刚才所唱,已有刚柔变化,婉转秀丽多了。以后再唱此曲时要柔婉多于刚直,行腔要做到疏朗含蓄,方能栩栩如生地表现出赵汝州这个风度翩翩、醉酒后的美少年来。”
顾先生道:“我不赞成你的建议,清唱重在讲究音韵声律,那些婉转秀丽,表情达意则是你们演员的事。”祖武先生道:“听说你们扬州有谢真弗,郁念纯,邰鐘衡,张鑫基四位曲家。真弗先生我见过数次,他所唱《白罗衫·看状》【解三酲】别具特色,可谓独步。你可潜心学来,好生继承。现在辰光不早了,我们各唱一曲吧!”子玉道:“让我先来抛砖引玉吧!”檀板笛声一响,只见子玉眉宇微动,朱唇小启,唱起了《西厢记·佳期》。真是纤音遏云,软语喁喁,香心如诉。
继而尹建民唱了《长生殿·惊变》。朱双元唱了《拾金》。毛伟志唱了《玉簪记·琴挑》。贝唤智唱了《邯郸梦·三醉》。最后祖武先生唱了《千忠录·惨睹》:“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笛音凄凉苍茫,歌声悲哀雄壮。一曲唱罢,四座皆倾,人人欲泪。少顷,顾先生叹道:“今日这支【倾杯玉芙蓉】,贝老唱的真是妙极。但见那寒雲惨雾的‘雾字,吞吐收放得已将昆山腔韵味发挥至极,可叹为‘听止二字!”唤智先生道:“笃璜兄所评极是,我听曲六十余载,这一字之妙,不敢言空前,断然成绝后矣!”
伟志老师道:“还有那最后‘一瓢一笠到襄阳的三叠腔,也似那海浪一样,是一浪高于一浪,层层叠叠,悲壮苍凉之情直入云霄,真令人心旌摇荡。我等后辈虽说气力十足,亦能顶得上去,但在韵味上是无法唱到如此境地的。”尹建民笑道:“身为团长,应是最善词令的。听贝老今日所唱,已无法形容了,只有用顾老所言‘听止二字以赞。”祖武先生听着众人溢词,笑容满面。大喜道:“多谢诸兄真心抬爱,喜不自胜。十年磨得一曲,今才得方家称道。自知还有谬处,还需细琢细磨。”顾先生面露难得笑容道:“贝老过谦,后辈若能有您如此高品,昆曲就不会流俗,而永立雅部正宗之尊。时间已然不早,有一事趁机说下,五月沪上召开研讨会你们何人愿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