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优美着西双版纳
2020-06-01陈应松
陈应松
送你原始雨林
出西双版纳的机场,看到长长的走廊里有一块关于西双版纳的广告:你在都市森林,送你原始雨林。
这个广告词好。说不出的好,就是好。都市的森林是水泥的丛林,人欲的丛林,生存搏斗的丛林,冰冷、灼热、亢奋、争斗、枯燥……但雨林是湿润的、温情的、慈祥的、和蔼的、被植物的气息包围的,被鲜花点亮的,是雨滴和溪河的漂洗,是一场身心解放的大自然艳遇。
我不知道茶树是否为雨林树之一种,但我知道的是,普洱茶的古六大茶山,新六大茶山,都在西双版纳,只有一个在普洱的景迈山。我问他们,为什么思茅改成了普洱,而西双版纳没改在前头,让思茅抢走了?他们说,西双版纳历史上归思茅管。原因明白了,当作一个说法。但我想说的是,西双版纳的绿意也是十分汹涌的,这里,全国来此置业买房的人很多,文化人在此定居的更多。著名作家马原在南糯山定居,用南糯山的山泉水治好了他的肺癌,成为天下奇闻,也有力地证明西双版纳的山水是养人的,是治病的。而南糯山的古茶林遍山都是,在离马原不远的二三里地,就是布朗族众多的2000多年历史的古茶树,而马原30亩的小森林里,古茶树也不少。
西双版纳是上天垂青的一块土地,在这个纬度——北纬21一22度上,几乎全是沙漠,如新疆、伊拉克等。但西双版纳绿潮澎湃,主要原因还是距离海洋较近,受印度洋西南季风的控制和太平洋东南季风的影响,得两洋之风,雨水充沛,也是因横断山脉的影响,让暖湿气流回旋于此,雨季漫长,成了植物王国。
至于承认西双版纳是否有热带雨林,经过了一番争论,1986年,英国女王的丈夫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担任世界爱护野生动物基金会主席时到了这里,看到了七八十米高的、称为热带雨林标志的望天树,于是世界才承认中国除出了海南,西双版纳也是热带雨林,有500万亩。后来他的孙子,即戴安娜大儿子威廉王子也来到这儿,亲手喂了救治的小象羊妞和然然。现在这片热带雨林保护区在版纳三个县景洪、勐腊、勐海境内。
傣族寨子有水源林、薪炭林,竜林——就是一个村寨的神树木,那是不可以动的。曲靖作协主席段平曾下放到西双版纳,他说,竜林真的很神秘,他们一起下放的知青,有两个跑进傣族的竜林,结果一个精神失常,一个得病死了,十分蹊跷。在薪炭林里,种的是一种铁刀木,黑心的。《西双版纳日报》副总编、傣族才女玉康龙女士,就向我讲述了傣家人种黑心树,当地人把它称之为“迈戏烈”,学名铁刀木,每年秋收季节,粮食入仓之后,傣家人就开始砍伐黑心树柴薪。黑心树寿命长,生长速度快,萌芽更新力强,植株生长旺盛,燃烧火力大,几年一砍伐,就足够全年烧柴用了。她说,西双版纳是我国目前保存面积最大、物种资源最丰富的一片热带雨林。这片热带雨林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其中原因之一,是居住在热带雨林旁边的傣家人,没有靠山吃山,祖祖辈辈种植黑心树,不到热带雨林中去砍柴烧。傣家人常说:黑心树真好,黑心树火炭烤出来的鱼肉最香。黑心树的种植救了热带雨林。
我在傣族村寨如热带雨林中的曼掌村看到,村民家家种着花草树木,古木成荫。有千年的菩提树、大芒果树、大榕树,盘踞在村中心。每家几十盆甚至几百盆(罐)花,有的放在门口,有的吊在屋檐,有的放在屋顶,有的鲜花夹道,有的是陶,有的是木,有的是瓷,有的是塑料。凡是露土的地方一定要种上花草。有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黄缅桂、鸡蛋花、地涌金莲、马厉筋、红黄花、曼陀罗、飘香藤、蓝花草、马缨丹花、仙人掌、紫薇、鹅掌藤、千年木、朱芋、棕榈、观音棕竹、虾衣花、千佛手等,结满了甜果的柚子树、杨桃树、芭蕉、枣子树、芒果树,雨林里到处是破土而出的竹笋。这里的花瓣可以摆成画框出售,妇女们都佩戴着香袋,头上插着鲜花,服装也很鲜艳,每个人都像是一蓬盛开的行走的花丛。
我们看了村里古老的“喃香”井,还有寨神林、寨神道。傣族人选择居住地,建寨一定要要有林和箐,建勐要有河与沟。寨前渔,寨后猎,村寨依山傍水。山林、河流、平坝,是傣族祖先建寨时最看重的三要素,按傣族古老的谚语说:“森林是父亲,大地是母亲,天地间谷子至高无上。”但森林永远是被傣族排在首位的,人们的生活资源来源于森林,来源于这里热带雨林和村里遍植的各种神奇植物。
傣族把很多花草树木神化甚至被尊为图腾。傣族尊崇了千百年的“五树六花”:菩提树、大青树、贝叶棕、槟榔、椰子树;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黃缅桂、鸡蛋花、地涌金莲。分泌毒液的箭毒木,俗称“见血封喉”,为了保护箭毒木这种珍贵树种,使其免遭砍伐,傣族塑造了一个传说,箭毒木就是打虎英雄波洪沙的化身,于是没人敢砍伐。许多树木如大青树、望天树、菩提树都有美妙的传说和故事,有了神性。不仅植物,动物也一样,在傣族和西双版纳各世居民族看来,孔雀、野象等动物,都是美丽、善良、吉祥和力量的化身,不能伤害。
走进西双版纳的景洪,大街上到处是大象的雕塑,到处是大象和孔雀的图案,而且把它们描绘得金碧辉煌,可爱至极,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玉康龙女士与我聊天说到过去傣家村寨的往事和傣家人的禁忌,她回忆起她们寨子旁边有一大片芒果林,几百年的历史了,属于整个寨子,熟了大家去摘,风吹掉了拿盆去捡。她说挖竹笋要留一些,不然新竹就少了。她们也经常去隔壁的哈尼寨子带着弟弟找苦笋,去收割后的稻田里,翻开稻草找田鸡、螃蟹。溪沟里的鱼,一波一波游着,你根本捉不完,如梦如幻。到8月份,田埂上到处是螃蟹。捡田螺,捉螃蟹,吃不完就做螃蟹酱。她们还去河里捞青苔,晒干,烤了,混在糯米饭中吃,煮鸡蛋吃。她说傣族虽然信佛教,也是自然崇拜,禁忌很多,比如与树木有关的,筷子不能乱敲,板凳不能用脚踢,山上的树都是有灵魂的。人死后与树木在一起,称“到橡胶林施肥去了”。
云南山地民族的信仰与文化,是与森林和生态紧密纽结在一起的,他们对绿的图腾和对树的崇拜无处不在,神山、神林,当作一种非凡的力量来顶礼膜拜,对自身之外的生命的敬畏,蕴含着高深难测的生存伦理与道德,所谓“蒙昧”的外表下,蕴藏是不可言说的生态哲学与真理。
如今,它们的栖息地还有约7000平方公里,除西双版纳州外、普洱市、临沧市3个州市的7个县(市、区)都有亚洲野象的身影。我在普洱采访的前两个月,一头野象闯入了普洱城中。这头成年野象在深夜城市的马路上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像一辆坦克碾压着城市人们的神经。因为它太庞大,所以被城市人排斥,连续两天出现在城里之后,它被麻醉枪击倒,“请”出城市,抬回森林。这证明了什么?在这片区域,野象群正在扩大,它们没有受到过人类的威胁,所以可以在城市长驱直入,也许,这个城市也曾经是它们生活的地盘呢。
西双版纳是亚洲象在中国唯一的栖息地,野象谷,是生活在勐养自然保护区东、西两片区的野生亚洲象交流汇聚的中心通道。野象谷内自然资源丰富,汇集了热带雨林、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及众多珍稀动植物种群。在这里,旅客时常会看到野象群出现于沟谷中,几个象群相互驱赶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毕竟是野兽,而且体型巨无霸,那种群象的怒吼回荡在雨林的时候,会让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据野象谷的朋友介绍,2018年6月1日,这沟谷里发现了40多头野象,2日发现了58头。最多发现了60多头。
我们去野象谷的“中国云南亚洲象种源繁育与救助中心”,看望和了解那里救助的野象。接待我们的大象医生保明伟,是全国农民工模范,是保护野象的功臣。他说他们干的工作就是救助在野外遇险的野象,但帮助这些庞然大物不容易,何况他们野性未泯,在清醒时会攻击人。而且野象是记仇的,同行的段部长说到1973年,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在这里拍《捕象记》纪录片,记录上海动物园在西双版纳捕捉一头小母象的过程。为了捕捉一头小象,当时动物园专家找了当地村民配合,打死了5头大象才抓到这头合适的小母象。在这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有的象是因为麻醉时间长,没有醒来,有的是因为没有养殖经验,有两头小象还没有运出西双版纳,不到一个月就死掉了。据捕象队的人回忆说,他们捕捉这头后来取名“版纳”的小母象时,它们的妈妈一直在叫。它一叫,整个象群都在那儿吼叫,在那山沟里面象群的叫声惊天动地……
据科研人员观察和当地百姓反映,自捕捉小象打死几头大象后,这个象群家族重新集结,疯狂报复人类,捕捉地有两个寨子,一个是上寨,一个是董寨。大象在上寨的时候,它不从农田里穿过去,从很窄的田埂上走过去。偶尔一条腿掉进去它会很快上来在田埂上走,不踩庄稼。到董寨以后,它非要到长势很好的秧田里打几个滚,把秧苗踏坏——因为董寨射杀过它们的同伴和亲人。还有一个真实的传闻:半年后为虎作伥帮上海捕捉小象的村民家里所有家畜都被野象殺死,家人和亲戚天天被野象骚扰,庄稼颗粒无收,这个村民被搞得精神失常,几年后就死了。当然这些事情在纪录片里没有公开。
保明伟告诉我,大象的智力相当于人类9岁的儿童,无比聪明。比方今年它吃过庄稼的地方,明年它一定还会来。农民为躲避野象把粮食埋地下,用瓦盖上,野象也会找到并扒开瓦吃粮,吃饱了再把瓦盖好。
保明伟说,他感到野象是因为祖辈被人类猎杀过,仇恨的基因被传了下来,所以救助非常困难,更因为它们体型庞大,要用吊车,大铁笼,有时可能会攻击人。
这些在此救助的大象是如何受伤的?有的是在搏斗中受伤,有的是从山上跌落受伤,有的是心脏问题等先天性疾病而被成年象抛弃。保明伟说,大象很聪明,它们会有意把生病的幼象放在人类居住的村庄附近,指望人类来救助幼象。
如果接到野象的受伤报警,查看伤情后,他们会派出大约60人的浩荡救援队伍,有时还会动用起重机和直升机。受了轻伤的大象在恢复后不久就会被送回森林,但有些身体欠佳的不适合放归森林的大象,只能继续在救助中心接受治疗。救助中心的每头大象都要安排两名象爸爸,每天24小时照顾它们。象爸爸每天都要带大象去野外进行野化训练,以便它们适应野外的生活。
2008年,中国云南亚洲象种源繁育及救助中心在野象谷建成,到目前为止,救助中心已成功救助了18次(头)野生亚洲象,并成功繁育了5头小象,目前仍有10头野象在这里接受康复训练。
这些待在救助中心的野象,在这里优越地生活着,每天要花掉1500元的生活费。一天喝羊奶1万毫升(10公斤),吃草200公斤。这么吃,根本没消化,排的粪便就是草丝,许多昆虫太爱,连蝴蝶也爱在象便上飞舞,昆虫钻进去当成寝宫,等粪便干后还被一些鸟当成天然鸟巢。
我们进入野象的生活区要进行紫外线消毒,进去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网红小象羊妞。羊妞今年3岁,是在2015年8月18号因脐带感染已休克后,在普洱思茅的橄榄坝救助成功的。那时她出生才10天,2015年8月17日,野象谷亚洲象种源繁育及救助中心接到普洱市林业局的紧急电话,称在思茅港镇橄榄坝村委会坝卡寨小组,发现有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象,误入一户农家,急需救助。野象谷立即派出1名医生、5名技术人员组成救助队,准备好车辆和救护笼、药品等救助所需物品,于第二天一大早,赶往坝卡寨救助。小象被关在一家村民的柴棚里,医生发现小象瘦弱不堪,营养不良,身上多处肿块,脱水严重,脐部严重化脓感染,并伴有腹泻和心率不齐等症状,生命危在旦夕。医护人员精心救治,但找不到象奶,决定给小象喂羊奶。征寻羊奶的消息发布后,有好心人赠送了4头哺乳期母山羊到救助中心,羊妞得救了。因为羊奶的成分接近象奶。象和羊都是喝奶获得某些抗体的,不像人,生下来就自带抗体面对世界。因为喝羊奶长大,于是就叫了羊妞。在门口屋主的信息栏中,有羊妞的自我介绍:我叫羊妞,我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是羊年出生的,是羊年救助的。我从小喝羊妈妈的奶长大,民间一直有个说法,名字越土越好养活。
等羊妞长到一定时候,象爸爸们就想给她找个“妈妈”。救助中心物色了两头正在康复训练的母象然然和平平担任羊妞的妈妈。但因为羊妞是吃羊奶长大的,身上有一股象们不喜欢的羊膻味,只要她一靠近,两位临时妈妈就驱赶她。象爸爸们想了个办法,他们找来然然和平平的象粪,涂遍在羊妞全身,终于奏效了,被临时妈妈认了同族,接受羊妞。此后然然和平平就喜欢带着她野外玩耍了。
说到羊妞的玩耍,她在雨林山坡上用四肢玩滑梯的视频在央视播出过,但最初是象爸爸随手拍的,哪知放到网上,让羊妞成了超级网红。有一段她撒娇的短视频在“抖音”上总播放量超过3300万次。
我们一去羊妞就迎了上来,当然是她的象爸爸带着的。壮实的肥羊妞跟来时瘦骨伶仃的图片模样判若两“象”,象爸爸走哪她跟哪,真是脚跟脚,手跟手。我们进入羊妞生活和睡觉的地方,房子很大,有空调,而且象爸爸是与羊妞睡在一起的,玩更在一起,要从小就与羊妞建立起女儿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刚开始,象爸爸睡的是高低床,羊妞睡在旁边的草垫上,但她慢慢康复与象爸爸建立感情与信任后,就很调皮撒娇了,甚至要爬到床上和人一起睡,半夜把象爸爸给吓醒了。
羊妞的房间常年保持在18—20度,打雷时,为防羊妞害怕,也必须陪伴在她身边。我看到这些象爸爸记录的羊妞的日常饮食起居数据,有一个表是每天必填的:
2018年6月13日,体温36.6;进食羊奶10000毫升;日常饮水20000毫升;入睡次数1次;睡眠时长7小时;大便情况6次;小便情况6次;户外活动5小时。签字为:象爸爸:王波、李涛。
所谓户外活动,就是野外康复,要6个小时,让她更快地适应野外环境,包括采食的本领与技巧,应付紧急情况等。保明伟说现在羊妞长大了,就用全脂羊奶粉来喂,这些羊奶粉是专门定制的。
这时羊妞要喝奶了,象爸爸用塑料大奶瓶灌满了一大壶,他先给羊妞喝了一些,交给我,让我体验一下给象喂奶的感受。我拿起奶瓶,大奶嘴对着羊妞,羊妞就含着奶瓶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就像饥渴的孩子一样。是的,它们就是孩子,只不过,模样与我们不同罢了。
我们往前,就是一头叫然然的16岁母象的家。她是2005年7月7日被救助的,是亚洲象种源繁育基地及救助中心收留的第一头野象。然然个头很大,俨然是一头成年母象,显得淑女乖巧懂事。她是2005年7月7日被發现的,营救她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野象谷护林员在溪谷中的一条河道内发现了一头受伤的小野象,走路一走一瘸,护林员终于看清她的左后腿被夹野猪的兽夹牢牢夹住了,伤口已经溃烂及骨,伤口上满是蝇蛆。救助的医生和专家组赶到,两个神枪手提着麻醉枪,用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合适的角度举枪瞄准。但第一发麻醉弹射程太远,从小象肚皮下擦过。第二发打在屁股上,马上被小象用尾巴刷掉。这时候象群动怒,几头公象朝着救助组掩藏的方向猛冲,七八十个救援人员落荒而逃,赶快撤离以自保。
枪不行,大伙商量还是用传统吹管麻醉的办法,驯象员张家旺称为天下第一“吹”,他的吹管技术稳准狠。吹管是他自己做的,1.2米长,可以吹10米远,百发百中。他自己琢磨改造了平衡飞镖,15毫升的麻醉药,加空气,从侧面开口,加空气后用胶封好,改造的飞镖可以扎进2厘米厚的皮肤。张家旺果真厉害,他一口气吹出去,准确射进小象的大腿。而这时候在远处的象群发觉伤象倒地,马上转回来,六头野象护卫着倒在地上的小象,其余都朝着张家旺和西双版纳大象学校刘德军校长他们冲过来。好在他们经验丰富,立马滚下斜坡奔逃。恼怒的象群吼叫着,甩动长鼻子把射击位置的树木全部咔嚓折断。
因为麻醉药只有两小时,不注射解药小象将会窒息而死,还要将小象装进吊车运走。现场的民警不停鸣枪示警,但野象们将生死置之度外,毫不理会枪声,4头成年大象一同向前伸出鼻子,各自卷住昏迷小象的一条腿,欲把它拖走。其余大象则排成一行,和营救队员对峙着,不时发出绝望愤怒的吼叫。
民警们打光手中的子弹,象群依然不离不弃,护着昏迷的小象,最后民警只得发射催泪弹。浓烟和刺鼻的气味让野象群慌乱起来,各自哀叫着退向密林深处。
小象得救了,慢慢痊愈,因为来自大自然,他们给她取名然然。
后面的故事还是然然家族,在然然获救的第20天时,然然家族的十几只野象冲进野象谷景区,将路边的铁制路牌和垃圾桶全部捣毁,把带人用麻醉枪击中然然的刘德军校长追得东躲西藏。
然然被调教得非常懂事,我用小篮给她喂香蕉,给她一个,她用长鼻子顶端卷去你手中香蕉,丢入大嘴中。没门牙,有臼齿。牙齿一生换四次。有一口好牙才能咀嚼,才有高寿,象的寿命与人类相同。你给它吃一根香蕉,它绝对用鼻子拍打一下地面,是向你表示谢意,吃一根拍打一下,有礼貌,懂规矩,能调教,会感恩,不会恩将仇报。虽然它鼻子发力达300公斤,要坏起来一般人根本受不了,将你踩成肉饼是很容易的事。然然的左后腿留着一块凹进去的小碗大的伤疤,走路已没有太大的问题。现在然然经过野外训练,准备让她重返密林。
这时运送象草(就是王草)的车来了,保明伟告诉我,一头象每天要吃掉160公斤草,大的要吃200公斤,还要补充苹果香蕉等食物。象主要吃禾本科植物,他们救助中心一天要进20吨草,这些草都是当地村民种的,一公斤0.8元。有三个村共20户种象草专卖给野象谷,农民也因此致富了。
救助野象的故事,每一个都很精彩,也很惊险。比如还有昆六的,有强强的,有平平的,有依嫰的……母象平平的救助,保明伟讲,她的家族在中国和老挝边境密林中穿梭,是一头国际象。他们定制的笼箱长3.8米、宽2.15米、高2.8米,用了9个多小时才拉回。因为肛门和尿道撕裂感染腐烂,救助中心第一次给野象做大手术。省林业厅请来昆明动物园专家包燕芬和昆钢职工医院妇产科医师马焕仙,参与我国历史上首次为野象施行妇科手术的专家和工作人员就有36位,分成5个小组,第一组负责野象的麻醉和监测心率、呼吸。第二组四位壮汉迅速用绳子拴好平平两条后腿,将其吊在房梁上以便手术。第三组负责输液,共输入60瓶青霉素和消炎药。第四组有4名医护人员配合产科专家马焕仙,为平平进行产道清创和阴部囊肿切除手术。共清除和引流脓腐血水1000毫升,两处手术完成后,对臀部伤口进行清创、消炎、缝合。还有第五组和第四组同时配合工作对平平腿部、颈部和牙齿进行治疗。这台成功的野象妇科手术,为我国救治亚洲野象积累了十分宝贵的经验。妇产科医师马焕仙虽然累趴,却兴奋地说,没想到从未同野生动物接触过的我竟能给野象做一次妇科手术。
的确很神奇,我说我也未想到今天会与野象们如此亲密接触,喂它们奶喝,喂它们香蕉吃,还让野象给我回敬了十来个礼,森林中的动物拥有人类的礼节,而且周到谦和,它们是上天派来的亲善大使吗?它们是来向人类表达雨林的问候和爱意的吗?
我问保明伟,你们的工作危险吗?这是明知故问。保明伟憨厚地笑着说,哪有不危险的,他就在救治野象时摔倒受过伤。他回忆说救助昆六时,昆六是头成年公象,攻击力强。他们吹过麻药管后,要在一定时间让公象昆六站起来,如果躺时间太长,会压迫心脏使其窒息死亡。那一次,他们三个人在等待昆六醒来时,被象群包围,有一个后来被吓病了,很久才治好。面对野象发怒,必须将身上的东西马上扔掉,要往下跑,斜着跑,45度角跑,有坡就连摔带滚,什么都不顾。如果还不能甩脱野象,最好是爬树,要大树。人与野象的安全距离是100米,如果离30米,基本能跑掉。大象的时速是60公里。摆脱野象要引开它们的注意力,扔东西要扔远点,让它们对你扔掉的产生兴趣。
他说,在雨林里待久了,掌握了野象的习性,也能与它们相安无事,它走它的,我们走我们的。
我们在野象谷的“想象吧”吃了一顿象餐,就是野象吃什么,我们吃什么,让我们体验一下野象们的生活。胡萝卜、黄瓜、香蕉、西瓜、雪梨、菠萝、刺五加、水香菜、水蕻菜、龙爪菜(开水焯一下即食)。这个象餐厅的桌布是用芭蕉叶铺的,用芭蕉叶包的年糕,用苦藤花苞清炒,清热降火的。刺五加炝肚片。水果拼盘里有荔枝、黄瓜、菠萝蜜、芒果、菠萝、小西红柿、紫薯……这些水果雕刻成各种花朵。菠萝挖空里面是糯米饭,当然还有西双版纳的烤肉烤鱼。野象吃的东西都是绿色环保的,好吃的,野象们唯一不吃的是肉鱼,是荤腥,就这一点与人类不同。
为了保护这片雨林和雨林中的野象们,西双版纳州森林公安局的干警们每次都在救助野象的现场,不仅参与救助,还一直同犯罪分子进行着机智顽强、英勇持久的斗争。李水泉副局长回忆说,象牙买卖在上世纪90年代曾经疯狂一时,西双版纳也受到了波及。
早在20世纪60年代,西双版纳州就为保护亚洲野象划定了85万亩的保护区,但由于制度与机构不健全,保护区受到人们的蚕食。到了80年代,西双版纳州开始重视生态建设,调整保护区,建立了相应的管理机构,保护区的面积扩大到362万亩,保护区因由孤立的五片组成,西双版纳境内的亚洲象被分割在相隔两百多公里的勐养保护区和尚勇保护区内,成了两个孤立的群体。这时,中国的《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实施,作为中国重点保护物种之一的亚洲象,在法律上得到了保护。
进入20世纪90年代,市场上的象牙及制品价格大幅上升,国际上猎杀野象、走私象牙的活动十分猖獗。这股杀戮之风从东南亚迅速卷入相邻的西双版纳,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西双版纳的各族居民无论从信仰上还是从能力上都不敢猎杀庞大的野象。但在90年代象牙走私高额利润的驱使下,西双版纳雨林的野象成了犯罪分子疯狂掠杀的对象。
1994年上半年,在西双版纳勐养国家级保护区发生了一起特大猎杀、走私野象犯罪团伙案。这年的二三月间,勐养自然保护区内的20头野象连续遭到猎杀(16死4伤,其中公象19头),我国亚洲象遭遇浩劫,损失史无前例。国务院领导作出专门批示,要求严厉打击猎杀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犯罪活动,依法严惩犯罪分子。当时,公安局连续接到报案,公安警察赶到现场,有新鲜的死象,也有腐烂的象尸,全是枪杀,直取象牙。专案组到现场排查走访侦破,老百姓说听到过枪声,看到有人背着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通过对犯罪分子语言的分析,对他们遗留在现场做饭吃的生活习俗分析,通过他们砍伐竹子做盛饭的器皿,从他们挖坑用吊锅做饭,警察确定了基诺族的寨子土乐寨为重点对象。因为傣族与基诺族是不同的。傣族上山干活,包盐巴辣椒,傣族的辣椒面很细,筷子也很精细。而布朗族辣椒剁得很大。进寨时有人说,一个叫布鲁先的村民有冲锋枪——当时对枪支管理不严格,而且看到他使用过那支枪。而且此人经济上反常,吃的烟很好,过去没钱吃好烟。还有就是他家有几个人半夜三更喝酒,再是外出时喝酒。布鲁先八九天回来一次,回来后又出去了。后来传唤布鲁先,案件告破。
事过20多年,当时参加破案的勐养派出所所长、现西双版纳州森林公安局副局长李志平和常宗波主任先后给我讲了当时破案的情况。猎杀地点在雨林深处,警方深入调查中,犯罪分子还没有收手。他们开着吉普车进入森林,听到枪响,常宗波和贾洪林他们就循着枪声跑去,跑了十几分钟,到达现场,一头象已经倒地,还在淌血,鼻子割掉了,象牙割走了,这让他们义愤填膺。他们在作案现场提取证据是很辛苦的,常宗波说,象的尸体猎杀者不要,在尸体里找弹头,有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大家戴口罩,洒酒精,还是熏得让人窒息。他们泡在那条牛屎河里翻象尸,蛆虫到处爬动。大伙只能轮流工作,有撕象尸的,有刨象尸下泥土的。大象腐烂后,尸体下的草全死去一大片,证明腐烂尸体的毒有多大,可警察们要将尸体一块块撕开,一点点摸捏,雨林闷热难当,奇臭无比,手上全部是蛆,要多恶心多恶心。时常要在密林里开车,有一次车翻了,好在没人受伤。带着犯罪嫌疑人去查看现场,要走七八天。有一次,因为雨林中没有人家,他们一路要自己埋锅做饭,让案犯曹健背着一袋米,这家伙竟然把米丢进了河里,让大家饿了两天……
案件3个月后顺利告破。参与者不仅有商人,也有提供枪支的派出所指导员。犯罪团伙一共19人,最后判处了高永康、岩叫、布鲁肖、布鲁先、岩叫、曹健5人死刑,1人死缓,3人无期,10人分别被判处1至16年有期徒刑。收缴象牙11支、半自动步枪和沖锋枪各1支。
这一大案是西双版纳保护野象的重大转折,甚至促成了我国刑法的修改。因为过去大家认为猎杀野象不算什么大事,这次判决,老百姓才知道,野象是一类保护动物,猎杀它们是要判死刑的。而当时刑法判决,猎杀一头象顶多判7年。判决不仅震撼整个西双版纳,也震撼全国及全世界。从此,西双版纳的野生动物进入全面保护期,杜绝了境内大规模猎杀亚洲象、走私象牙出境的现象。
当地政府和百姓也通过这起大案开始重新审视野象的保护问题,云南省政府向西双版纳州派驻了一支武装警察部队,加强对这一地区动植物资源的保护。居住在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都有狩猎的习俗,男人们几乎个个都有一杆土猎枪,这对野生动物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威胁。西双版纳州痛下决心,颁布了《关于禁止猎杀野生动物的通告》和《关于收缴猎枪的通告》,全面开展收缴民用枪支工作。
这项工作由西双版纳州森林公安局实施执行,但对山区群众,少数民族来说,枪支是男人的标配,枪就是他们的生命。收缴难度相当大,为了保护热带雨林,所有警察进村入户,深入村寨,反复宣传,得到当地少数民族干部的帮助,最后收缴了7万多支枪,并集中进行销毁,直播宣传,造成巨大影响,为亚洲野象充当了坚强的保护伞。西双版纳境内的亚洲象得到快速的繁衍,野象的种群数量不断增加。
野象毕竟是野生动物,而且是巨兽,如果惹恼它,就会发生灾难。有一次一头公象到村寨附近觅食,长鼻子触到了高压线,被电击而死。有一头象不小心掉进一片农田高高的引水沟里,无法爬起来淹死了。野象与人类争夺食物,人类驱赶它们不当,就会受到攻击。2018年1月22日夜里,勐海县勐往乡坝散村附近,一头野象阻拦在公路,攻击过往车辆。2017年11月份,同一个地点,又有一头公象进入公路,拦截过往车辆,踩踏、蹭靠七八辆轿车,掀翻了一辆轿车,将一辆中巴车上的挡风玻璃用头顶碎。近年来,野象伤人的事件屡屡发生,自1991年至2016年,记录在案的云南野象肇事造成的损失约3.27亿元,致53人死亡、299人受伤。为了保护这些野象,西双版纳各族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和惨重的代价。
解决人象冲突的矛盾,是西双版纳的艰巨工作。2017年7月20日,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启动了亚洲野象防护栏试点村寨项目,亚洲象防护围栏建设是中国云南亚洲象保护项目的一个子项目,旨在缓解人象冲突。他们先后投入172万元在关坪村试点,建成亚洲象防护栏1350米。香烟箐村围栏项目总投资104万元,建成围栏长800米。三六队村防护围栏项目总投资68万元,围栏长550米。粗大的铁围栏有效地阻止了野象进村,毁物伤人。
西双版纳州继续实施村寨搬迁计划,把保护区内的部分村寨举寨搬迁,让出空间给野象生活,如勐满镇南坪村,一个瑶族村寨,因饱受野象袭击之苦,只好从保护区核心区全部迁出。
不管怎样,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涌动的野性,是云南生态环境蓬勃向上的标志。这片野性的大地上,自然的力量逐渐强大膘悍,左右着雨林的今天和未来。为此,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有了雨林的動植物,有了雨林的雨水,西双版纳才能永远优美。
责任编辑: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