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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

2020-06-01王明明

延河 2020年5期
关键词:兴旺工地大桥

王明明

1

入夜,几户人家陆续熄了灯,招塘村变得鬼魅而阴森。这两年,家底殷实的人家都陆续在城里买了房,这个城边村里人迹罕至,村庄的五脏六腑被掏空一般。

冷岚将养的几只鸡赶到圈里,锁上楼下车库的门。所谓车库,其实并没车,建房子时在一楼正厅旁留了车库,陈兴旺规划着迟早要买个轿车,买不起合资的就买国产的,陈兴旺一辈子爱车,到头来这个愿望却终于无法实现,车库被两张麻将桌和一些杂物占据着。锁门前,冷岚往里瞥了一眼,仿佛陈兴旺还坐在靠里的那张桌上对着她搓麻将,冷岚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夜如同也被上了锁,再次安静下来。冷岚立在大门前看着远方,在建的状元大桥工程进展了一半,引桥横在她的正前方,比家里的三层小楼还高,挡住了冷岚的半边天。二楼卧室里,儿子和儿媳的呻吟声开始肆无忌惮,听得冷岚高兴之余,心里直痒痒。好多天了,他催着儿子得赶紧给陈家留个后,以抚慰陈兴旺的在天之灵,儿子也很听话,和儿媳两人夜夜欢歌,却丝毫不避讳她。有时她在楼下偏房听着床头咚咚撞击着墙壁,有两块年久失修的裂缝处不时飘落墙皮和墙灰下来,冷岚的心里痒得难受。那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她要报复。没错,她要报复这座大桥,她现在的遭遇,都是拜这大桥所赐。

原本找高人算好了日子,农历十八那天再行动。现在,冷岚犹豫了,她为自己突如其来想法的改变感到慌张,心里没底,在房前徘徊良久,似乎日期真的是个巨大的问题。可据冷岚观察,今晚应该是最合适的时机。冷岚猜测应该是工程结束了一个重要的阶段,她也不懂這些。黄昏时,他看到那些下了班的工人三五成群地去大排档约酒了,一小时前他们喝得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从农田前面的路走回来。冷岚觉得今晚他们应该睡得很香甜,还有比今天更合适的时机吗?连日来月光朗照,刚好今天阴天,伸手不见五指,连夜都似乎更静了。

冷岚又回到车库前,将钥匙插进锁里,这一动作让冷岚心里澎湃了一下,她发觉楼上的声音骤停了。她屏住呼吸,轻轻拉开卷帘门,也不开灯,她熟练地越过两张麻将桌后来到里墙墙根下,在一个纸箱里掏出一个布兜来,布兜里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她和陈兴旺早年开砂场剩余的雷管和炸药,这东西半辈子与她们夫妻俩人的命运缠绕着,冷岚又爱又恨。

冷岚不可能走到河中央去,靠着大桥的施工铁桥在桥头上了锁,要过去颇要费点劲儿,况且冷岚压根也没想就凭一根雷管就能将大桥炸塌,那是痴心妄想。她只想报复、只想解解气,她觉得陈兴旺不能白死,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虽然她是个女人,但绝不能忍气吞声,起码不能让这座桥施工得如此顺利,那样的话,陈兴旺不是白死了?

冷岚选择了最近的那个桥墩。

2

状元大桥沿河坝向下弯了两道弯,弯出个充当景观作用的引桥,本来毫无意义的事却因这两道弯一下就占去了招塘村几户百姓的十几亩地,其中就有冷岚家的。一年前,大坝上第一次出现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听说是开发商。都说这一带被一个建造高档别墅区的叫作浙东建筑的公司承包了下来,别墅区是主要工程,别看大桥工程量也不小,却是顺带的。政府和浙东建筑公司达成了协议,政府给予开发商在地皮价格上的优惠,开发商则被要求将大桥主体部分建起来。没过几天,又陆续来过几个头戴红色安全帽、手拿白色图纸的人,冷岚的丈夫陈兴旺在门前激动地唤冷岚出屋,冷岚顺着陈兴旺激动的目光看过去,仿佛看到一沓沓人民币从大坝上飞扬下来。

陈兴旺想着要娶亲的儿子,攥着冷岚的手,激动地说,救命钱来了。

冷岚任由手被他攥着,心里却比他激动百倍,陈兴旺的病情就快到了化疗的地步,费用是个大窟窿,连前期费用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她甚至背着他偷偷去卖过两次血。拆迁的钱正是来添堵她的心、让她安心的,她却不敢看他,生怕露出破绽。

冷岚不知道,一个大行动计划正在陈兴旺的心里紧锣密鼓。那几天,她其实觉出些丈夫的异常,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二人结婚整三十年,她是了解他的。想当年,陈兴旺娶她也是背负了沉重的压力,招塘村是个陈姓村,冷家作为几个屈指可数的外姓人家,在当年并不受村里待见。那年头讲求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不说非在本村找,但起码也是亲戚们给介绍的彼此熟识的人。娶冷岚回来,不仅遭到了村人的白眼,更让陈兴旺的父亲一度抬不起头来。可这么些年,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了,冷岚更是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成了村里的典范。三年前,她陆续披麻戴孝,送走了两位长辈。眼下,儿子即将娶亲,熬过这关,她可谓真的解放了,该过一过自己的生活了。可是,现在讨老婆跟过去不一样了,那是要一大笔钱的。原本冷岚也在等大桥的占地补偿,可补偿的事刚有点影子,陈兴旺就病倒了。大桥打下第一根桥墩,陈兴旺便开始腹痛,冷岚陪着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确诊竟是癌——胰腺癌,听说还是癌症里发展速度最快的一种。陈兴旺活不了几天了。三个月以来,冷岚经历了从痛苦到不甘心再到麻木的情绪变化。她想,他的心事无非就是发现了自己的病情,她要做的就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冷岚却想错了。

开春的一个晌午,陈兴旺消失了。冷岚以为他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躲起来了。那阵子,身体的疼痛迫使他总是心情不好,动辄拿冷岚撒气,冷岚没少挨打。陈兴旺得病至今,冷岚的日子是一分一秒熬着过的,他躲起来了冷岚正好省了挨打。可直到浙东建筑公司门前传来那声巨响,才彻底惊醒了冷岚,陈兴旺竟然捆着炸药去炸浙东建筑公司了,她想都不敢想。陈兴旺竟然蒙混过关,在生病期间背着她将早年他们开砂场剩余的雷管给倒腾了出来。他竟然为了赔偿征地款的数额真的动了气,就带着炸药去炸开发商了。那之前,村委会就赔偿事宜谈判了多次,始终没谈拢,闹得不欢而散。结果可想而知,陈兴旺只是将建筑公司的大门炸了个洞,自己却一命呜呼,连着全活的尸首都没留下。冷岚又急又气,虽然心里早做好了陈兴旺将不久于世的准备,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他为什么就不能等到亲眼看着儿子娶亲呢?他这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吗?竟把她当傻子。冷岚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冷岚的报复想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3

冷岚没想到,桥墩比她料想的要坚硬得多,用凿子在桥墩处打槽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好在工地乱得很,找块石头并非难事。冷岚在石头上打槽,再将找来的石头在桥墩底部固定住,将雷管埋在石头里,铺好引线后爬到大坝上来。现在,她只需要引燃引线,就会在十几秒后目睹一次小规模的爆破,那爆破声一定会惊醒板房里的工人和值班人员,即便他们喝得烂醉如泥,也一定会醒来,最多是反应慢一点罢了。反应慢了才好,冷岚就有足够的时间先撤到邻居老李家的田地里,然后借着那一排树闪到老李家的后墙,顺着后墙就回家了。这个撤退路线冷岚早就想了好多遍,失败的可能性不大,这城边荒郊野外的破烂工地,又没有摄像头,哪能查到她冷岚的身上。失败了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下去找陈兴旺好了。陈兴旺走后,她的世界就塌了,她活得如同死尸。原本他以为从今后他和儿子就是两条相依为命的船了,没想到儿子自从娶了老婆回来,对老婆俯首帖耳,冷岚大失所望,他难道不知道他讨老婆的钱是怎么来的吗?那是他爹用命换来的呀!这个不争气的!冷岚在心里骂儿子,进而想到自己。她一个眼瞅步入老年的妇女,她还有什么顾虑呢?一开始计划这件事时,她担心过,担心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就没办法替陈兴旺眼见孙子或孙女出生了?可如今她也想明白了,看到孩子出生又能怎样?看完出生就想着看他念书、又会接着想看着孙子将来成家立业——人的欲望或者说想法总是那么多,那还能干成什么事?作为长辈,能陪晚辈到什么时候?不可能一直陪着的,早晚都有分别的那一天,倘若她不是因了这事,倘若她也像陈兴旺一样也得了绝症撒手人寰,那不也同样是看不到下一代?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和媳妇身体好得很,结婚时体检过的,又不是不能生,所以生孩子是早晚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如此,可在布完线的那一刻,冷岚却真的犹豫了,她的手和腿竟然不由自主抖动起来,她这是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也被炸死吗?不存在的,雷管爆破的安全距离掌握在她心里。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犹豫什么。

冷岚硬着头皮,迫使大脑放空,紧接着闭紧双眼,打火机终于点燃了引线。

嘶嘶嘶——她看着火花往前面跑,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火光跑过一块凸起处就看不见影儿了,嘶嘶声变成哗哗声,冷岚觉得不太对劲,又等了几秒,声音反而消失不见了。她试探着站起身往前走几步,坡下突然闪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坏了,要出人命。冷岚一个箭步就扑上去抱住那男人,随着“啊”的一声尖叫,两个人顺着斜坡往河里滚去。冷岚闭着眼,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她想这回两个人都得没命了。要么被炸得死無全尸,要么成了一对淹死鬼。

一呼一吸间,冷岚只觉得酒味呛人,却记不清翻滚了几圈,抱着的男人再次发出“啊”的一声,然后两个人在河水退去的泥滩上停下来了。

雷管竟然没炸。

男人扶着腰哎呀呀痛苦地叫着,翻滚的过程中他的腰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冷岚却没事。河滩的淤泥半湿半干,不至于陷进去,冷岚急忙起身去看身边的男人,却“呀”地下意识用右手挡了下眼,骂了一句:流氓!男人似乎这才酒醒,想起自己刚才那泡尿还都没尿完,腰带没系,连内裤也没提上,那物件正蔫头耷脑地趴在内裤腰的边沿,刚才也不知随着身体翻滚跟地面蹭了几个回合,怪不得这么酸爽。男人赶紧将内裤往上拉一把,却没有更多的力气系腰带了,他压根直不起腰来。

你他妈有病吧?——男人醉醺醺地骂道,我这正方便着呢,你推我干吗?你说谁流氓?

我——冷岚理亏,只好找个理由搪塞道,我刚才一个趔趄没站稳,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安静了几秒,河水缓慢地流动着,大桥施工将河流憋了起来,变成一潭死水。

你——你没事吧?冷岚假装扭着头,却又有点忍不住想往男人那里看。

你声音挺好听啊!男人说,操!一泡尿,撒出个婆娘来。管!男人这句话,冷岚只听懂个大概意思,竟羞愧和不自在起来,好在天色乌漆摸黑,两个人的距离不足以让男人看到这女人的表情。

接着,男人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双臂展开,很累似的瘫倒在泥滩上。

4

男人叫张福银,是这个工地上的一个小班长,河南人。对于这一点,张福银对冷岚说,他们建筑队是山东的,有一些河南老乡很正常。说这话时,张福银虚弱地躺在床上,腰伤尚未痊愈。透过张福银宿舍的小窗,冷岚这才注意到工地围墙和塔吊上那随处可见的 “山东建工”几个大字。

张福银出院后,冷岚已经伺候了他好些天,每天她在家里做好饭菜用盒饭给他带到工地上来。张福银腰椎折了一截,冷岚每炖都给他煲个汤,再炖个肉、炒个青菜、弄个荷包蛋什么的,荤素搭配的四菜一汤,让工友们羡慕得天天发出猪叫声,都恨不得也能摔上这么一下子。

炸桥炸出这么个结果,冷岚着实没想到。之前她觉得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倘若失败被抓了,她就一死了之。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福银的出现让一切泡了汤,接着雷管又哑了,这倒是帮了她,如果雷管真炸了,炸死了张福银,那她就成了杀人犯。自己死倒不怕,平白无故害了人,岂不是作孽?这么说来,她要感谢那根哑火的雷管。不不不——冷岚心乱如麻,雷管不该哑火,她本来就是要炸桥的呀!是张福银不该出现才对,是他先出现的,是他的意外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冷岚有点厌烦这个叫张福银的。可是——张福银又做错了什么呢?没错。人家就是去河边撒了个尿,结果就把腰椎给撒断了。冷岚觉得有点亏欠张福银。本来是冲着这工程撒气的,到头来伤及无辜了。何况,这无辜的也同样是个苦命人,背井离乡、抛下家人的他从北方跟着工程队跑南方来打工,不是苦命的是什么?若是个家境好、身份光鲜的,谁来吃这个苦、遭这个罪?一人在外不容易啊!愧疚感使冷岚担起了照顾张福银的重任。

第一次给张福银送饭的情景历历在目。刚进工地大门,就赶上交接班,下了班的工友拎着安全帽、风尘仆仆地朝冷岚走来,伴随着阵阵逗趣的嘘声,冷岚发现她竟然红了脸。她甚至不敢相信,快五十岁的女人什么阵仗没见过,竟也害羞起来。在板房的铁梯旁,领头的那个半大小子做了个鞠躬挥臂的姿势,让她走在先,冷岚嫂子请!

冷岚突然拉下脸。那些人却丝毫没注意到似的,发出阵阵起哄声。

还是咱张哥有功夫,咱才来半年不到,就泡到南方婆娘哩。

别这么说,我看她刚才好像不高兴!听说她男人刚过世不久,别开人家玩笑。

……那些声音在身后若隐若现。

到了宿舍门口,冷岚听到里面的人也在议论他。张班,你说怎么偏偏是你去撒尿,不是我去,我那晚要是陪着你去,把我也摔这么一下子,我就也能捡个婆娘哩!

冷岚咳了两声。一伙人从屋里窸窸窣窣蹿出来,正对的方桌上扑克牌都没来得及收。冷岚突然恍惚是走进了自家的车库,坐在牌桌上的正是陈兴旺。冷岚突然身体一冷,想来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陈兴旺责怪她了?责怪她往工地跑得太勤了。冷岚心里盘算着,差不多他的腰也快好了罢!他一旦好了,她就不需要来了,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

这回来给你洗内裤的了?最后出去的那个人冲床上的张福银使了个眼色。

去你的,快滚,滚滚滚,赶紧出工去。张福银将人轰了出去。

冷岚摆出生气的神态。你们这些臭男人怎么什么玩笑都开?

张福银却笑,哪里是玩笑了,你又不是没看过俺内裤。

冷岚突然厌恶起来。她这一生气,张福银反倒不自在起来。这样的玩笑工友们不是第一次开。他们其实早都混熟了,张福银住了半个月医院,冷岚隔三岔五去医院看他,工友的这些人里好几个都是熟面孔,在医院碰到过。说生气也是不对的,冷岚心想,生气说明自己认真了,可人家兴许真就只是说着玩,过过嘴瘾,工地上的人都荤着呢!再说,开玩笑的都是些孩子呢,冷岚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们也都打过照面,那时他们在大坝上出工或归班,冷岚或许在田里劳作。张福银办理住院那天,他就问冷岚,岚姐,你是招塘村的吧?我看着眼熟。

冷岚点点头。

那我们应该见过——你那天怎么会跑桥底下去?深更半夜的?你干嘛扑我那一下子?

都说了我是不小心栽到了,撞上了你。我去桥底下有事。

冷岚知道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极难有说服力,一个大活人是不小心撞到自己身上,还是扑过去的,张福银会没感觉?他那天是喝了酒,但也没醉到那个程度。

冷岚想想都后怕,那晚,她和他的工友们一起将他送到医院后,冷岚特意跑回家一趟,趁着破晓的天色,她赶紧将哑了火的雷管和引线燃烧后的残灰给清理了,以免留下后患。

张福银沉默了一会,突然自顾自说起话来,我想起来了,姐。我之前见过你,我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了。

冷岚愣住了。

张福银接着说,大哥是不是前段时间过世了?

冷岚惊讶地盯着他。

我冒失了,岚姐。我是说,我记得在大坝上设过灵堂,我见到过你——不等冷岚接话,张福银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咱都这个年纪的人了,可千万别想不开,这都过去挺久的事了,有半年了吧?你也得节哀啊!

冷岚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这男人是在安慰自己呢,他这是以为她那天是打算跳河寻短见哩!冷岚的心里流过一丝暖流。“咱这年纪的人”——他这是跟她套近乎呢,他分明比她小很多,起码也得小个十来岁吧,不过男人的脸最容易骗人,总是三十岁的跟五十岁的也难区分清楚。冷岚干脆说,既然都“咱这年纪”了,就别叫岚姐了吧,听着真不习惯。

管!恁说叫个啥适合?

冷岚想了想,干脆叫嫂子吧!说完,她突然很想念陈兴旺。

5

从“岚姐”到“嫂子”还没几天,就又回到了“姐”上来,快到冷岚一个没注意,他对她的称呼就变了,连“岚”字也省了。冷岚一开始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了让你叫嫂子吗?张福银是这么回答她的,叫嫂子那就得有哥,一叫嫂子,我就总觉得我哥在你背后跟着你呢!有点吓人。

随他去吧!爱怎么叫怎么叫,不过是个称呼。可渐渐地,随着他对她称呼的改变,冷岚发现她心里那个炸桥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变淡了。冷嵐也不知是否是自己想多了,她总预感张福银知道了什么似的。的确,当时浙东开发公司被炸的新闻那么具有爆炸性,张福银不可能没听说过,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个身体捆着炸药、像董存瑞一样的“英雄人物”正是她的老公。他就总是在她面前念叨建这座大桥多么多么得不容易,这座大桥给他的收入将十分可观,给她的生活也将带来极大的便利。他好像总在拐弯抹角地提醒她什么似的。或许,也是她做贼心虚,想多了吧!

可是,那建了一半的桥就横在那,在冷岚心里横亘起一道坎,怎么能不行动呢?那不就说明她心里已经没有陈兴旺了吗?她竟害怕起来。她记得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去世时,那时的守孝是多么隆重啊,三年内都不能披红戴绿、春节不能贴春联,葬礼也隆重,仪式繁多,守灵都要守七天七夜。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这时代变化太快,仪式的简化让命如草芥一般,快速变化的时代把一切都提速了,加之政府明令禁止土葬,陈兴旺的葬礼办得从简从速,甚至有几位路途较远的亲戚压根都没能赶回来。葬完陈兴旺,紧接着政府又出了新规,连在公共场合或者在家门口设灵堂都不允许了,灵堂都由殡仪馆在殡仪馆里统一安排,冷岚想那还有什么意思?吊唁的还得驱车跑几公里到郊外殡仪馆去?那样估计去的人又会更少了。现在,冷岚猛然意识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甚至是至亲的淡忘速度竟也能如此之快,让她看到那个不忍直面的问题——难道她是个如此薄情之人?不,不是,一定不是,她不能是。她在干预自己的思想,使思想里必须有炸桥的想法,这样方能心安些。

在张福银面前,张福银一次次跟她讲他见过的那些桥,给她讲他们在建的这座“状元桥”,讲着讲着,她的那个想法就被他讲没了。她从干预自己、使自己心安到隐隐不安再到将炸桥彻底抛在脑后,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

张福银在卧床一个月后,第一次试着站立起来。那天,在工地宿舍,冷岚扶着他来到窗前透气,可把我憋坏了,张福银说!

你这屋子,四处漏风的,有什么可憋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张福银一手扶着腰,眼睛从窗户看向热火朝天的工地,工期进展还算顺利,再有半年估计就能完工,他脸上浮现的表情,冷岚有点看不懂。

张福银说,姐,你给我捏捏吧!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张福银说,没事,又没人看到,你难道不想?

想什么?冷岚看着张福银的眼睛,不明所以。张福银回避着冷岚的眼神,没什么,你捏吧。

冷岚抬起了手,略显紧张地用两只手捏向他的后腰。刚摸上去,冷岚想,就当眼前的脊背是陈兴旺吧,只是张福银显然比陈兴旺年轻,身高比陈兴旺矮了一头,加上他病着,就总是唤起她的那种心疼感,真的像姐姐对弟弟、甚至母亲对儿子般的心疼感。

张福银“哎呦”一声鬼叫,头也不回。

冷岚一阵紧张,对对——她想道歉,又说不出那文绉绉的三个字,我——弄疼你了?

张福银双手从背后一下攥住她的手,快要将她手捏碎了似的。她全身过了电一般,身体本能地撤退,眼前的男人却突然回身抱住了她,姐!我想要。

不——不不,别这样,别——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干嘛?

张福银停了一下,接着猛地一转身,就将窗帘拉上了,顺势就将冷岚推倒在床上。冷岚正欲起身,他的整个身体就压了下来。她越反抗,他越激动,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呢?直到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她干脆松懈下来,听之任之了。

她歪着头看向门的方向,眼角不由得滴下一滴眼泪来。

门也没关。

他却丝毫不在意。

看身下的女人没了动静,张福银也狂妄起来,自言自语道,咱得快点,他们快下班了。接着,他心急火燎,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

冷岚透过窗帘望着窗外模糊的天空,某一刻,她看到天空中有一朵云,飘成了陈兴旺的轮廓,从板房小窗外狭小的天空飘了过去。可是,那朵云彩随即却被她身体的快感给挤没了。她的下身竟然缩得紧紧的,脉搏跳动似的一下接着一下,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眼前的男人都忍不住说,姐姐,你——你——想——夹死——我啊!

从她身上下来后,张福银说,太久没做了,爽。

冷岚也爽,但她想到的却是死。现在,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去了结自己的命了,带着屈辱,带着对陈兴旺的歉疚。陈兴旺走了半年,她身体也冰冷了半年,她觉得是她的身体太想要了,现在,她的身体要到了,她的精神却空了。

从床上下来,两个人快速穿好衣服。张福银将窗户打开,站在窗前抽烟,冷岚蔫头耷脑地坐在床角。张福银安慰着冷岚,让她真的别为没了男人的事想不开,没了可以再找,千万别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冷岚心想,没了可以再找是什么意思?这个小男人,难道真想跟她在一起吗?

张福银又说,碰到一个合适的不容易,你像我,和老婆离婚了,有什么的?我还带着个自闭症儿子呢,都扔给我爸妈了。自闭症,烧钱得很,我现在啥也不想,就想着赚钱——对了,你知道自闭症不?

冷岚没听见似的。

张福银又重复了一次,你知道自闭症不,姐?

冷岚丢了魂一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她当时也挺惊讶。她想,如果没看过电视,她真的会以为自闭症就是性格内向的意思。

冷岚觉得真是作孽,他这话是嫌她扑了他那一下害他耽误一个月工期,少赚了一个月钱吧?冷岚对他表示了歉意。

耶?现在还说这话,你人都是俺的哩——

冷岚带着对陈兴旺的自责,头一遭开始思考倘若真的和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的话会怎样的问题。思考完,她捶了一下男人的屁股,硬邦邦的,一下就能碰到骨头似的。

张福银盯着窗外的大桥,再有半年估计能彻底完工,明年过年完,说不定春节前就能干完。完工代表着拿薪水,他眼里迸发出一丝兴奋。

冷岚也看向窗外,这大桥成了她心里的刺,她却对它无能为力。

那完工了你们怎么弄?冷岚问。

男人将烟掐灭,接着下一个工程呗,下一个在广西。干我们这行,就是全国到处跑。张福银注意到冷岚脸上掠过的一丝伤感,就对她说,姐,你跟我走吧?

啊?你说什么?冷岚心里五味杂陈。

对,跟我走,天南海北地走,反正你也无牵无挂的,俺也没婆娘。

冷岚没接话,她刚才还想到要死,哪里会想那么多、那么远,哪里会想到事情会变换得这么快!就算现在给她时间让她想,她也想不明白,他还得养他的儿子啊!

6

一个黄昏没人时,张福银给冷嵐打开了施工引桥,带着冷岚去参观。走到桥中间时,冷岚突然就想跳下去。很多想法,冷岚觉得不该想太多,想太多就什么也做不成,想做时就做。她借口支开了张福银,正欲纵深一跃时,张福银远远地跑了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个惊喜——

和张福银滚完床单,冷岚得到两大实实在在的好处——张福银动员工程队领导将工程指挥部搬到了冷岚家,租用了冷岚家房子的第三层,因为是办公租用、整层租,租期虽然只有五个月,就租到春节前,但冷岚能得到一笔不菲的租金。其实也是巧合,那阵子来了一次台风,台风将板房损毁严重,张福银就打起了让指挥部换个地儿的主意。不仅如此,他还到处吹嘘冷岚做菜手艺一流,在他的撮合下,工程队换了厨师,聘请了冷岚来给工友们烧菜。这就是张福银所谓的“惊喜”。冷岚想不出不接受的理由。

这两件事让冷岚一下燃起了对生活的信心,她在心里默念,陈兴旺啊陈兴旺,你也希望我日子过得好一点是不是?你也希望我帮你看着你孙子出生是不是?冷岚就不想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中秋节前,为了感谢领导的关照,冷岚让张福银带着她去给工程部那个被他们叫作王总的领导送节,当地流行送节,冷岚就买了月饼、板鸭、坚果大礼包、提了两只红心柚到了王总办公室。王总热情地招呼冷岚坐,却不经意对张福银脱口而出,还是老张你有魅力啊,走到哪都女人缘这么好。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张福银尴尬地红了脸,冷岚发现自己有点生气。

从王总办公室出来,张福银率先解释道,你别听他乱编排。

冷岚说,你们在一起共事,人家还会乱说你。

他们就是羡慕嫉妒恨。

那我看你那些工友也都挺那个的——

张福银说,你真别当话听,他们就喜欢过过嘴瘾,工地这地方,一帮子大男人整天凑一块,还能有啥消遣。

冷岚想想也是。

张福银后来还说,其实他们都经常去那种地方的,他从来都没去过。张福银说,他们是羡慕我正经八百找到了你,不像他们,还得去那种脏地方解决个人问题。

冷岚不理解工友们的行为,张福银却说,大家都是人,常年在外的,这其实也能理解吧?冷岚其实并不理解,但她也没拒绝。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冷岚再次将身体献给眼前的男人竟然是在工地的厕所里,在仅有一个蹲坑的逼仄空间里,他们像两只动物一样,她低头弯腰手扶着墙,男人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凸起的小腹,一个劲“姐,姐,救我”地叫着,冷岚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喊“救我”,冷岚心想,我都没人救,谁能救我呢?想到这个,冷岚就提不起精神来,她就像一具任人宰割的死尸一样。

完事后,张福银提着裤子问冷岚,等这里的工程结束后,你就跟我走吧?怎么样?

冷岚想了想,再说吧。

张福银似乎并未生气,他蹑手蹑脚拉开厕所门,确定没人等在外面后,就自顾自溜了出去。

冷岚跟出来后,男人已经急着上工去了。冷岚心情有些低落。回想起男人刚才的话,勉强心里舒服一些。这是眼前的男人第二次说要带她走,他若不说这话,冷岚会把她得的这两个好处当成是她用身体换来的,她觉得自己也跟他口中的那些脏地方的女人没啥区别了。可他说了要带她走,再做出这些事,冷岚就仿佛看到了他的真心。冷岚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动着。

冷岚拿不定主意,主要还有儿子这方面的问题。一开始,儿媳妇才进家门时,婆媳关系不可谓融洽。儿子在外打工,儿媳总是通过电话将对她的不满发泄给儿子,然后那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家伙就在电话那头冲冷岚转达他的不满。电话那头,儿子从委婉地提醒冷岚到后来有一次干脆发起火来。在冷岚眼中,电话那头那个翅膀刚长硬的男人也一度成了她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在家里,婆媳两个整天大眼对小眼,儿媳不出去做事,在家里也撒手掌柜一般,家务活统统是冷岚的,年纪轻轻整天晚起晚睡,手机不离手,不是玩游戏就是做什么网络直播,这些都是冷岚看不惯的。于是,儿媳进门没几天,冷岚就将儿子叫了回来,别去外地打工了,她对儿子说,在家门口找点活干,当下主要任务是赶紧给老陈家续个香火,也拴住你媳妇的心。她没好意思说让他好好看着媳妇的话,要是那么说,儿子肯定会火冒三丈,可在冷岚看来,儿媳整天手机不离手就不是什么好苗头。现在的年轻人,冷岚看不懂。

看不懂就干脆不看。因此,张福银说让冷岚去工地烧饭时,冷岚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在家里待不下去。

可是情况说变就变,在冷岚照顾张福银的这段时间,儿媳怀孕了。儿媳怀孕后,儿子干脆连家门口的工也不打了,在家的儿子多少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冷岚发现,儿子毕竟是她身体里掉出来的肉,他也并非凡事都向着媳妇的,三个人在一起的生活,关系缓和了不少,这难免让冷岚犹豫,是否该和张福银远走高飞呢?

7

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之间,爱情吝啬得似乎只剩下床上那点事。张福银要的次数远超过冷岚的想象,工地的角角落落都留下过二人的荷尔蒙。赶着猫冬之前,张福银就像只发情的公狗,争分夺秒。有一次,张福银带着她来到桥上,那是冷岚第一次站在一个新的视角上看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招塘村,看自己居住的房子,她心绪难平。想到要不了多久就将和张福银远走他乡,冷岚内心的不舍却多过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那之前,她在心里已经答应了张福银,却一直没告诉他。那天傍晚,天气反常地热,两个人从桥上下来,张福银就抑制不住内心的躁动,趁四下无人,两人的身体又在桥底下交织到一起,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不远,冷岚百感交集。

他们的阵地不断转移,从东躲西藏变得不再刻意遮遮掩掩。后来的一个周末休息日,他们在冷岚家三楼的工程部里做了一次,做完后,冷岚竟忍不住反胃,去厕所吐了几口。

张福银逗趣似的说,你是不是怀了?

怎么会?眼看五十岁了,还怀什么怀啊?——再说我上了环。

上环可不保险,你没结扎?

没有。不可能的。冷岚说。

嗯。张福银说,逗你玩的。

冷岚心里却泛起嘀咕,不会真的怀孕了吧?一把年纪了,和儿媳一起怀,说出去这不丢死人了!

两个人正商量着下午干脆去医院做个检查,一推门,就和儿子撞了个满怀。儿子这是在三楼门外堵着他俩呢。

儿子憋着火,一脸严肃。要不是听别人说,我还不相信——你们真让我恶心!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张福银下意识推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冷岚想要拉架却为时已晚,儿子上手了,接着是张福银还手。二人你推我搡的,直到冷岚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楼梯,二人才戛然而止,一齐伸过手来。

打架打到一半,不歡而散。儿子接受不了冷岚和张福银的事,气得将冷岚给“软禁”了起来。儿子说,我爸才走一年不到,你就找男人,不嫌丢人吗?你都多大年纪了,你是怕我不养你老还是怎么的?至于非得把自己交出去吗?于是,儿子不许她再去见那个男人。不仅如此,儿子还没收了她的手机,清空了她的通讯录,连她刚学会的微信也给她删掉了。

冷岚和张福银所在的工地,就隔了一段大坝,却似乎远在天边。张福银也好几天都没再来找她,冷岚突然有些失望,她还等着他带她去医院呢。

冷岚的呕吐愈发严重,儿子却始终对她不管不问,也不带她去医院。儿子觉得她是装病,是找借口还想去找男人,将她看得死死的,不许她再出院子。不仅如此,儿子还偷摸去了趟工地,回来后对冷岚说,他去找那个男人了。

你们没打架吧?冷岚问。

没有,就跟他谈了谈——对了,你不用去工地做饭了。儿子说,我给你辞掉了。

喔。冷岚感觉自己的权力被剥夺了,生活突然变得好没意思。她曾以为和儿子是两条相依为命的船,到头来发现儿子容不下她。

儿子不但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力,甚至将她试图看看外面世界的权力都剥夺了,她被圈禁在了自己的二楼,住在儿子儿媳隔壁。冷岚想不通,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到头来却被这个家、被儿子给牢牢拴着。晚上的时候,冷岚在门外听着儿子儿媳温柔地做爱,一个说,现在能做吗?另一个说,过了三个月了,没事,轻点就行。白天的时候,冷岚徘徊在二楼的阳台,回顾自己这可笑的半生。冷岚远远地看着建筑工地,想着那个叫张福银的男人。冷岚看着热火朝天赶工期的大桥,看着看着竟不免恍惚起来。她看到自己站在大桥的中央,自己的肚子吹气球般一点点大气来,然后从肚子里面蹦出个孩子来。他看见天光泛白,前方有个男人的背影在牵引着她跑,跑着跑着,两个人竟大鹏展翅般飞了起来。他同时看到那个站在桥上的孩子在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别走,接着,那个孩子也像被吹了气的气球猛然间长大起来。

那个展翅而飞的男人越飞越高,冷岚拼命喊着,别丢下我,那男人却只是一味冲他笑。那个喊她妈妈的孩子一伸手,他的手掌竟像磁石一样吸着冷岚,孩子一顿狂笑,哈哈哈——要不是我,你的雷管早就把他炸死了,那么,你就是个杀人凶手,你觉得他会要你吗?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冷岚从梦中惊醒。她坐在床上,看着床头柜镜子里的自己,消瘦了许多。

试图寻求个答案的冷岚忍着腹痛逃出来一次,利用儿子儿媳不在家的空当,她凭借空调外机和晒衣杆从二楼跳了下来。等她跑到工地时,却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工地上空无一人。冷岚不明所以,人都去哪了呢?不是两班倒,怎么会没人在呢?正想着时,冷岚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她在后头喊他,那个熟悉的人影却没听到似的,大步朝前走去。

8

小年这天,艳阳高照,大桥竣工了。桥头挂着红色的大红绸子和对联,像待嫁的姑娘。冷岚想起自己年轻时嫁给陈興旺时的情景,那时条件不好,什么也没有。她那时还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和张福银走到一起,就像模像样地办一场婚礼,要办得比这大桥竣工还热烈。

鞭炮齐鸣,工人们站成一片,主席台上领导慷慨激昂。冷岚知道,仪式结束后,张福银就要走了,他们今生都不会再见面。冷岚突然意识到,她心里是有他的。没错,要不然为什么想到他要离开,竟不由得心酸起来。

冷岚想,她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有儿有孙的,还能有几年活头?他就算骗了她,像那些风言风语传的那样,到处留情,又能怎么样?她在外跟着他跑,照顾着他,有了她,他就不会再找了吧?她不求别的。

她心里乱得很。

要过年了,工人们要回去了,儿子也终于同意让她下楼来了。冷岚忍不住第一时间就来到大坝上来。她开始在人群中找寻那个熟悉的面孔,反复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奇了怪,他竟然不在。冷岚想,或许这么些日子没见,她认不出他来了?于是,又接着找第二遍第三遍。她又接着找那几个和他相熟的工友,又看了两圈,还是没找到。冷岚不由得慌了起来,她开始从最后一排问起,你看到张福银吗?他去哪了?——你认识张福银吗?他去哪了?

张福银?终于有人应了声,咦?这女的在找张福银。张福银是不是刚走的那伙?

对对,有人应和着,没错。

张福银先回去了。

冷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群中又有人确定了一次答案,张福银前几天跟工头干架了,听说是因为他老婆的事,索性就先撤了,反正也快结束了。

他不是离婚了吗?

没有吧!——他离婚了吗?

不知道,人群中回答。不是他老婆的事,我听说他儿子中考学籍出了点什么情况,他要请假先走,领导不太同意,就吵起来了。

儿子?——他儿子不是得了自闭症嘛!

啊?哪有啊!不是吧?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他走了,他肯定是走了。那次他们吵得很凶,差点动起手来,结果他们那伙河南人都跟着张走了。

那他们去哪了?冷岚问。

大家纷纷摇头。应该是回家了吧?不过也说不定——

冷岚站在人群中,高音喇叭里的人声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冷岚仿佛听到喇叭里传出一句句“姐、姐、救我”的叫声。没人注意到冷岚脸上的悲伤和无奈。

接着,掌声雷动,鞭炮声再次响了起来。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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