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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事官司

2020-06-01贺绪林

延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兴旺墨镜老爷子

贺绪林

曹兴旺家摊上了官司,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饿死不做贼,亏死不告状”,这是他处事做人的信条。可往往事与愿违,他不想与人打官司,可有人把他告到了衙门,那就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正所谓: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降。

其实,曹兴旺也不是无事在家中闲坐抽烟喝茶,他没有那么消停。他是个庄稼汉,得到田里劳作,除了逢年过节,很少有空闲。

事情的起因很小,用最初给他调解矛盾的赵三老汉的话说:“碎碎个事,就弹(此处读dan)不起牙。”后来县保安团团长张子轩的父亲张老爷子也是这么说,可就是“弹不起牙个事”硬是让两家两败俱伤。

时值三夏大忙,麦子上了场。俗话说:麦子上场,绣女下床。村里人家的麦场连在一起,家家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忙活着碾打麦子,麦场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天曹兴旺一家都忙着碾场,他娘和他媳妇帮着摊完麦子,便回家去做午饭。曹兴旺赶着双套碌碡碾场,光头上扣着一顶旧草帽,光着膀子,膀子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毛巾湿的能拧出水来。正午的太阳很毒,穿过草帽把他的汗油挤得满脸肆意流淌,他不时用膀子上的毛巾抹上一把,免得油汗眯了眼睛。兄弟兴亮在一边用木杈翻场,也如同水里捞出来的模样。这时,七岁的妹子兴丽送来一罐麦仁汤,放在场边的树荫下,大声喊叫两个哥哥快来喝麦仁汤。邻场有人就夸兴丽真乖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家里忙活。兴丽听见夸奖就抿着嘴笑。

兴亮听见妹妹喊叫,放下木杈过来,捧起罐子就喝。他二十刚出头,头上的寸发猪鬃似的奓着,一脸的青春疙瘩。前些日子哥托他丈人爸给他提了门亲事,说是忙罢先见个面,能成的话春节就把婚事办了。他心劲大着哩,干活走路都带着一股风。喝罢麦仁汤,他去接过哥哥的鞭杆吆喝牲口碾场。曹兴旺消停下来,来到树荫下,接过妹子递上的水罐,大口喝了起来。临了抹了一把下巴,又在妹子的头上抚了一把,笑问晌午吃啥饭。兴丽说油泼面,妈才擀面呢,还得等一会。曹兴旺笑了一下,又在妹子头上抚了一下。父亲去世好几年了,痨病,那年妹妹才三岁,比他的儿子大两岁。长兄如父,他十分疼爱妹妹,甚至胜过儿子。

“别乱跑,就在树下玩。”他叮咛一句,又去忙活。

紧挨曹兴旺家打麦场的是曹振国家麦场。曹振国弟兄三个,老大振国,老二振家,老三振财,再加上三妯娌边干活边说笑,那边麦场显得很有点热闹红火。曹兴亮瞧着心里很不美气,便扬起鞭子大声吆喝牲口,舞舞吒吒的,两匹骡子拉着碌碡飞奔起来。曹振国虽说赶的也是双套碌碡,可拉碌碡的是一牛一驴,而曹兴旺家是两匹骡子,加上曹兴亮舞舞吒吒的造势,逊色是显而易见的,这让曹振国心里很是不得劲,可老三振财没心没肺,咿咿呀呀地拿捏着嗓子唱着秦腔。曹振国心里不得劲,就说老三唱啥哩,这么热的天都不嫌口渴,又沉着脸让媳妇她们回家拾掇午饭去,最好赶紧送些水来。三个媳妇回家去了,老三也歇了口,麦场上清静下来。

老二振家在县城当铺做事,也回家来帮忙。一场的男人都光着膀子,就他一个穿着府绸白衫子,留着庄稼人少有的偏分头,还戴着一副墨镜。墨镜镜片像两个横放的鸡蛋,无框,两个铜腿子夹在耳朵背后,很是有点城里人的派头。相比之下,老大振国和老三振财,以及邻场的曹兴旺兄弟俩都成了土鳖。

天实在是酷热,曹振家的汗水從额头流下来眯了眼睛,他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镜。就在这时他看见曹兴旺在树下喝麦仁汤,顿时觉得口也渴了。他们两家往上翻两辈是一个祖先,也就是说是一个爷爷。曹家爷爷有两个儿子,父亲去世后,两兄弟分家各过各的日子。按说树大分叉,儿大分家,顺理成章。可在分家时,弟兄二人为分割财产美美打了一架,此后各自嫉恨对方,形同陌路。父辈不和,传染给后人,两家虽然房连基地连畔,但见面连嘴都不招。

过往事不提,单说此时。曹振家眼看着曹兴旺开怀畅饮麦仁汤,心生嫉妒。他毕竟在外做生意,很少劳作,有点撑不住了,又口渴得难受,便在肚里骂媳妇:“真个是乳牛懒婆娘,就是买水都来了,成心把人往死渴哩!”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媳妇抬着一桶水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他仔细一瞧,是媳妇和弟妹。他媳妇回去后换了一身行头,上身是白洋布碎花短袖衫,下身是青色府绸裤子,一走直哗闪。这身衣服是他这次回家给媳妇买的,媳妇此时显摆出来,果然很洋火,吸引了麦场上所有的目光。曹兴亮也瞧见了,“呸”的啐了一口,骂道:“不就男人当了个相公娃么,胡张怂哩!”

曹兴亮的骂曹振家自然没听见,他看见媳妇脸上露出喜色,扔了木杈疾步来到树荫下。媳妇和弟妹抬来的也是晾凉了的麦仁汤,却忘了拿水瓢。他瞪了媳妇一眼,嗔道:“也不知道拿个舀水的家伙,让人咋喝。”媳妇笑着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把头塞到桶里喝。”他想骂媳妇一句,却见弟妹扭过头在一旁偷笑,便把骂人的话变更了一下:“去去去,赶紧回去做饭去!”

媳妇和弟妹扭着屁股走了。曹振家打量着木桶,有梁,他把头伸进桶梁,又缩了回来。他怕把眼镜掉到桶里,摘下眼镜,顺手放在一旁的碌碡上。

兴丽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乡下娃娃对啥都好奇,可对曹振家喝水一点也不好奇,她好奇的是曹振家鼻梁上架的墨镜。眼镜她见过,涂了墨的眼镜她却是头回见,不明白戴上那东西能不能看清人。曹振家放眼镜时瞥了她一眼,随后把头塞进了桶。当他把头从桶拔出来时,看见兴丽拿着墨镜给眼睛戴,猛喝一声:“干啥哩你!”兴丽吃了一惊,手一松,墨镜掉在碌碡上,“啪”的一声,镜片摔碎了。曹振家顿时黑了脸,抬手就打了兴丽一巴掌,兴丽“哇”地大哭起来,尖利的哭声吸引来麦场所有的目光。

最先跑过来的是曹兴旺。曹兴旺抚着兴丽的头,问怎么啦。兴丽只哭不说话。曹兴旺瞥了一眼身旁的曹振家,感觉到兴丽的哭与他有关,就问是谁打你了?这一问不打紧,兴丽的哭声更大了。曹兴旺转脸怒视曹振家。曹振家并不看他,捡起碌碡上了墨镜,对着兴丽厉声说:“赔我墨镜!”

曹兴旺瞥了一眼曹振家手中的墨镜,镜片碎了。他扭脸问兴丽:“墨镜是你打碎的?”

兴丽哭着点头。

曹兴旺又问:“他打你了?”

没等兴丽开口,曹振家气昂昂地说他打了。曹兴旺黑了脸,说我妹子打了你的墨镜我赔你就是了,你打他干啥?!你一个大小伙打一个女娃娃你还是不是人!曹振家说你妹子把我的墨镜打了,我打她一把咋就不是人了?你赔我墨镜!曹兴旺说墨镜我赔你,你打我妹子咋说?!

一时间,两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吵了起来,加上兴丽的哭声,喧天动地的。打麦场上的人不知道出了啥事,放下手中的活围了過来。老大振国过来问老二啥事,忙得火燎尻子毛,放屁都得加班,还有闲工夫吵嘴。曹振家就把打墨镜的事说了。曹老大瞅了曹兴旺一眼,说:“打了就赔,这是理,有吵的啥。”

曹兴旺自觉理亏,便说:“赔你,多钱?”

曹振家瞪着眼说:“五十!”

曹兴旺心里咯噔一下,蝎子蜇了似的吸了口气,这不是眼睁睁地讹人吗?五十块大洋能买十亩地,一个破墨镜能值几个钱?曹振家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冷笑着说:“这副墨镜先前可是好的,石头镜子!要你赔五十还算是看在你妹子是个娃娃,不是故意打的。”

有句俗话:鹌鹑眼镜没价码。鹌鹑是天上飞的,拿在你手中没小心飞了,卖主可就漫天要价了。眼镜是有价码的,可没敲定价码前,你把它摔碎了,那人家卖主就能信口开价。按说这种事人一辈子也不可能遇上一回,可偏偏让曹兴旺赶上了,真是倒了大霉。曹兴旺当然不肯出五十块大洋,他黝黑的脸膛变成了茄子色,说:“我妹子打了你的墨镜,我赔!可你不能狮子大张口,眼睁睁地讹人!”曹振家冷笑着说:“你说我眼睁睁讹你,那我就不要五十块大洋,你赔我一副原模原样的墨镜就是了。”

曹兴旺被曹老二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脸色由紫变青。这时曹兴亮提着木杈冲了过来,扯着嗓子冲曹老二说:“你图多哩,我图没呢!哥,咱走,管球他,爱咋咋去!”

“走不成!”曹老大曹振国和曹老三曹振财上前一步,齐声叫道。弟兄三个手执干活的家具,一堵墙似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曹兴亮一横手中的木杈,吼道:“要打架咋地?来呀,谁怕谁!”小伙子血气方刚,猪鬃似的短发竖了起来,一脸的青春痘都变紫了。

五条汉子手中都拿着家伙,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

麦场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乡下很少有娱乐活动,一旦有人骂仗打架就围上去看热闹,不管有多忙,都是这个德行。偏偏也有人不喜欢看热闹,这就是赵三老汉。他扔了手中的家具,过来劝道:“你们这是弄啥哩?都忙得鬼吹火,还有工夫耍把式卖艺!”

有人就笑,接着是一片笑声。

赵三老汉瞪了一眼笑的人,扭过头又说:“都不怕人笑话!放下,放下,把手中的家伙放下,有啥话好好说,有说下场的,没有打下场的。”

赵三老汉是他们的长辈,年过花甲,识文断字,持家有道,教子有方,两个儿子一个在省政府捉事,一个在县城教书。因此,三老汉在村子德高望重,但凡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请他出面没有摆不平的。此时三老汉出面说话,双方都后退一步,放下了手中的家伙。

“先都忙活去,有话晚上闲了再说。”赵三老汉说着朝四周围的人摆摆手,“干活去!干活去!”

一场战火暂时熄灭了。大家伙也都各忙各的活去了。

上午发生的事让曹兴旺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媳妇把一碗油泼面递到他手中,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他拿出旱烟锅,抽了起来。虽说他只有二十七岁,可已经是个成熟的庄稼汉了,父亲去世后,他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这两年把小日子打理得红红火火,招来许多羡慕的目光,当然也有人嫉妒。

烟锅灭了,他也冷静了下来,左思右想,这事自家理亏,说一千道一万,妹子把人家的墨镜打了,得赔。可恼的是狗日的曹家老二狮子大张口,这事得找人和解。兄弟兴亮见他脸色不好,就说:“哥你熬煎啥哩,管球他!狗日的谁都想讹,他图多咱图没哩。”兴旺说这事咱亏着理,不能拖着不管,那三兄弟不是省油的灯。兴亮说他们就是三只虎,还能把咱球咬了,咬了我还要他二两肉钱哩。兴旺知道兄弟年轻气盛,没事都要在土墙上砸两拳,又是个驴脾气,有时说话还不上路,就说:“这事你甭管,我来处置。”

当天晚上,曹兴旺抱着一个大西瓜进了赵三老汉的家门。

赵三老汉是个明白人,当下就知道他的来意,没有客气,拿来菜刀切开西瓜,两人边吃边说。

“你想咋办?”赵三老汉问。

曹兴旺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

赵三老汉说:“那兄弟三个不是省油的灯,不好办。”

曹兴旺说:“可也不能讹人呀!那墨镜兴许还是个料片货,两块都不值呢!”

赵三老汉说:“镜片我看了,是石头镜子。”

“五十块现大洋呢,十亩地的价呀,好我的叔哩!”曹兴旺牙疼似的吸着气。

赵三老汉看着他说:“你能给多少?”

曹兴旺咬着牙根说:“顶多十块。”

赵三老汉扔了手中的瓜皮,说:“按说也不少,就怕他们不答应。”

曹兴旺又递上一块西瓜,笑着脸说:“三叔,你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赵三老汉接过西瓜,笑了一下。吃完西瓜,他捋了一把山羊胡子,说:“你先坐着抽烟,我去去就回。”说罢,背着手去曹振国家。

一条街,隔着几家,走不了几步,赵三老汉就进了曹振国家。三兄弟坐在院子纳凉抽烟,说着白天的事,见他来都站起身跟他打招呼让座,随后又递了烟倒了茶水。三老汉客气几句,扯了几句闲话,随后把话转上了正题,捻着胡须又说了一番“和为贵,忍为高”的道理。三兄弟只是抽烟不语。待他住口抽烟时,老二振家开了口:“三叔说完了?”

赵三老汉点点头。曹振家说:“三叔,你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那副墨镜是柜上的,我是偷偷戴回来的,当铺给当主的价是五十块大洋,一个子都不能少的。”

赵三老汉一愣,意识到事情麻烦了。他原以为些许小事,他出马调解一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现在看来他高估了自己,低看了曹家兄弟。半晌,他沉下脸说:“五十块大洋是十亩地的价,那眼镜值吗?十块大洋不少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曹振家说:“三叔你这是让我坐蜡哩。”

曹家老三在一旁说:“嫌价码大就赔个原模原样的墨镜也行啊。”

赵三老汉把目光转向曹振国,希望老大能说句公道话。曹振国是个精明的庄稼人,各种庄稼活都难不倒他,可他心里明白老二处理外边的事比他强得多,况且那墨镜是老二的,如何处理这事得老二说了算。适才老二给他和老三说了,这事他来处置。还说,曹兴旺两兄弟也太张了,不给泻泻火不知还要怎么张哩。这话也正好中了他的下怀,他也看着那两兄弟不顺眼。

此时他见赵三老汉看他,便低下头吧嗒他的旱烟锅。三老汉是何等之人,顿时心里明白了,看来人家三兄弟已经商量好了。三老汉觉得曹兴旺的西瓜他不能白吃,沉吟一下说:“我让兴旺再给加五块,你们看咋样?”

曹振家笑了一下,说:“三叔,这事你就甭管了,也管不下。”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曹振家虽是笑着脸在说话,却分明是在下逐客令。赵三老汉知道他这些年在县城捉事,拉扯了些人缘,可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相公娃(小店员),竟然把他没放在眼里,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真个是涝池大了鳖也大了。三老汉当下肚里来了气,可他毕竟有涵养,没有发作,反而笑了一下说:“你想这事咋了?”

没等曹振家开口,老三振财就说:“五十块现大洋一个子不能少,要么衙门上见!”

赵三老汉心里咯噔了一下,转脸问老大:“振国,你是老大,给我句话。”

曹振国抬起头,磕掉烟灰,说:“老二说那副墨镜是石头镜子,五十块大洋是最低价。”

三老汉知道五十块现大洋曹兴旺是绝对不会出的,可这三兄弟一口咬住个屎橛子,给个麻花都不换。好半晌,他在鞋帮磕掉烟灰,站起身做最后的努力,劝道:“舍饭少吃,赢官司少打。容人一步自己宽。再说了,你们两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往上翻两辈,你们还是一个爷哩,同室操戈,惹人笑哩。”

老三振财说:“谁爱笑笑去,这回不能便宜了狗日的!”

三老汉瞥了他一眼,说:“你咋口敞得很,‘狗日的也是你骂的!”心里在骂:“你就是个七成货!”

曹振财还想说啥,被老大振国用眼色拦住了。

三老汉说:“你们兄弟仨再好好想想。”

曹振家依然笑着脸说:“我们想好了,三叔你慢走。”

三老汉一愣,少顷,明白过来,抽身便走。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看着三兄弟说:“振国,振家,振财,打了官司只怕啥也振不起来了。”扭头走了。

赵三老汉回到家,曹兴旺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见他回来,曹兴旺急忙迎上前问咋样。三老汉没好气地骂道:“狗日的一口咬住屎橛子,给个麻花都不换。”又说:“兴旺,你认输吧,五十块现大洋,一个子都不能少。要不,就打官司。”

曹兴旺当下气红了脸,他本想破财消灾,没想到让德高望重的三老汉都丢了个人。他暂且按住心头的怒火,安慰三老汉:“三叔,您老人家也甭上气,都怨我让您丢了个大人。”

三老汉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你打算咋办?”

曹兴旺说:“三叔,五十块现大洋我也能出得起,可憋屈呀。屎难吃,气难受呀!”

三老漢说:“你说的也是。听曹振家那口气,人家衙门口可能有人。你得防着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曹兴旺讨主意:“咋个防三叔?”

“唉!你问我,我问谁呢?”三老汉也是一脸的茫然。

这天一大早,曹兴旺兄弟俩就去了麦场。清晨的风凉飕飕的,正好扬场。兄弟俩都穿着家织的白粗布短袖,戴着草帽。曹兴旺手握木锨,直着腰一仰一合,木锨扬上去随即又是一勾,扬在空中的麦粒成为一张金色的大弓,刹那间落下。兄弟兴亮撅着屁股猫着腰,用扫帚来回轻轻地扫着麦堆上没有被风吹净的麦糠。一时间兄弟俩都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忽然一旁有人喝彩:“好把式!”

兄弟俩听到喝彩声都停住了手中的活,扭脸一看,不知何时他们的身边站了两个警察,一个瘦高个,一个额头有块铜钱大的胎记。两个警察身后是十分稀罕的两辆自行车。兄弟俩望望自行车,又看看两个警察,脑瓜子都有点发懵。

去冬今春雪雨好,他们家种了十亩麦子,丰收了。出场的麦子颗粒饱满,看着就惹人爱。胎记警察抓起一把麦粒,细细看着,赞道:“不错啊。”

瘦高个警察往嘴里扔进几粒麦子,咬碎,吐出来,自言自语:“不干,还得晒两个日头。”随后斜着眼看着曹兴旺问:“谁是曹兴旺?”看样子他们早就打听好了,这么问只是为了印证一下。

曹兴旺说他就是曹兴旺,他心里犯嘀咕:这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来找他,肯定不是赶来夸他家麦子的。夸麦子不错的胎记警察扔了手中的麦粒,看了他一眼,说:“你们村离县城可不近哩。”

曹兴旺心不在焉地说:“也不太远,二十里地。”

“路可不好走,把我的屁股蛋都颠疼了。”胎记警察说着摸了一把自个的屁股。瘦高个警察说同伴怎么竟说废话,不往正点点上说,转脸对曹兴旺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时曹兴旺猛地惊醒了,这几天忙着麦场上的活,把那件事给忘到脑后了。这会儿警察来找他肯定与那事有关,但他佯装糊涂:“干啥去?”

瘦高个警察说有人把你告下了,跟我们走一趟吧。曹兴旺说我就是个庄稼汉,没干违法乱纪的事,谁告我啥哩?胎记警察走到他跟前说:“你妹子把人家墨镜打了,有没有这码事?”

曹兴旺明白了,是曹振家把他告下了,半晌说:“有这事,可这是民事纠纷,你们警察找我弄啥?”

瘦高个警察“呵呵”笑了,不无嘲讽地说:“你还挺懂法的,这事是民事纠纷,不然的话我们就给你戴‘手镯了。走吧,有啥话到衙门去说。”

曹兴旺说:“长官,你看我们忙着扬场,龙口夺食哩。忙完了夏收,不要你们叫,我自个去成不成?”

瘦高个警察又“呵呵”笑了:“你以为我们是来找你买菜哩,能讨价还价?走吧!”

曹兴旺无奈,转脸吩咐兄弟:“场里的活得抓紧,完了把那二亩水地的玉米种上。”

曹兴亮说:“哥,我跟他们去吧。”

曹兴旺说:“不,我去。”

曹兴亮再三争着要去,瘦高个警察就说:“又不是吃宴席还这么争,人家告的是曹兴旺,曹兴旺跟我们走。”

瘦高个警察要“胎记”带着曹兴旺先走,“胎记”撇腿上了自行车,曹兴旺没坐过自行车,好几次都没坐上去,还差点把车弄倒,气得“胎记”骂他笨地跟猪一样。最终是瘦高个警察扶住车子,让曹兴旺坐了上去。

眼看着大哥被两个警察带走了,曹兴亮追着自行车大声喊:“哥,你几时能回来?”

曹兴旺回答:“明儿!”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一是安慰兄弟,二来也是给自个宽心。

到了县衙警察局,一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人过来,问了曹兴旺事情经过,曹兴旺如实回答。大背头就说:“这么说你妹子打了曹振家的墨镜属实?”

曹兴旺点了一下头。

大背头说:“那你就该赔人家。”

曹兴旺说:“我没说不赔。”

大背头说:“五十块大洋,再交五块的诉讼费。交了钱你就可以回家了。”

曹兴旺心里猛地一颤,啥还没见啥,咋又多出五块来?略一思忖,说:“他一副烂墨镜,能值五十大洋?”

大背头说:“你说是烂墨镜,人家可说是石头的。”

曹兴旺说:“他是讹人!”

大背头说:“讹不讹人你说了不算,值不值五十大洋他说了也不算。”

曹兴旺问:“那谁说了算?”

“你说呢?”大背头看着他,脸上现出一种怪模怪样的笑。

曹兴旺愣了一下,说:“这么说是你说了算?”

大背头又笑了一下,说:“我们找人验证过了,曹振家的墨镜的确是水晶的,水晶的你懂吗?就是乡下人说的石头镜子,五十块大洋是最低价。”

曹興旺想骂:“我不懂你懂,你懂个球哩!”可他不敢这么骂,口张了一下,又闭上了。大背头虽然没穿制服,可他看得出大背头是个当官的,可觉得大背头不是个啥好货,球都不懂,就会拿大话唬人。跟球都不懂的人还说啥哩,他转身就走。大背头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场上的麦子还没扬完哩,他没空跟人磨闲牙。大背头冷笑一声,说:“这儿是菜市场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曹兴旺有点恼了:“难不成你还把我扣在这儿!这事是民事纠纷,我没犯王法!”

大背头先是一愣,随即“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你懂法就好,把人眼镜打了该不该赔?”

曹兴旺说:“我没说不赔。”

大背头又是“嘿嘿”一笑,说:“那就赔呀,赔了不就结了。”

曹兴旺说:“赔多少?”

大背头说:“眼镜赔五十,加上五块钱的诉讼费,你自个算吧。”

曹兴旺说:“这是讹人哩!讹人的钱我不赔!”

绕了一圈,话又转了回来。大背头脸色不好看起来,给嘴角叼上一支烟,吐了口烟,给了瘦高个警察一个眼色。瘦高个警察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推了曹兴旺一把,说:“我知道你忙,我们也不是闲人。你交了钱马上就可以走人。”

曹兴旺犯了牛脾气,梗着脖子说:“我没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这个冤枉钱!”

瘦高个警察说:“那就只能委屈你在号子里住几天。”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推搡到外边的一个小屋,锁上了门。

屋子很小,也很暗,曹兴旺环顾了一下,门口左侧有个小窗口,高过头顶,没窗扇,插着几根大拇指粗细的钢筋条,脚地胡乱铺着麦草。这些天抢收麦子,没黑没命地干活,加上又走了二十里路,尽管坐着自行车,他实在有点困了,一屁股坐在麦草上倒头就睡,却无法入睡。

他明白他这是蹲了牢房,几时能出去?鬼才知道。

一家人等到天黑,不见曹兴旺回来。曹兴旺的娘就慌了,站在门前不住地往村口张望。曹兴旺的媳妇站在婆婆身边,嘴里劝着婆婆不要着急,可她心里比婆婆还急,油煎了似的。这时,曹兴亮扛着?头从地里回来,见娘和嫂子站在家门口,就问:“我哥还没回来?”娘和嫂子都点头。曹兴亮放下?头说他去县城看看。娘虽心急如焚,可天黑了,距县城还有二十里地,怎么能放心小儿子去?就说明儿再去吧。嫂子也说:“黑灯瞎火的,去了怕也找不着,明儿吧。”娘又骂兴丽,说都是兴丽惹的祸,让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兴丽就哭。兴亮和嫂子都劝娘,也怨不得兴丽,都是曹振家一家心刁讹人。

第二天一大早,曹兴亮就急匆匆地去了县城。几经周折,他找到了警察局,先是见到了带走哥哥的那个瘦高个警察。瘦高个警察问他拿钱没有,拿了就交给他,就可以放他哥回家。他说没拿钱,瘦高个警察说没拿钱你跑来干啥?量路来了?他问拿多少钱,瘦高个警察说墨镜折价五十,再加上诉讼费五块,一共五十五块大洋。他急了眼,说啥没见啥咋又多了五块,他没钱,就是有钱也不给这个冤枉钱。瘦高个警察笑了一下,说:“你跟你哥不愧是亲兄弟,说的话都一模一样。”随后收了笑,把脸摆平了,“这里是警察局,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你赶紧回去拿钱吧,我知道你场上的麦子还没扬完哩,没闲工夫。”

曹兴亮说他要见哥哥,这事他做不了主,要跟哥哥商量。瘦高个警察倒也宽容,打开号子门,让他兄弟相见。曹兴亮看见哥哥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额头眼角爬出了皱纹,叫了声“哥”,就觉得鼻子发酸。

兄弟来在曹兴旺意料之中,就问家里一切可好。兴亮说都好着,就是娘和嫂子都熬煎着急,又说官家说要交五十五块大洋才能放人,这事咋办?曹兴旺说他昨晚想了一宿,一染上了官司就很黏牙,看来不破费不行。曹兴亮说:“哥,你看这事咋办好咱就咋办。”

曹兴旺说:“咱家现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得卖牲口。”

曹兴亮顿了一下,忽然说:“哥,我替你蹲号子。”

曹兴旺说:“胡说!”

曹兴亮说:“我没胡说,你是哥,主意正,出去好办事。”

兄弟俩争执起来。一直站在门口的瘦高个警察这时开了口:“曹兴旺,你兄弟的话有道理,你是你家的掌柜,出去好办事。这事我也就网开一面,让你弟兄互换一下,你赶紧回家筹钱,交了钱,涨了一河的浑汤水也就塌了。”

曹兴亮说:“哥,这位长官都开恩了,你就赶紧走吧。”

曹兴旺想了想,就对瘦高个警察说:“长官,你可要善待我兄弟呀。”

瘦高个警察摆摆手说:“你快去快回,不要让我坐蜡就好。”

曹兴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到家,曹兴旺当即咬着牙拉着大青骡子去了集市,他想尽快凑够钱赎出兄弟曹兴亮。他不能让兄弟替他蹲号子。

夏收时节集市上人不多,买牲口的更少。好不容易来了个买主,又不出价。曹兴旺急等用钱,不好扳扯就狠着心贱卖了大青骡子。刚收了钱,赵三老汉提着一篮子青菜过来了。三老汉也来赶集,买了些蔬菜。曹兴旺上前跟老汉打招呼,三老汉看他手里拿着牲口缰绳,一脸的疑惑。他说他卖了大青骡子,老汉说正是用牲口的时节,咋就卖了?他就实话实说。三老汉打了个唉声,说:“少卖了十多块呐。”他说没办法,急着用钱,兄弟还在号子里蹲着呢。

曹兴旺和曹振家这场官司赵三老汉看得清清楚楚,他对曹振家的所作所为很是鄙夷,因而非常同情曹兴旺。他咂了半天旱烟锅,说:“曹振家在县城捉事,人缘广朋友多,我听说他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到处请客送礼哩。”

曹兴旺说:“三叔,我这会儿也把骡子都卖了。”

赵三老汉说:“这钱你赔得冤。”

曹兴旺说:“谁说不是哩,可我认不得衙门口狗大个人,有啥办法呢。”又说:“人家把我告下了,没办法,有尿没尿也都得撑着尿。”

赵三老汉又把旱烟锅咂了半天,说:“听说县保安团的张子轩团长这些日子在老家盖大房,去帮忙的人多得很。”

曹兴旺眼睛忽地一亮,冲赵三老汉弯腰一揖:“多谢三叔指点!”

当天下午,曹兴旺急匆匆赶到县城。瘦高个警察见他来了,开口就问:“钱拿来了?”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赔着笑脸说:“还没凑够哩,怕你着急赶来说一声。”其实,他是怕兄弟等得着急,赶来给兄弟交个底。

瘦高个警察说:“我看你还是把路没量够,赶紧回去弄钱去。”

曹兴旺笑着脸说他想见见兄弟。瘦高个警察倒也没有难为他,让他们兄弟见了一面。他见警察站在门口不好说实话,就跟兄弟说钱一时半会凑不够,委屈他在号子多蹲几天,凑够了钱立马就来接他回家。曹兴亮说哥你也别着急,住在这里好着哩,吃了喝了就是睡觉。临走时他给瘦高个警察塞了两块大洋,请他善待兄弟兴亮。

县保安团团长张子轩这些天给老家盖大房。其实他老家距县城只有六七里地,而且他在县城是有住房的。在老家盖房是他父亲的主意,他父亲一直住在老家,老家的房子有些破旧,父亲原本让他翻修一下就行了。可他有他的想法,翻修不如重盖,一来让父母亲高兴,二来顺便炫耀一下。他家原本很是贫穷,自他当了保安团团长,日子才好过起来。他不是个张扬的人,可也不想“锦衣夜行”。

打张家挖地基那天起,前来帮忙的人络绎不绝,而且一串一串地挤堆堆。这些人都是不请自到,有左邻右舍,有乡里乡亲,有亲戚朋友,更多的是巴结张团长的人。当然都是义务劳动。

曹兴旺去的那天张家地基已装好,开始砌墙。曹兴旺有瓦工手艺,而且手艺不错。他自带了瓦刀,进了张家门上衣一丢剥就干活。张家给帮工的管饭,可到吃饭时分,曹兴旺悄没声息地穿上衣服就走了。一连七八天都是如此。

这天中午临收工时出了事,脚手架突然塌了一角,曹兴旺眼疾手快,抱住了身边的立杆,并随手拉住了从上架掉下来的瓦工,一场架倒人亡的大祸幸免了,那个瓦工只是受了点皮肉外伤。惊魂甫定,张家老爷子寻找刚才力挽狂澜的小伙,可曹兴旺已经走了。

第二天,曹兴旺悄没声息地又来干活,中午收工时他穿好衣服又要走,被张家老爷子拦住了。张老爷子问他:“小伙,你是哪个村的?叫啥名?”曹兴旺如实作答。

张老爷子又问:“你有啥事?”

曹兴旺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张老爷子说:“小伙甭哭,来,跟我来。”

张老爷子把曹兴旺带到了伙房后边,让厨师给他盛了碗饭,并叮嘱多加些肉,说:“先吃饭,吃完了再说事。”

曹兴旺就吃饭,张老爷子在一旁抽着水烟。吃完饭,张老爷子说:“这几天我一直盯着你,光干活又不吃饭,昨儿晌午救了人一命,悄没声息地就走了,我估摸著你有啥事。啥事?给我说说。”

曹兴旺跟张老爷子一碗倒一勺地说了他的冤屈事。张老爷子“忽”地吹掉烟灰,说:“碎碎个事,弹不起牙么,警察局咋就伸手抓人哩?是这,你先回,这事我给你做主,你就等候消息吧。”

曹兴旺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曹兴亮就放回来了。曹兴旺没想到这么快兄弟就回来了,喜笑颜开地问警察局说啥了么。曹兴亮说说了。曹兴旺就问说啥了。曹兴亮说:“那个瘦高个警察说你哥本事大,把县长都搬动了。”

曹兴旺又问:“没说赔钱的事?”

曹兴亮摇头。

原来那天曹兴旺走后,张子轩就回家来看房子修盖进度如何,他父亲就把曹兴旺的事跟儿子说了,并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我戴的这副镜子才值十五块大洋,他是专员他爸?戴的镜子就值五十块?分明是讹人呢吗,这事你得管。那个小伙是个实诚人,给咱干了七八天活,连顿饭都不吃,恓惶成啥了。再说了,小伙还帮咱避了一灾,那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哩。”

张子轩听父亲这么说,肚子也就有了气,回到县上去找县长陈宇恒,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事。县长陈宇恒还真不知道这事,很是莫名其妙。张子轩说:“警察局真是胡整哩,碎碎个事咋就随便抓人哩?还有没有王法!”

张子轩跟警察局局长一直面和心不和,借此机会小题大做,雷霆大发。强龙不压地头蛇,张子轩是保安团团长,又是本县土著,县里御匪治安都仰仗着他,得罪不得。陈宇恒是河南人,混跡官场多年,孰轻孰重,心中自然有数。此时尽管只听一面之词,陈宇恒也觉得一个民事纠纷,犯不着动手抓人,当下打电话让警察局放人。

曹兴亮回家的消息曹振国立马就知道了,两家房连着地基,只隔着一堵墙,那边放个响屁这边都能闻着臭。当下他让老三去县城叫老二赶紧回来。五十块大洋的赔款连个影还没有,人就给放了,不由曹振国不急。

老二振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这些年来他在县城结交了不少哥们弟兄,其中许多哥们弟兄在政府部门捉事,当然警察局也有朋友。墨镜的事他原想到法院打官司,警察局的哥们(就是那个大背头)对他说,屁大个事法院不一定受理,就是受理,星星数完天都亮了,不如直接告到警察局,他再上下帮忙疏通,就能刀响娃叫唤。这哥们是个小头目,他觉得这哥们的话有道理,就按着这个主意去办。果然“刀响娃叫唤”,曹兴旺就进了局子,不知怎么地后来又换了曹兴亮。不管咋地对方有人进局子就好。却在昨天傍晚,警察局的哥们忽然找他,说事情有变,曹兴亮被释放了。他原以为这场官司是赢定了的,却没料到出了变故,急问是怎么回事。那哥们说这事惊动了县长,是县长亲自打电话要警察局放人的。他的脑袋“轰”地炸了一下,有点发蒙。那哥们就提醒他:“看样子曹兴旺找了能跟县长说上话的人,你要想赢官司,就得找更厉害的,抓紧吧曹哥。”那哥们撂下话匆匆走了。

曹振家慢慢冷静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曹兴旺一个土鳖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把县长都搬动了。他在脑子梳理了一遍,认定曹兴旺不可能直接跟县长说上话,他没那个本事和能量,他一定是找了别的人,可这个能搬动县长的人是谁呢?他得找出这个“病根”,才好对症下药。几经打听,他摸清了“病根”,原来是张子轩在“作祟”。他知道张子轩的权威不在县长陈宇恒之下,他一个小店员能奈他何?当下心里发凉。有哥们就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找郭老太爷,只要能搬动郭老太爷,官司那是赢定了。

郭老太爷的儿子在部队当师长,是本县迄今为止出的最大的官。父以子为贵,一个乡村老汉被人尊为“郭老太爷”,其权势炙手可热。今年春节期间,郭师长回乡探亲,惊动了县上的大小官员。那天曹振家亲眼看见了郭师长衣锦还乡的荣耀场面,前边是一排骑兵开道,可郭师长并没有骑马,他的枣红马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牵着,郭师长拉着一个白胡子老汉的手,边走边说着话。那白胡子老汉是郭师长孩童时代的私塾老师。陈宇恒、张子轩一干官员狗一样的尾随在后边。

郭老太爷是一尊大神,能请动他出面说话谈何容易。曹振家心凉了。老三振财说大哥让他赶紧回家一趟,商量这事该咋办。这事是该好好合计合计,他本想当下跟老三回家,可店里有事走不开。

曹振家是第二天上午回到家的,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又出事了。

曹振国家和曹兴旺家原本是一个大宅院,父辈分家,一道土墙隔成两院,成为邻居。弟兄最终是要分家的,成为邻居也是好事。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况且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而且还是一个爷爷,不管谁家遇到大事小情也好有个帮手。但后来因地界矛盾,两兄弟打了一架,从此形同陌路,不相往来。

事情是一大早发生的。曹振家的媳妇早晨起来洒水扫院门。这时曹兴旺的媳妇也提着扫帚出了家门,她瞥了一眼曹振家媳妇,弯腰就扫地,天气干燥,扫帚到处尘土飞扬。曹振家媳妇就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曹兴旺媳妇扫帚抡得就更欢,还故意把尘土扬起来。曹振家的狗忽然跑过来,围着女主人转,用头磨蹭女主人的腿,女主人猛地踢了狗一脚,骂道:“张怂哩!滚一边去!”狗委屈地躲到一边去了。曹兴旺媳妇收住扫帚,厉声喝问:“你骂谁哩!”曹振家媳妇说:“我骂狗哩!”曹兴旺媳妇说:“你再骂一句!”曹振家媳妇就又骂了一句。曹兴旺媳妇抢前两步,脖子一伸嘴一张,就往曹振家媳妇脸上啐了一口。曹振家媳妇哪里肯示弱,一连往曹兴旺媳妇脸上啐了两口。先是互相啐,随后动手抓对方的脸,再后揪住了对方的头发。两个女人如同两只绵羊头抵着头,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战斗着。

曹兴旺的媳妇年龄大一些,却体格健壮;曹振家的媳妇年轻一些,却柳腰细臂,渐渐处于下风,但嘴巴却不输对方,又骂又叫。叫骂声惊动了曹振国媳妇和曹振财媳妇,妯娌两个急忙奔出家门,见此情景,情绪激动地加入了战斗。三比一,战局马上发生逆转。三妯娌把曹兴旺媳妇扳倒在地,又是啐又是抓。曹兴亮还没娶媳妇,老娘疾奔出来,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妪尽管拼了老命,可怎能扭转战局。尾随在后的兴丽哇哇大哭。就在这时,曹兴亮挑着水回来了,见此情景,扔了水桶,立马激愤地上了战场。他的战斗力是超强的,先是解救出老娘,再后解大嫂于危难之中,次后曹振国媳妇三妯娌就遭殃了,脸上分别挨了耳光,曹振家媳妇因利嘴遭了更大的殃,掉了一颗门牙。

曹振国和曹振财一大早就下地了,等他们兄弟俩赶回来时,五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曹振国媳妇三妯娌见自家男人回来了,捂着脸号啕大哭。两兄弟勃然大怒,就找曹兴亮算账。曹兴旺这时也回来了,两兄弟已做好准备,一个手执木棒,一个手拿铁锨,秦琼敬德似的站在自家门口。曹振国兄弟俩赤手空拳,曹振财还想往上扑,被大哥拦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黑着脸拉着老三回了家。

曹振家回到家,大哥和三弟青着脸在厅房进行抽烟比赛,屋里烟雾腾腾的,似乎着了火。曹振家媳妇见男人回来,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出来,捶打男人的胸脯失声痛哭。曹振家惊愕地发现媳妇竟然少了一颗门牙。当他得知是被曹兴亮打掉的,脸色由青变紫,牙咬得咯嘣响。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把老二媳妇劝回屋,曹振财操起一把弯镰,咬牙切齿地说:“二哥走,跟狗日的算账去!”老大一把拉住了他,却对老二说:“我思量了好半天,打不是办法,你说是不是老二?”

曹振家这时冷静下来,点点头。

曹振国说:“打起来家伙不长眼,谁把谁打伤了都不好收场。”

老三瞪着眼说:“那你说咋办?”

老大说:“咱还是打官司。”

老三说:“还打啥官司,人家都把保安团长、县长搬动了。昨儿我给狗日的曹兴亮带话,说他羞先人,搬人走后门下黑手,你们猜那狗日的咋说?”

老二问咋说了。老三说:“他说你嫌我搬人了,你也去搬呀,我家是搬了张团长,你家也可以搬蒋介石嘛,没人拦你,只怕你连蒋介石的家门朝哪达开都不知道,说着还朝我笑。这不是拿大肚子扛人么!当时把我肚子都气痛了。”

老大气得骂了一句脏话。老二啪地一拍桌子,说:“官司还得打!他搬人,咱也搬人,咱也拿大肚子扛他!我就不信吃屎的还把?屎的箍住咧!”

“咱搬谁?你当真认得蒋介石?”老三瞪着眼看着二哥。

老二的鼻孔发出一声“哼”,肚里骂兄弟就是个“瓜逼”,可他没骂出口,嘴里说:“蒋介石离咱太远,咱也搬不动,咱搬郭老太爷,我就不信咱斗不过他!”

老大和老三都望着老二,一时不知道“郭老太爷”是谁。老二说:“就是郭师长他爹,跟咱还套着亲哩。”当下老大和老三眼睛都是一亮。搬郭老太爷不能空着手去,拿啥礼物呢?老二说舍不孩子套不住狼,这回得下血本。

血本是一狗头罐大烟。一狗头罐大烟价值几何?这么说吧,这是十亩大烟的产量,在地下藏了好些年,上好的陈年烟膏。他们准备把这罐烟土换成钱,再买两院宅基地,三兄弟住一个院子实在是太挤了。“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话他们都知道,可这会儿要拿血本去打官司,老大和老三都觉得心疼,这是拿十个钱捞一个钱,实在有点太不划算。他两都闭口不吭声了。

老二沉下脸,说:“哥、三弟,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不是钱的事了,是脸面!这场官司输了,教村里人拿尻子笑咱三个哩。再者说,我也没法在县城混了。”

这时,西厢房传出老二媳妇嚎天悲地的哭声。老二媳妇打出生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加之她气量窄小,直喊胸口疼。

老大和老三听见哭喊声,相对而视,随后都朝老二点点头。

第二天,曹振家就带着礼品去了郭老太爷家。时值中午,郭老太爷躺在雕花红木床上正在过瘾,他的老伴躺在他对面给他烧着烟泡,一个下人进来说有人找他。他抽完一个烟泡,吐了口烟,问来人是谁。下人说:“他说是您老的外甥。”郭老太爷有一个妹妹,两个亲外甥,可出门赶集逛会看戏瞧热闹,把他叫舅的人能拿鞭子赶。他是个明白人,也随和,谁叫都答应。可找上门这个外甥是谁哩?他就说:“叫他进来。”

曹振家抱着狗头罐子进门就叫了声:“舅!”

郭老太爷坐起身看了曹振家半天,说:“你把我叫啥哩?”

“舅!”曹振家又叫了一声,随后又说:“我是郭怀仁的外甥。”

原来曹振家的舅家也在这个村,还也姓郭,虽说跟郭老太爷出了五服,可究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来。俗话说:一家外甥百家舅,曹振家把他叫舅也在情理之中。

郭老太爷“啊哦”了一声,说:“是怀仁的外甥,有啥事?”

曹振家双手捧上狗头罐子,说:“我来看看您老人家。”

“这是啥?”郭老太爷看着他捧着的狗头罐子。

曹振家说:“没啥孝敬您老人家,一点烟土。”

郭老太爷打开罐子,先是瞪圆了眼睛,随后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圆了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他这一生无其他嗜好,只是有个大烟瘾。他是师长的父亲,吃喝穿都不缺,且富裕,可烟土对他来说是多多益善。他看得出这是一罐上好的烟膏,高兴地连连咂舌,啧啧有声。他接过狗头罐子转交给老伴,随后喜笑颜开地说:“娃,你坐。”

曹振家没有坐,还是站着。郭老太爷这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端起桌上的紫砂壶,抿了口茶,说:“娃,你有啥事,给舅说。”

曹振家就把官司的事说了一遍。

郭老太爷说:“有这等事?陈宇恒这个县长是咋球当的?墨镜钱都没赔咋能就把人放了!”

曹振家说:“舅,也不怪陈县长,听说是保安团的張团长从中作梗,陈县长才不得不放人。”又加盐调醋地说:“张团长给他家修盖公馆,人家给张团长了许多好处,买动了张团长……”

郭老太爷把紫砂壶猛地蹾在桌上,怒声说:“张子轩是个啥?狗一样的东西嘛!我郭家也没修盖啥公馆,他张子轩竟然披着被子上天,张狂得没了领子!”

曹振家钳住了口,他知道已经把郭老爷子的怒火点着了。

几天后,那两个警察又找上门来。

曹兴旺赶紧上前递烟,瘦高个警察拨开他递烟的手,说:“你们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弟兄俩过来过去量路不说,害得让我俩又来量路。”

曹兴旺立马感到警察的态度不对劲,就赔上笑脸说事情的前因后果。瘦高个警察打断他的话:“有话到局子里去说。”说着把目光转向曹兴亮。曹兴旺说他去吧。瘦高个警察说:“你就别争了,这次人家点名告的是你兄弟曹兴亮。”

曹兴旺急忙说:“我是老大,是家里掌柜,我兄弟年轻不懂事,还是我去吧。”

胎记警察笑着说:“到局子里给他教教乖,他就懂事了。”

瘦高个警察说:“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你跟人家女人动啥手哩?还把人家牙打掉了。”

曹兴亮怒声说:“狗日的三个婆娘打我妈我嫂哩,我没把她的牙打光都便宜了她!真个是恶人先告状。”又说:“日驴就不怕驴踢,谁怕谁不成!我去!我就不信政府不讲理,老虎吃人还得把人摆顺哩。”

胎记警察就笑,说:“日驴就不怕驴踢,这话说得硬气。依我看你小伙还是嫩,不认得狼是个麻的。”

两个警察推搡着曹兴亮出了门。

曹兴旺意识到这次事情闹大了,赶紧去找张老爷子,这一回他带着一份厚礼。张老爷子瞥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礼物,问:“又出了啥事?

曹兴旺便把兄弟又被警察局带走了的事说了。张老爷子“呼噜噜”抽了一袋水烟,说:“你兄弟也真个是不省事。”

曹兴旺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就闭着嘴眼巴巴看着张老爷子。张老爷子又抽了一袋烟,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甭怕,总有个下场处哩。你先回,我明儿去县城走一趟。”

曹兴旺又千恩万谢了一番,回家等候消息。

可等了两天,却不见兄弟回来。曹兴旺想,这种事办起来肯定麻烦不小,今儿没回来,明儿一定能回来,张老爷子可是个吐摊唾沫砸个坑的人,肯定能把事办妥。

又等了一天,兄弟曹兴亮还是没回来。他心里毛躁起来,免不了胡思乱想。到了第三天,太阳都落山了,他在村口把眼睛都望斜了,还不见兄弟回家来。那一夜他几乎一夜没合眼,没等天亮就匆匆去了张家,自然,手没空着。

张老爷子见他来了,半晌,说:“兴旺,事情难办了,你的对头找了郭师长他爹,那老家伙一插手事情就黏牙了。”

曹兴旺戳在了那里,脸上当下就变了色。张老爷子又说:“你也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家子轩只是个保安团团长,人家娃是师长,还是正规军的师长。”

曹兴旺膝盖一软,“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叔,您老一定得想法帮帮我,哪怕让我顶替我兄弟坐牢,我兄弟还没娶媳妇哩。”

张老爷子让他起来,他死活不肯起来,他知道兄弟能不能放出来只能指靠张老爷子了。

张老爷子说:“起来吧,我是想帮你来着,可这回却帮不上。昨儿我去了县城,子轩有事外出,我就去找陈县长说到你的事,陈县长倒也客气,却跟我打哈哈,说我年纪大了,就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了,这明摆着是回绝我哩。我年纪大了?郭家老汉比我还年长一轮子哩,走路都呼噜带喘的,整天拿烟泡养着,他咋不说郭家老汉年纪大了?不要管别人的闲事?只怕他是不敢说!看来,你的对頭在郭家老汉身上使的劲不少。唉,也是人家姓郭的风头硬啊。”

曹兴旺站起身,腮帮子抽了半天,咬着后槽牙说:“叔,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认输!”

又说:“我不想跟人打官司,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可没想到摊上了官司,也怨我当初火气旺,有尿没尿跟人家撑住尿,也多亏你老叔帮我,赢了一场。可人家还是石头大,那我只好绕开走。我认输,就当破财消灾哩。”

张老爷子在曹兴旺肩膀拍了拍:“你是个灵性娃,也想得开,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能立得起,也能圪蹴得下,该喝恶水(泔水)时就要喝,哪怕恶心得想吐。”

曹兴旺说:“叔,还得请您老出马说和这事。”

张老爷子说:“好,我豁上老脸再帮你一回。”

十一

张老爷子亲自出马,几经周折,总算把事情摆平了。曹兴旺赔了五十块大洋给曹振家,又赔了曹振家媳妇十块大洋的医药费,兄弟兴亮才被释放。这一折腾,曹兴旺家的两匹骡子都换了主人。望着空荡荡了牲口槽,曹兴旺长叹一声:“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地里的庄稼光靠人种不行,他借了点钱,买了头毛驴,给牲口槽添了点生气。

这天傍晚,兄弟俩忙完活回到家,曹兴旺媳妇和妹妹兴丽把饭菜摆上桌,兄弟两闷着头吃饭,就听隔壁传来了哭声。两人都停下筷子,侧耳细听,随后都明白了,原来是曹振家的媳妇病亡了。这个女人自那次打架后一直病恹恹的,曹振家还带着她去了县城的大医院,也没见起色。没想到这么快就没殁了。

“狗日的亏了人了,不死才怪哩!”曹兴亮狠狠地骂了一句。

曹兴旺瞅了兄弟一眼:“悄着,吃你的饭,没人当你是哑巴!”

曹兴亮扒了口饭,说:“老天有眼哩。”

“饭还把你的嘴堵不住!”曹兴旺训斥兄弟一句,又叮咛:“把嘴闭紧,出去不许说这话!”

曹兴亮见哥哥脸色不好,便不再吭声,埋头对付碗里的饭食。

三天后,曹振家葬埋了媳妇,葬礼很简单,没请唢呐乐工送葬。埋葬亡人那天,曹兴旺扛着铁锨去给新坟添土,兄弟兴亮说:“有那个闲工夫不如给驴割把草。”曹兴旺瞪了兄弟一眼,还是出了门。这里的乡俗是:不管村里死了谁,村里所有的男子汉都要去送葬,给新坟添锨土,以尽乡亲之情。曹兴旺虽没读几天书,但深知礼仪,尽管两家把官司打到了警察局,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对方家死了人,这个礼仪还是不能少的。他们可以不仁,他曹兴旺不能不义。

曹振家也是知礼仪之人,他在坟地给大家伙敬酒发纸烟,当然没有越过曹兴旺。他在给曹兴旺发散纸烟时,还给曹兴旺咧嘴笑了一下。曹兴旺双手接住纸烟,还了他一个笑。

风平浪静了半个月。

这天午饭后,曹兴旺兄弟俩正准备下地,忽然来了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兄弟俩认得其中一个——瘦高个警察。“胎记”没来,替代他的是一个身体壮实的年轻小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索劲。两兄弟愕然地看着两个警察,感觉身子有点害冷。瘦高个警察指着曹兴亮对他的同伴说:“这就是曹兴亮。”他的同伴冲他们兄弟俩做了个笑脸,他们赶紧还了个笑脸。谁知那个警察忽然掏出一副手铐,铐在了曹兴亮手腕,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

笑纹僵死在曹兴旺兄弟俩的脸上。少顷,曹兴亮大喊起来:“为啥铐我?我犯了啥法?!”

“为啥铐我兄弟?!他犯了啥法?你们得说清楚!”曹兴旺也喊叫起来,扑过去想要阻拦。铐人的警察并不回答他,扭身一掌就把他推了个趔趄,随后拽着铐子就走,他的手劲很大,壮实的曹兴亮被他像拖一条山羊似的拖着往村口走。村口停着一辆警车。

曹兴旺追上去拽住瘦高个警察的衣角,疾声问:“长官,我兄弟到底犯了啥法?你们不能让我一脑子糨糊啊。”

瘦高个警察压低声说:“你兄弟被人告下了,这回是人命案,雀儿?在了牛粪上,屎(事)大了,赶紧找得劲人去捻弄。”

曹兴旺脑瓜子“嗡”地响了一下,好半天才静了下来,这时警车已绝尘而去。他喃喃自语:“人命案?我兄弟这些日子哪儿都没去,怎的就出了人命案?”他忽然想到了曹振家病亡的媳妇,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起来,媳妇看着曹兴旺,讶然道:“他爹,你这是咋了?”曹兴旺两个眼窝跌成了坑,鬓角竟然生出了白发。他跳下炕就要出门。媳妇追出来,问:“你干啥去?”

“去县上。”曹兴旺头也没回。

到了县衙一打听,果然是曹振家把兄弟兴亮告下了,罪名是:徒手行凶,致人内伤,不治而亡。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打架在三个月之前,那时都没什么事,怎么这会儿就有事了?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曹兴旺脑瓜子又嗡嗡响了半天,终于冷静下来,想起了昨儿瘦高个警察关照的话。紧急关头,他想到了张老爷子。但凡求人之事,有再一再二,难有再三再四,况且张老爷子不是他舅,就是他舅,三番五次地烦人家,人家还肯帮他么?事情危急,不求张老爷子还能去求谁?哪怕给他唾在脸上。

当下他买了一份厚礼,就奔张家。见到张老爷子,他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张老爷子吃了一惊,不知道死了谁。听了曹兴旺的哭诉,张老爷子长出一口气,说:“你看你,进门就哭,我还以为死了谁。你们那一案官司不是早就了结了么,咋又闹出这幺蛾子的事来。看来那个曹振家还真是个球缠棍,借着高秆愣是往上爬,他死了媳妇咋能赖别人哩。”

曹兴旺抹了一把眼泪,说:“叔,那就是球缠棍,您老可得给我兄弟做主啊。”

张老爷子说:“也罢,我明儿去县上给你问问。”

左等右等,不见消息。曹兴旺又去了张家。没等他开口,张老爷子就说:“兴旺,麻达大了,人家说是人命案子交给法院办理,不好捻弄了。”

曹兴旺急忙说:“叔,这事的起根发苗您老可是清楚的,我兄弟俩可是受了冤屈的。当初我是听您老的话,把那桶恶水喝了。他曹振家这会儿死了媳妇,却硬是要把屎盆子往我兄弟头上扣,您老得为我们兄弟做主啊!”

张老爷子说:“不是我不帮你,可这回真的帮不了你了,子轩被调到终南县去了,我去县城的前一天来的调令。”

曹兴旺木橛似的戳在那里,他似乎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凉水。

“我去找陈宇恒说到你的事,上回去他还对我客客气气,这回把脸板得像生了锈的铁锨,好像我借他钱没还似的,驴不日的东西!”张老爷子破口大骂,随后又长叹一声:“唉!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可子轩还没走哩,这茶就凉了。”说着连连摇头。

曹兴旺不知道怎样走出了张家的门。来时太阳当头照着,他又走得急,只觉得浑身热辣辣的。这会儿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抬头看天,太阳成了黑的,难怪这么冷。他想哭,却无泪。他胸膛燃烧着火,想去跟曹振家三兄弟干一架,拼个你死我活。可又一想,如果自己媳妇这么死了,自己会怎么办?十有八九也会跟曹振家三兄弟打官司的。这么一想,胸膛燃烧的火又慢慢熄灭了。可他不能让兄弟待在他不该待的地方,张家这條路走不通了,他得想别的法子。既然染上了官司,还是那话——有尿没尿也得撑住尿。就是个雀儿,死时也要扑棱几下。

回到家,曹兴旺变卖家产,四处奔走,寻情钻眼,为兄弟鸣冤叫屈。

曹振家三兄弟也没闲着,村里人眼看着他家一牛一驴易了主,川道的六亩水地也归了他人。

两家较上了劲。

这场官司不结也不判,拖了下来。

十二

夕阳在带着寒意的秋风劲吹中缓缓地向西山落去,挂在枝头的黄叶在空中狂舞一阵,最终飘落在地上。曹兴旺赶着驴车蔫头耷脑地行走在坑洼不平的土道上,车厢铺着厚厚的麦草,麦草上躺着兄弟兴亮。

今儿上午,张老爷子让人捎话给他,让他赶紧来接兄弟兴亮回家,捎话的人还再三叮咛让他把车赶上。磨扯了快两年,兄弟终于出狱了,他喜极而泣。可他不明白为啥要他赶着车去,他想问问原因,捎话的人说他也不知道原因,是张老爷子这么交代的。当即,他急匆匆满腹狐疑地赶着驴车去了县城。到了他才知道兄弟病了,而且很重,一个二十出头的钢板般小伙被折磨得皮包骨头,一脸蜡黄,躺在牢房的麦草铺上奄奄一息。他叫了声:“兴亮!”就觉得鼻子发酸。兴亮慢慢睁开眼睛,半晌,两串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他抱住兄弟失声痛哭。这时一个老狱警过来说:“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赶紧找大夫给你兄弟瞧瞧。”

他赶紧把兄弟抱上驴车,找城关的老中医给兄弟瞧病。老中医翻开兄弟的眼皮看了看,又把了半天脉,开了药方抓了药。他问老中医兄弟的病要紧不,老中医说吃完这三服药见效了再来。

他就赶着驴车回家,道路坑洼不平,他怕颠着兄弟,把车赶得很慢。半道上邂逅了赵三老汉,这些日子老汉在县城儿子那里住着,今日回家。老汉关切地问候了兴亮的情况,又安慰了几句,话锋一转,问他知不知道兴亮是咋放出来的。他摇摇头。

县城不大,东街有人打架,立马就会传到西街。赵三老汉在县城住着,自然知道不少消息。老汉说这场官司明着是他跟曹振家在打,暗里却是张子轩在跟郭老太爷较劲。郭师长也许不知道这事,可他爹一插手事情就不好办,那老家伙不是个善茬,凡事都要胜人一码。张子轩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当初找他也是找对了人,可没想到的是曹振家找的靠山是郭老太爷。张跟郭呛上了,倒霉的却是你两家。

赵三老汉又说:“你知道不,前些日子郭老太爷过世了,张子轩又调了回来,保安团长兼警察局长,比过去的权势更大了,陈县长这才给了张子轩面子,放了你兄弟。不然的话也不会放兴亮出来。”

曹兴旺“啊哦”一声。

说着话,到了岔路口,赵三老汉说还想去女儿家看看。两人分了手,曹兴旺赶着牛车往家走。快到村口时,他忽然瞧见曹振国三兄弟在地里劳作,曹振国家这块地在路边,傍晚的深秋颇有凉意,三兄弟光着膀子用锄头挖地种大麦。这场官司让这家已经彻底伤筋动骨了,家里的牲口早卖归他人,如果有牲口在,他家不能这会儿才种大麦,更不会用锄头种地。

唉——!曹兴旺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自责当初不该硬撑着跟他家打这场官司,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地里劳作的三兄弟也看见了曹兴旺,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路上的驴车和赶驴车的人。

“狗日的出来了!”老三曹振财骂了一句。

“听说他病得快要死了,这才放出来的。”老大曹振国说。

“郭老太爷死了,张子轩又调了回来……咱没戏了。”老二曹振家喃喃地说。为打赢这场官司,他把吃奶的劲都鼓上了,因而耽搁了店里许多生意被老板辞退了。如今他剃了偏分头,脱了府绸衫子,跟大哥、三弟一样光着膀子在田里下苦劳作。更恓惶的是死了媳妇,晚上一个滚床单,要个暖脚暖腿的人都没有。

这时曹兴旺的目光转了过来,与三兄弟的目光相撞,没有碰撞出火花,随后都把目光避开了。

曹振国仰天叹了口气:“唉!咱们这是弄啥哩,跟人赌气硬是把好好的光景都败落了,羞先人哩!”说罢,扭身去干活。

曹振家听出大哥是埋怨他,口张了一下,却啥也说不出来,低下头去锄地。

曹振财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也干起活来。

路上曹兴旺低头赶着车,缓缓而行。

道路两旁的树叶随风而落,在晚霞中飘洒一地……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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