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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聊斋》三则

2020-06-01刘华

北京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胡氏聊斋主人

刘华

《叶生》:书生之魂兮归来

叶生的一生是个悲剧。

叶生“文章辞赋,冠绝当时”,却总是屡试不第,文章再好,才华再高,可通不过考试,得不到社会主流承认,谋不到一官半职,“冠绝”宇宙也是没用的。况且叶生不是世家子弟,不是以文为娱乐的人,他家贫,有妻有子,极想靠文章辞赋改变自身命运,改变家庭社会地位,为家人谋一份好生活。文章,不仅关乎他的精神世界,更关乎他及家人的物质世界。年年不中,叶生心情郁闷。

其时,新上任县令丁公知其文采,不但在精神上鼓励他,还拿钱补贴他及家人。叶生重振旗鼓,再入考场,志在必得。命运弄人,放榜时却仍不见叶生之名。叶生“嗒丧而归”,失魂落魄,痴如木偶,比往年下试更加倍狼狈——

报恩不成,反让知己与自己一同受人可怜与嘲笑。

双重打击,胜于往年。

叶生一病不起。

随后丁公离职归去,欲带叶生北行。因叶生病,丁公行期一再推迟,叶生不愿拖累,请丁公先行,但丁公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叶生前来,一同前行。

叶生在丁家,全心教育丁公之子再昌,将毕生所学,考试经验不留一点儿地传授给这个学生。几年中,再昌在一场一场考试中频频胜出。丁公欣喜之余,更为叶生可惜,以为叶生是有实力的,应该再回乡参加考试。叶生并不愿再考,却最终跟随上任的再昌回到家乡,结果一举中得举人。

叶生非常开心,由仆人陪同回家探望。

离别夫妻相见应该是怎样激动人心的一幕?况且这次叶生高中,是衣锦还乡。

情形却出人意料。

其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二人相见,没有出现执手相看泪眼的感人情形,反倒是叶妻吓得丢下东西惊骇地逃跑。

叶生凄然,说,几年不见,不至于不认识我了吧?况且我现在发达了。

妻子远远看他,不敢靠近,说,你早就死了,哪来发达之说?

此言一出,如雷轰顶。

妻子告诉叶生,你病死后,因家贫孩子还小,一直不能为你修墓安葬,现在大儿子已立业,为你找好了坟地,会尽快安葬你,你以后就不要来吓唬别人了。

叶生惆怅、疑惑,入屋果见自己的棺材停在那里——自己果真早已死去了!

如此一念,叶生顿时扑地化去,只留衣衫如蜕在地。

妻抱衣大哭……

中国人所说的人之魂魄实是天地之气。魂来自天之阳气,主管人的精神知觉;魄来自地之阴气,主管形骸血肉。人之死也就是魂魄两散,一入天,一入地,各走各道,人也不复存在。

叶生形骸血肉已死,也就是魄已死,但其人生目标未达到,执着于此,其魂也就不死不散,也自以为不死,便一直追随丁公,直至其妻道破真相,叶生之魂才明白早已失去血肉依附,轰然散去,这才真正“死”去——人的精神知觉如此强大,超过血肉百倍千倍,精神不死,人则不死,俗语流存,自有其理。

异史氏说,魂忘其死,是为报答知己。我以为,这只是叶生魂忘其死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不服气。虽口中认命,却坚决不承认失败的命运。他以全力教授再昌,再昌的连连捷报,就是他的捷报,再昌的成功也就是他的成功。丁公劝他再考,他虽说自己命运不济,不打算再考,却还是最终参考,说是顺从丁公的意思,实则是顺从自己的内心——生时不中,死后仍要考。魂不死,也是因为有这么一口气在啊。

应该怎样评价叶生这个人呢?他怀才不遇,郁郁而死固然值得同情;存魂报恩也令人感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过于执着,不知变通,一条路走到黑,却呈现出其内心世界的狭窄,甚至过于自私的性格。

这样说,是以当世人看古人,不公平。可当下社会,叶生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世人或称其精神倔强,不惧失败,但在执着一直无果的情况下,是否应该停下来反思反思,是方法不对,还是道路本身就是错误的?

如叶生,屡试不第,能否先停下来休养身心,种田养家,担负起丈夫与父亲的责任,再从长计议?他多年一心钻进八股中,后来又在丁公手下读书,家中经营自然全抛给妻子一人,两个孩子还小,家中实在贫困之极。叶生只想着一朝上榜,万事皆可解决,但一而再,再而三地落榜,他自己徒增焦虑,伤害身体,家人也同样承受着身心的困苦。家中吃喝,儿子教育,叶生一概不问,这是对的做法吗?

况且长年备考,叶生已被八股控制,心灵、思维也被固化了。若他真正是“文章辞赋冠盖当时”,他或多或少应该有文人内心一直驻扎的老庄精神。这种精神其高标暂不说,一般书生在不断遭受打击时,至少会以此安抚身心,暂时退出固若金汤的社会,安守一隅,理顺自己与环境的關系,寄情山水也好,放浪形骸也好,以退为进,感性地面对世界,体察真实生活,以此修复被摧残的身心,待来日再战。而叶生,只知进不知退,倔强地将生命、魂魄攀附于社会考核标准之上,鲜活的生命完全被绑缚,岂不是生亦如死?沉重地生,沉重地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另有疑虑:如此执着地追求功名,不惜以性命相搏,若一旦功名到手,叶生会不会因为加倍珍爱所得,为保住功名而不顾一切代价?暂且不说叶生会做恃强凌弱、尔虞我诈之事,以其性情,他在官场中会不会成为谨小慎言、如履薄冰的人,只为保住官位而活?若如此,叶生即使成就功名,也只是多了一平庸官员,于社会无补,甚至有害。

再说丁公对叶生的赏识,究竟是安慰了叶生,还是害了叶生?

做人家的伯乐与知己,也是个有难度的事。做得好是助人一臂之力,做得不那么精准,会让对方魂魄游荡,不知其归,也就是让人家死不踏实。

叶生一再落榜,郁闷,身心虽受摧残,但不至于伤及性命。如果没遇上丁公,叶生即使再次落榜,他是否会在颓唐之余,因家计贫困,最终放弃科考?从此安心在家中种田或做其他事谋生,闲时教子读书。即使儿子天资甚浅,不能在读书的路上有所成就,但一家人过着简单自足的生活,叶生则如陶渊明,忙时种田,闲时采菊喝酒写诗,一样是好生活。

这一日,胡氏亲自领兵前来进攻,主人干脆出门迎上前。胡氏不好意思,躲避到人后(胡氏自知理亏啊),主人说,我对你并没失礼,你为何几次三番来扰我?又直接上前拉住胡氏的手,将他拉进庄园,好酒好菜款待众狐。这一下,干戈化玉帛。

主人与胡氏促膝谈心。主人说,我并不是看不起你,可毕竟我们不是同类,我女儿嫁到你那边去,生活各方面都不会习惯,我当然不放心。不过,你若看得起我们这些尘俗之人,我还有个儿子,十五六岁了,你那边有合适的姑娘吗?让她嫁到我家来,做我家儿媳,我们结为姻亲……

胡氏高兴得不行,说,我有个妹子,比你儿子小一岁。

两下大欢,遂结了这门亲。主人想送聘礼,胡氏说不必,我到时自会送妹子上门。

庄园从此恢复平静,过上了以前的日子。

胡氏那边一去一年无消息。怕是忘掉了婚约吧?主人虽怀疑,却仍等着。又过半年,胡氏忽登门,说,小妹已长大成人了,定个日子让她嫁过来吧。

到了那一日,车马喧喧,新娘上门了,嫁妆摆满了新房,新娘子又漂亮又温柔知礼,主人一家欢喜不已。胡氏与另一个弟兄来送亲,都风雅得很。

新娘子还能知年成丰歉,公公婆婆都听她的主意,日子过得幸福又美满。胡氏等亲戚也常来走动……

美满大团圆。

读完这篇故事再回味,突然发现,脑海里演绎这个故事时,像在放映一部动画片。人与狐的形象,都被我勾画为卡通形象,就像电影《功夫熊猫》,故事的背景皆艳丽,风景也美不胜收,每个人物,尤其是胡氏,在我脑海里并无凶恶之相,反而涌动着十足的“萌”感。人与狐的冲突大战,绝无血腥气、硝烟气,反倒如孩子游戏,打打闹闹,有趣而笑点多多,脑海里再自动配上欢快音乐,更有味道。

因为这个故事实在是个欢乐的故事。

我私下以为,胡氏想娶主人家女儿,并非爱上了这位小姐,而是爱上了雇主这个家庭。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里记载过一个故事。沧州南有个学究与狐为友,刘师退通过他与化为人身的狐见了一面,来了一场“狐之生活”的问答,其中说到已成道的狐“事事与人同,得于近人,非城市弗便也”。也就是说,成了道的狐是非得跟人住在一起才方便生活的——有关狐的故事中,成道的狐们或独自或一家住在人家的楼上或偏房,大多数时候都互不相扰,两下轻安。

而此文中的胡氏呢,一开始仅仅是与人住在一起,渐渐渗入主人家的生活,再然后就爱上了這个家,一心要融入这个家——一只狐化为人,因为人对他的真诚,他便认定自己已与人无异,渴望得到彻底的肯定。他以为,成为这家的女婿就坐实了这种肯定。

文中没有一句胡氏如何爱恋小姐的话。再说了,若他仅仅是想和小姐做夫妻,即便主人不同意也奈何不了他。凭他的法术,进门启窗皆无声,进到小姐闺房,成就好事轻而易举,带走小姐也不是难事,全可以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何需再三向主人家暗示他的想法?因此可以肯定,他真正求的不是小姐之爱,而是希望得到主人家承认,光明正大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所以,求婚遭遇拒绝,不仅是伤他自尊脸面,更是伤害了他热爱这个家庭、渴望真正过上人类生活的那颗心。希望破灭,恼羞成怒,以绝望之心发动这么一场近若游戏的“战争”,也实属正常。

你想,胡氏若真想报复,何需如此大动干戈,他法术在身,随便降点儿灾祸给这个家,岂不是打击得更迅速、快捷,更具毁灭性?

实际上,胡氏没有采用阴险之术打击主人家,只将法术用在高粱叶变为刀剑、将草人变为巨人这些小玩意儿上。他发动这场“战争”是赌一口气,撒撒泼,像小孩子向大人要玩具而不得,非得哭闹一番罢了。所以,一旦主人言辞恳切地表明,自己并非看不上他,实在是心疼女儿,又主动示好要用儿子来和胡氏结为亲戚,胡氏马上云开雾散,一片明朗。胡氏嫁妹子,不仅不要男方一分聘礼,反倒送了一屋子嫁妆。他以此回应了主人的诚恳,也算是赔礼道歉吧。

《聊斋志异》总体上是一本沉重的书。写了那么多男女、鬼怪与仙狐,大部分不是有怨有恨,有悲有哀,就是有悔恨有遗憾。总之都过得不那么畅快,令人读着唏嘘感叹,放下书也长久沉浸在一片灰蒙中。

但《胡氏》是例外。通篇看下来,时不时点头赞叹,会心一笑。这个故事里,人有好品性,狐有天真性情,虽有误会却终能沟通,能相互理解,实在是美好的事。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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