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我与《聊斋》
2020-10-12
依稀是1980年,我在外地的书店发现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下两册《聊斋》。当年的书有“出版说明”,“说明”是由资深编辑比对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各种版本集优而编,内容最为全面。
我曾有过半本《聊斋》,当年虽残书自珍,业已因保存疏忽,被爱读书的知青伙伴窃为己有了。见新书有售,自然惊喜,毫不犹豫地买了。那时国人工资仍低,物价也低,书价甚廉,才两元,首印八万余套。以今而论,估计定价会在一百四五十元。写至此,比今忆昔,亦如《聊斋》中之穿越实虚二界之人物,恍如隔世。
1980年的中国,出版业正复苏,古今中外的许多书籍允许公开出版了。新版的“四大古典名著”甫一面世,即成轰动之事,购书者所排长队,每至绕书店数匝。
但对于《聊斋》,许多出版社出于顾虑,未敢贸然触碰,因为其即使在当时也容易被视为宣扬“怪力乱神”的有害之书。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不畏“问罪”之可能,抢先一步,勇气委实可嘉。我推测,他们是那时出版《聊斋》的第一家出版社。
买是买了,以后却几乎未曾翻阅过。自忖其中主要故事,少年时看过小人书了,青年时也看过些原著了,记忆犹新,何必再读?置于书架,只不过是满足了对于自己从前喜欢的小说的拥有欲望。此欲望曾分外强烈,也可以说是一种情结的实现。
不久前,严重失眠,而家中的书皆看过了,有的是在睡前看的,有的是作为必读书看的。失眠是我的痼疾,只服过几次安眠药,后来再不服了。对于我,床读可医失眠也。两册《聊斋》,当年虽珍惜地包了书皮,但在敞开式书架上摆放了38年后,便成很旧很旧的书了。
1990年前后,我曾写过几篇半文半白的短篇小说,自诩《新编聊斋志异》,散见于几家刊物,并收入过自己的小说集中,足可见我对《聊斋》的喜欢是多么的非比寻常。
一日,不由自主地从书架上取下《聊斋》,信手一翻,回忆种种。再看目录,原来有些故事是自己根本没读过的。于是决定自那日起睡前不看别的书了,只读《聊斋》,读过的也要重读。
半月内,将上下两册《聊斋》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比之于读别的书,对医我的失眠效果奇伟,却从没做过“聊斋”梦。其实,少年时也没做过,青年时也没做過。大约因我自少年时起过于理性,从不信鬼魅神明之说的缘故吧!母亲曾为幼时的我算过命,算命先生言,按八字推导,属“霹雳火命”。属此命之人性刚烈,估计连狐仙鬼魅、花精树怪也会以远避为明智。何况我已70岁的人了,一老朽也。在蒲松龄那时,落魄文人每自嘲为“长爪郎”。“爪”之所以长,盖因执笔久矣。
本老朽爬格子40余年矣,“爪”并未长,然齿长确确也。《聊斋》中有一狐女,年四十许,风致犹存。一中年书生心仪其成熟美,欲求相好。
彼云:“妾齿长矣。感君厚爱,然自愧难做君意中人也。”
方四十许狐姬亦自愧齿长,我这等满口假牙的文明人类更岂敢对彼此仍存非非之想哉!
然夜夜细读《聊斋》,却从无异类美人入梦,终究是有些遗憾。
所幸读感多,记录几则,冒昧以悦读者,亦一快事也!
(摘自《人民政协报》)